
樹木——作為書籍、墨水的原材料,也生長著鳥類吞食并傳播到各大洲的種子——難道沒有以奇跡般的方式將我們這些塵世凡人聯(lián)系在一起嗎?
我在黑龍江的森林地帶長大。
小時候,要么是在田野間奔跑,穿梭于田埂邊緣的樹林里;要么是上山,進入更為古老、更為宏闊的原始森林中。
我童年最鮮活、最富于感官體驗的記憶,都與樹有關(guān)。比如,攀爬村口那棵堅固卻奇跡般彎曲的大樹,它的樹干被無數(shù)小孩子的手掌和腳底磨得光滑水亮;躺在樹根處柔軟的苔蘚上,仰望頭頂上方神奇的樹冠;雨后在山上四處探察,去采木耳、采蘑菇、挖百合,和小伙伴們比拼眼力、腳力和耐心;雪后,則在林子里獸跡斑斑的地方布下陷阱,或是準備好套子,等待野兔或野雞自投羅網(wǎng)。
撫摸榆樹表層粗糙的溝壑,嗅聞云杉剝落的黏膩的灰色樹皮碎片,聆聽夏日微風中白楊葉的顫抖——這些都是刻在我記憶深處的核心片段。它們不是某個特定瞬間的回憶,而是一種沉穩(wěn)而深遠的“記憶共鳴”,源于我童年時與樹四季相伴的日子。

應(yīng)邀寫作此文的時節(jié)是春天,最勇敢的植物的尖銳葉芽,突破了依然寒冷的殘冬土壤?,F(xiàn)在我早已不復(fù)住在鄉(xiāng)村,而是置身于北京這座大城市。然而一個人無論住在鋼筋水泥的城市里,還是住在鄉(xiāng)下的農(nóng)場上,春天都會提醒我們,我們是自然周期的一部分。我們的匱乏維生素D的身體終于獲得了陽光,成群的小昆蟲在我們面前嗡嗡作響,鳥鳴伴隨著每一個日出——這些都是大自然向我們傳遞的至關(guān)重要的信息,即使我們沒有在規(guī)劃一個菜園,或是一個果園,或是一個花園。我們的身體也在改變,在經(jīng)歷了北方人俗稱的“貓冬”之后,身體開始向四面八方舒展。如果我們將目光從手機上移開,抬頭望向周圍,春天將教會我們?nèi)绾我愿毮伒难酃饪创町?,重新想象哪些生命值得我們關(guān)心,以及我們該如何施以關(guān)懷。
在2024年諾貝爾文學獎新晉得主韓江的筆下,植物身份成了人的一個發(fā)展方向。在《素食者》當中,英惠蛻變的神秘感可能更多來自作者對樹木秘密生命的研究和理解。原初的想法據(jù)說是受到朝鮮日據(jù)時期象征派詩人李箱(1910—1937)的一句詩的影響:“我認為人類應(yīng)該是植物。”
其實,不僅有東方人的冥想,西方也有很多作品,幫助我們看清這一詩意想法的意義:如林學家彼得·渥雷本(Peter Wohlleben)的《樹的秘密生命》(The Hidden Life of Trees,2015),生態(tài)學家蘇珊娜·西瑪爾(Suzanne Simard)的訪談文章《探索樹木如何以及為何彼此“交談”》(Exploring How and Why Trees ‘Talk’ to Each Other, 2016),還有生態(tài)學家莫妮卡·加利亞諾(Monica Gagliano)的書《植物這樣說話:植物的突破性科學發(fā)現(xiàn)及個人同植物邂逅的非凡之旅》(Thus Spoke the Plant:A Remarkable Journey of Groundbreaking Scientific Discoveries and Personal Encounters with Plants, 2018)。另一本著作與渥雷本的書相比,連書名都具有相似性,那就是生物學家科林·塔奇(Colin Tudge)的《樹木的秘密生活:它們?nèi)绾紊妫绾闻c我們息息相依》(The Secret Life of Trees: How They Live and Why They Matter, 2006)。
這類書當中最新的一本是愛爾蘭藝術(shù)家及環(huán)?;顒蛹覄P蒂·霍爾頓(Katie Holten)的《樹的語言:文學與景觀的再野化與重寫》(The Language of Trees: A Rewilding and Rewriting of Literature and Landscape, 2023)。讀這本書,就像在春天時走入城市的街區(qū)。我們停留在每一個被鋒利水泥包圍的自然島嶼上,傾聽著銀杏樹葉與國槐樹葉之間傳遞的低語。它們在對話中講了什么呢?我們匆匆走向下一個自然島嶼,心中充滿疑問。
學習樹的語言可以幫助我們培養(yǎng)同理心,激發(fā)我們尋找新的合作方式。氣候危機迫使我們?yōu)榉侨祟愢従影l(fā)聲。如果樹木有記憶,會對壓力作出反應(yīng),并能相互交流,那它們能告訴我們什么?而我們,是否愿意傾聽?

2022年2月8日,貴州省畢節(jié)市。大方縣羊場鎮(zhèn)穿巖村,一名守山護林四十載的老人走在巡山的路上。(圖/視覺中國)
我曾去過一些沒有樹的地方,那里的缺失,并不僅僅是顯而易見的風景上的空白??墒?,在另一方面,荒野也消失了。如今,每一片野生之地,或多或少都被人造物割裂和隔離。人們越來越意識到,對于日漸衰落的地球生命,樹木和植物比人類更重要。數(shù)十年來,林學家和生態(tài)學學者一直在研究樹木的“智慧”和“交流”,雖然植物界并不完全具備人類的智慧,但我們確實從科學家那里了解到樹木對地球生存的重要性。樹木和自然的關(guān)系,比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要友好得多。
樹木可以幫助我們改寫那些已經(jīng)支離破碎的敘述。在這個全球危機的時代,我們需要重新閱讀地球和人類起源故事,重新發(fā)現(xiàn)人類與萬物和諧共存的方式。如今,世界各地正在進行美麗的重塑——再野化(rewilding)、再造林(reforesting)、生態(tài)修復(fù)(restoring),并創(chuàng)造出激進的希望(radical hope)。
我們還能期待什么?難道不是樹木在數(shù)百年來一直書寫著我們最珍貴的文本,永遠保存著我們的痕跡?樹木,作為書籍、墨水的原材料,也生長著鳥類吞食并傳播到各大洲的種子,難道沒有以奇跡般的方式將我們這些塵世凡人聯(lián)系在一起嗎?人類素以創(chuàng)造而自豪,然而,如果我們將樹木視作萬事萬物的積極塑造者,又會怎樣呢?
樹木呼出,我們吸入。它們?nèi)绱藗ゴ螅档梦覀兙次?。小時候,我們喜歡拿著小刀,在白樺樹上歪歪扭扭地刻下自己的名字?,F(xiàn)在想來,面對樹木的幾近不朽,人類是多么渺小。蘇馬納·羅伊(Sumana Roy)有首詩:“你在一棵樹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簽名/你知道那不是樹的/它對歷史毫無承諾/只有陌生人把名字留在樹皮上/那個簽名是一個誘餌,一個痕跡——‘我曾在這里’/(哪棵樹曾需要說這些?)”
哪棵樹需要說“我在這里”?聆聽樹的語言,就是看到并感知樹木的存在,在它們本就存在的地方。最重要的是,你會發(fā)現(xiàn),在樹的語言中沒有語法、時態(tài),無論疑問句、陳述句、命令句——它們都是歌聲,剝?nèi)チ巳魏涡问降呐袛唷⒁鈭D或需求。如果能聽到樹的語言,就讓我們心存感激吧。因為,對樹而言,總有希望。
編輯 朱人奉
運營 馬社力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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