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別作品真?zhèn)?/strong>
清康熙年間編成的九百卷《全唐詩》，共收詩四萬八千九百余首，這部卷帙浩繁的大書，存在著誤收、漏收、作品作家重出、小傳小注舛誤等缺點(diǎn)。漏收之詩需補(bǔ)，中華書局出版了《全唐詩外編》，又將《外編》進(jìn)行修訂，與《全唐詩續(xù)拾》合為《全唐詩補(bǔ)編》出版。誤收重出之詩，需去偽存真。保守的估計(jì)，誤收約八百余首，重出約三千余首，其中經(jīng)過古今學(xué)者考證，如：李白名下的《笑歌行》《悲歌行》，是唐末五代人所擬；杜甫名下的《江南逢李龜年》，與杜甫身世不合，非杜甫作；張旭名下的《桃花溪》，是宋蔡襄詩。又如：錢起、錢珝名下，都有《江行無題》一百首，錢珝曾謫撫州，而錢起無謫宦事，肯定是錢珝詩；王建、花蕊夫人名下，都有《宮詞》一百首，其中重出者二十一首，皆王建之作。在大量的誤收重出詩中，僅少數(shù)取得確鑿的考證成果，還有許多工作要做，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全唐詩重出誤收考》，為我們提供了一些可以利用的線索。
由于《全唐詩》中存在誤收重出情況，鑒別真?zhèn)问且豁?xiàng)必不可少的基本功。如果將某首唐詩的作者弄錯(cuò)了，對這首詩所做的賞析，不就是徒勞無功嗎？
研究體裁格律
近體詩(律詩、絕詩)是唐代的主要詩歌樣式，其聲韻、對仗、結(jié)構(gòu)、字?jǐn)?shù)有一系列嚴(yán)格要求，但也有“變調(diào)”“變格”“變體”，略舉數(shù)例：
唐詩之常見者，四言、五言、六言、七言，還有“雜言”。張南史《雪》：“雪，雪?；ㄆ裥?。結(jié)陰風(fēng)，凝暮節(jié)。高嶺虛晶，平原廣潔。初從云外飄，還向空中噎。千門萬戶皆靜，獸炭皮裘自熱。此時(shí)雙舞洛陽人，誰悟郢中歌斷絕?！贝藶橐蛔种疗咦煮w。鮑防等聯(lián)句：“東，西。(鮑防)步月，尋溪。(嚴(yán)維)鳥已宿，猿又啼。(鄭概)狂流礙石，進(jìn)筍穿溪。(成用)望望人煙遠(yuǎn)，行行蘿徑迷。探題只應(yīng)盡墨，持贈(zèng)更欲封泥。(陳元初)松下流時(shí)何歲月，云中幽處屢攀躋。(張叔政)乘興不知山路遠(yuǎn)近，緣情莫問日過高低。(賈)靜聽林下潺潺足湍瀨，厭問城中喧喧多鼓鼙。(周頌)”此為一字至九字體。其寫作方法是：疊兩句為一聯(lián)，要用對仗，兩句一韻，以題目(或首聯(lián)第二字)為韻。
“雜言”中，還有三五七言體，即兩句三言，兩句五言，兩句七言，共六句，押一個(gè)韻。劉長卿《新安送陸澧歸江陰》：“新安路，人來去。早潮復(fù)晚潮，明日知何處。潮水無情亦解歸，自憐長在新安住?！?/p>
律詩一般八句，但“小律”只三韻六句。儲(chǔ)光羲《幽人居》：“幽人下山徑，去去夾青林?；庉?，暗中蘿薜深。春朝煙雨散，猶帶浮云陰?！逼截?、聲韻都合律詩，第三、四句對仗。
絕詩四句，律詩八句，還有五句體。杜甫《曲江三章章五句》：“曲江蕭條秋氣高，菱荷枯折隨風(fēng)濤，游子空嗟垂二毛。白石素沙亦相蕩，哀鴻獨(dú)叫求其曹?！薄凹词路墙褚喾枪牛L歌激越捎林莽，比屋豪華固難數(shù)。吾人甘作心似灰，弟姪何傷淚如雨。”“自斷此生休問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將移住南山邊。短衣匹馬隨李廣，看射猛虎終殘年?！鼻叭嗽u此詩，謂體雜古今，五句成章，似古體，七言成句，又似今體。第一、三、五句用韻，第二句可用韻、可不用韻。五句體是杜甫所創(chuàng)之“變調(diào)”，后世有效之者。
用韻，四句兩韻，八句四韻，起句不在韻數(shù)中。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附詩一首：“滕王高閣臨江渚，珮玉鳴鑾罷歌舞。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毕扔娩?、舞、雨三韻，后用悠、秋、流三韻，共六韻，《序》言“四韻俱成”，渚、悠不在韻數(shù)中。前人評此詩“近似”律體。
律詩只第二、四、六、八句用韻，但有第一、三、五、七句押仄韻，第二、四、六、八句押平韻者，稱為律詩上下句雙用韻體。章碣《變體詩》：“東南路盡吳江畔，正是窮愁暮雨天。鷗鷺不嫌斜兩岸，波濤欺得逆風(fēng)船。偶逢島寺停帆看，深羨漁翁下釣眠。今古若論英達(dá)算，鴟夷高興固無邊?！钡谝?、三、五、七句用仄聲畔、岸、看、算韻，第二、四、六、八句用平聲天、船、眠、邊韻。
律詩頷聯(lián)(第三、四句)、頸聯(lián)(腹聯(lián)，第五、六句)必須對仗，但有八句皆無對偶者。孟浩然《舟中曉望》：“掛席東南望，青山水國遙。軸轤爭利涉，來往接風(fēng)潮。問我今何去，天臺(tái)訪石橋。坐看霞色曉，疑是赤城標(biāo)?！笔锹稍姀厥孜膊粚w。也有八句皆對偶者。宗楚客《奉和幸安樂公主山莊應(yīng)制》：“玉樓銀榜枕嚴(yán)城，翠蓋紅旂列禁營。日映層巖圖畫色，風(fēng)搖雜樹管弦聲。水邊重閣含飛動(dòng)，云里孤峰類削成。幸睹八龍游閬苑，無勞萬里訪蓬瀛?！笔锹稍娛孜步詫w。這兩種體裁，前人評為律詩之“變格”。
雖然律詩一般是第三句與第四句對，第五句與第六句對，但也有隔句對(扇面對)，即第一句與第三句對，第二句與第四句對。鄭谷《將之瀘郡旅次遂州遇裴晤員外謫居于此話舊凄涼因寄二首》之二：“昔年共照松溪影，松折溪茺僧已無。今日重思錦城句，雪銷花謝夢何殊。亂離未定身俱老，騷雅全休道甚孤。我拜師門更南去，荔枝春熟向渝瀘?！薄拔裟辍本渑c“今日”句對，“松折”句與“雪銷”句對。還有當(dāng)句對，即一句中自成對偶。杜甫《涪城縣香積寺官閣》：“寺下春江深不流，山腰官閣迥添愁。含風(fēng)翠壁孤云細(xì)，背日丹楓萬木稠。小院回廊春寂寂，浴鳧飛鷺晚悠悠。諸天合在藤蘿外，昏黑應(yīng)須到上頭?！薄靶≡骸睂Α盎乩取?，“浴鳧”對“飛鷺”。李商隱《當(dāng)句有對》：“密邇平陽接上蘭，秦樓鴛瓦漢宮盤。池光不定花光亂，日氣初涵露氣乾。但覺游蜂饒舞蜨，豈知孤鳳憶離鸞。三星自轉(zhuǎn)三山遠(yuǎn)，紫府程遙碧落寬。”八句皆自為對，“平陽”對“上蘭”，“秦樓”對“漢宮”，“池光”對“花光”，“日氣”對“露氣”，“游蜂”對“舞蜨”，“孤鳳”對“離鸞”，“三星”對“三山”，“紫府”對“碧落”。隔句對、當(dāng)句對是律詩之“變體”。
探求詩意——莫把活句當(dāng)死句
《詩經(jīng)》創(chuàng)造了比興的手法。比是譬喻，興是寄托。唐代詩人繼承《詩經(jīng)》的傳統(tǒng)，以比興來表情達(dá)意。以杜甫為例，楊維楨說他“陳古諷今”(《詩史宗要序》)。朱鶴齡說他“指事陳情，意含風(fēng)諭”(《杜詩輯注序》)。仇兆鰲說他“比物托類，尤非泛然。如宮桃秦樹，則凄愴于金粟堆前也。風(fēng)花松柏，則感傷于邙山路也。他如杜鵑之憐南內(nèi)，螢火之刺中官，野莧之諷小人，苦竹之美君子，即一鳥獸草木之微，動(dòng)皆切于忠孝大義”(《杜詩詳注》自序)。陶開虞說他“隨地皆詩，往往見志”(《說杜》)。盧世?說他“興言在此，寓言在彼”(《紫房余論》)。
下面舉幾首唐人運(yùn)用比興手法的詩篇：
唐代應(yīng)舉者，在考試前，把所作詩文，寫成卷軸，投送給朝中名人，請求“推贊”，稱為“行卷”。據(jù)范攄《云谿友議》卷下《閨婦歌》記載，朱慶余應(yīng)試前向張籍“行卷”，并作《閨意》一篇以獻(xiàn)，詩曰：“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shí)無？”此詩比喻巧妙。朱慶余將自己比作新娘，將張籍比作新郎，將主考官比作公婆。以新娘待曉登堂拜見公婆之前，先問夫婿，畫眉是否合乎時(shí)尚，來征求張籍對自己能否登進(jìn)士第的看法。委婉含蓄，意在言外。張籍“明其進(jìn)退，尋亦和焉”。朱慶余“因張公一詩，名流于海內(nèi)”，“遂登科第”。如不了解唐代科舉考試的“行卷”風(fēng)氣，就不能理解朱慶余《閨意獻(xiàn)張水部》詩的寓意。
吳喬指出：“讀唐詩須識(shí)活句，莫墮死句也?！彼e了幾個(gè)例，如：(一)薛能《游嘉州后溪》：“山屐經(jīng)過滿逕蹤，隔溪遙見夕陽春。當(dāng)時(shí)諸葛成何事，只合終身作臥龍?！眳菃讨赋觯骸耙娞剖抑豢煞龆谌胧送?，興也。升庵誤以為賦，謂其譏薄武侯?！?二)胡曾《詠史詩·渭濱》：“岸草青青渭水流，子牙曾此獨(dú)垂鉤。當(dāng)時(shí)未入非熊兆，幾向斜陽嘆白頭。”吳喬指出：“呂望何等人物， …… 非詠古人，乃自況耳?！?以上見《答萬季埜詩問》)吳喬在《圍爐詩話》卷一，特別強(qiáng)調(diào)，賞析唐詩，必須知道詩人之寓意，“意尚不知，誰知好惡？蓋人心隱曲處，不能已于言，又不欲明告于人，故發(fā)于吟詠?！度倨分腥缡钦卟簧?，唐人能不失此意?！?/p>
辨識(shí)語言——莫把反話當(dāng)正話
杜甫《遣意二首》之一：“囀枝黃鳥近，泛渚白鷗輕。一徑野花落，孤村春水生。衰年催釀黍，細(xì)雨更移橙。漸喜交游絕，幽居不用名?！秉S生《詩麈》卷一指出杜甫說的是反話：“本怨交游絕跡，反以喜言也?！贝_是如此。我補(bǔ)充幾個(gè)正面的證據(jù)：(一)杜甫《狂夫》：“厚祿故人書斷絕，恒饑稚子色凄涼?！?舊注：“上言交態(tài)薄也?！?(二)杜甫《投簡梓州幕府兼簡韋十郎官》：“幕下郎官安隱無？從來不奉一行書。固知貧病人須棄，能使韋郎跡也疏?！?楊倫《杜詩鏡銓》卷十：“可涕”。)(三)杜甫《酬韋韶州見寄》：“深慚長者轍(舊注：‘言見過之無人也。’)，重得故人書(舊注：‘言書問之不至也?！?。”這三首詩，都嘆息自己貧病，為友人拋棄，既不來訪，也不來信。可見“漸喜交游絕”確是反話，不是“喜”而是“怨”。
怎樣辨識(shí)唐詩中的正話與反話呢？要了解當(dāng)時(shí)的政治文化背景，熟悉詩人的身世。如不熟悉杜甫晚年的生活情況，就不能理解“交游絕”的悲哀，從而體會(huì)“喜”是反話?？梢姡p析唐詩，不僅要懂體裁格律，還要了解政治文化背景，知道典章制度(如科舉制度)和風(fēng)俗習(xí)慣，熟悉詩人生平、立場、思想狀況，進(jìn)行深入分析，才能全面認(rèn)識(shí)詩的思想性、藝術(sh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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