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棋如人生是充滿儀式感的。
一個離開了圍棋
像丟了魂一樣的棋士
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生活、工作或是上學首先要注意搜尋什么地點?時尚的女孩子表示肯定是萬達這類的商場啊，要趕快逛逛吃吃;愛玩的男孩子絕對是找找籃球運動場或者臺球廳，讓自己的身體活躍起來;有豐富生活經(jīng)驗的人大概是找一下醫(yī)院、菜市場和夜市，讓生活有條不紊地進行。而我看著手中的手機，導航和多位熟悉棋友之間的推薦全部指向一個地點——DM圍棋學校。我滿意地點了點頭，鑒于之前豐富的踩雷經(jīng)驗(單一的導航指引讓我數(shù)次吃到閉門羹，而個別棋友的推薦容易讓我只能干巴巴地看小孩上課而下不到棋)，我相信這次總是沒錯了。
騎著小電驢輕松地逛到導航指示的目的地，我望著這個小區(qū)里面稍顯簡陋的環(huán)境，不由地皺了皺眉頭。倒不是嫌棄小區(qū)環(huán)境差會下不到棋，而是覺得主人可能并不是對于圍棋有過多的追求只是敷衍地搞教培掙掙錢，不過我還是迅速地進去了，畢竟手癢難耐，環(huán)境先放到一邊。房間門是打開著的，進去以后有個閉門的房間比較吵鬧看樣子是學生在上圍棋課，旁邊分散坐著幾位不耐煩地玩手機的家長。習以為常的景象讓我毫無波瀾，扭頭一看是一個茶桌，桌上有著整齊擺放的兩個紫砂壺和一把扇子，墻上是一副字畫，“味一禪茶”?？吹接行『⒃诳次?，我佯裝高手狀背手散步，嘴里念叨著味一禪茶。等他們走后，我趁著所有人不注意，我悄悄拿出手機百度了一下這四個字，讓我尷尬又臉紅，這應該是“茶禪一味”，形容一種茶道的精神。不過這個情緒立馬拋之腦后，不斷地進入一個個房間，像是探索密室會逐漸發(fā)現(xiàn)驚喜一樣，我的期待心理開始拉高了，即使外部的環(huán)境一般，只要內部環(huán)境開始優(yōu)雅那就說明主人翁的匠心獨具。最后，我進到了應該是下棋的房間。
進門正對的墻面也是一幅字畫“深奧幽玄”。桌上堆著幾本看不懂的日文書，但是從黑白圓圈中能看出應該是圍棋書。
旁邊幾張像是特制過的木桌放著大墩子棋盤，我一看看去就是榧木棋盤，棋子叫不上名字但是一定價格不菲。然后是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和一個戴小黃帽的小孩在對局，我隨便看了幾手確認他們的水平之后，坐定環(huán)顧四周，不僅有我看不懂的古詩裝裱，還有著各類茶桶，棋書放滿了幾個書柜，大多以日文為主。三張供棋友下棋的桌子竟然都是定制形狀，而且棋盤都是特制的棋墩子和雙面叫不上名字的棋子，不論棋子還是棋盤都擦得亮晶晶的反射著節(jié)能燈的白色燈光，與我之前去各地簡陋的棋校塑料棋子對比鮮明，我頓時被震驚到了，這個主人是一個多么有儀式感的人啊!為我之前對于小區(qū)環(huán)境的挑剔感覺羞愧。
那個小黃帽的學生贏了中年人之后發(fā)現(xiàn)周圍只有我一個人在了，便邀請我進行對局，我就當仁不讓地坐上位置跟他開始對局。隨著那個小黃帽學生的大龍憤死，我開始收拾棋子，突然我才發(fā)現(xiàn)手頭竟然有了一杯熱氣騰騰的熱茶。轉頭一看，一個扇著寫有我看不懂日文的扇子的笑瞇瞇的中年人盯著我看，然后說道：“你是小Y吧，我聽說XXX說你要來，看這盤棋你的水平不錯啊。”我知道這個W老師就是那位有著高雅儀式感的主人翁了。在他的力邀下我們開始了第一次的手談。猜先猜錯之后我拿白棋，由于之前是黑棋，我就隨手把棋盒從棋盤上遞過去，眼神看著W老師等他把白棋棋盒給我遞過來。但是W老師開始皺眉頭跟我說：“小Y你這樣有兩個地方不對，第一棋盤上面不能挪動棋盒要拿起，因為這樣不僅不禮貌而且容易磨損棋盤;第二我們應該換座位而不是挪動棋盒，棋鐘在白棋的右手正手位。”看到W老師這么“較真”，我只好悻悻地說知道了，但是走南闖北這么多地方，第一次見這種規(guī)矩，內心還是不以為然。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由于后半盤收束的粗糙，小負了W老師，跟他隨手擺了擺以后準備回去自己看電腦用AI分析，哪知道W老師拉著我打開電腦，興奮地說：“我這個可是裝了顯卡的AI，你看看我脫先的那幾手在不在選點上?！?/p>
我又一次被震驚到了，去過很多棋院，無數(shù)上了年紀的老師都對AI嗤之以鼻，覺得破壞了圍棋的美感云云，但是W老師竟然裝了顯卡為了提高AI分析的速度和精準度。和W老師拆解了很多變化之后，我心滿意足地走了，確定W老師的地盤就是我以后經(jīng)常來的據(jù)點了。
每次來W老師這里我感覺長進最多的反而不是圍棋。W老師每天在下午沒課的時候都會免費招待棋友，見到棋友來了之后奉上熱騰騰的茶水，并且會耐心地告訴你是什么品種的茶。我一般是第一個到的，這時候W老師都會開始泡茶，我多次在旁邊等待之余總是想先看手機，哪知道W老師即使手上不閑著，嘴上也會跟我談天說地，次次從圍棋文化和歷史聊到他的茶葉，從他的紫砂壺聊到他的扇子，有時候棋友比較多且興奮之余，會得意地給大家介紹從弈客圍棋商場買來的一副對聯(lián)?？傊當?shù)次來對弈，棋可能沒漲，但是傳統(tǒng)文化知識一定是暴漲的。
真正讓我覺得W老師的儀式感爆棚的是一次大規(guī)模的圍棋比賽，乘坐著W老師的車長途奔襲去賽場。大中午本來昏昏欲睡的我，突然被顛簸的棋子碰撞和木質棋盤摩擦的聲音吵醒了。我愣了一下以為做夢了，詢問W老師為什么會有棋子碰撞和木質棋盤摩擦的動靜。W老師習以為常地說：“我每次出去比賽都要帶上我的蛤基石和熊須榧木棋盤擺棋?！蔽覅徽痼@到了。作為一個出門比賽連背包都嫌重，復盤只想躺著拿手機的人來說，W老師的做法是我所不能理解而且只剩下欽佩的。接下來讓我更驚訝的是，晚宴之后各路棋友會相互寒暄，W老師這邊自然十分熱鬧。在我目瞪口呆之下，他拿出來他的紫砂壺和自己的茶葉桶，給很多位棋友挨個泡茶，嘴上自豪地說：“他們這邊的茶葉不好也喝不慣，大家都來喝我之前比賽得到的大紅袍?！弊鳛橐粋€比賽散漫慣了的人，我發(fā)現(xiàn)自己現(xiàn)在對于比賽的儀式感已經(jīng)變得與之前有所不同，我開始享受這種賽前的放松環(huán)節(jié)而不是我自己一個人躲到房間里面看AI。我隨手端上一杯茶，拿著從W老師書房借來的日本古譜死活開始翻，并豎著耳朵聽著各路棋友的吹牛，比賽之前緊繃的神經(jīng)已然放松了下來，之后也取得了可以滿意的成績。
有次我卡點來到了W老師的棋校，罕見地發(fā)現(xiàn)大門緊閉。我就拿起電話催促一下W老師來開門。過了一陣子W老師才珊珊來遲，看見他面色發(fā)紅氣喘吁吁，我關切地詢問原因。W老師表示最近長輩住院，他熬夜看護加上有點生病，如果我不來他就休息了。我有點難為情了，趕快催促W老師回家休養(yǎng)，我自己再回去就好了。哪知道W老師擺了擺手，說道：“最近幾天都沒上課沒下棋，一個棋士離開了圍棋幾天感覺像丟了魂，今天正好可以下棋?！蔽疑裆C穆地坐到棋桌前，猜先后自然地換了位置，全力以赴地對待此局，W老師精神狀態(tài)不佳，敗下陣來。但是神色沒有絲毫沮喪，又拉著我說他最近新買了幾本翻譯過來的圍棋書，想拿一本給我看看，我覺得受之有愧，但是耐不住他強烈塞給我，便收下了。
就這樣和W老師亦師亦友的情況維持到了我要離開S市的時候，馬上要遺憾地跟W老師告別了。在最后的那一天里，S老師召集了平常熟悉的談天說地的棋友一起在小院自主燒烤為我送別，各種肉類堆成小山，一箱箱水果繞著桌邊，中間W老師拿著一塊精致的桌布墊著他的熊須榧木棋盤，邀請各位棋友一起下聯(lián)棋。美好的時光太短暫了，大家喝酒吃肉又下棋，月亮在夜空中泛著皎潔的月光，旁邊是潺潺的小溪流，讓我想起來那首詩：“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見人?”
在大家都走后，W老師摟著我略帶遺憾地表示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再見我，希望之后線上多聯(lián)系、聊東西和下棋，并把我在他的書房前駐足多次瀏覽的幾本線狀未拆封的圍棋書給了我。我感動得無以復加，難受地告別了。
很久之后我在鏈接上看到一個全國老中年比賽的成績表，W老師名列前茅，我隨即微信表示祝賀并慣例地詢問W老師的比賽棋譜，W老師也了解了一些我最近的境況，表示了贊賞。我摸索著他給我的那本珍藏的圍棋書，之前經(jīng)歷過的場景一幕幕盡顯在我的腦海之中，那些有著W老師特征的道具：字畫、蛤基石、榧木棋盤、日文扇子、紫砂壺等不斷地在我眼前若隱若現(xiàn)。圍棋真的是只是由黑白色棋子組成的嗎?在W老師那里或許不是，是五彩斑斕的，是豐富多彩的，是充滿儀式的，這才是一個真正的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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