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婆去世前幾個月,常在病房看見植物。
那個白墻長滿烏烏的東西,你莫離那么近。就是我們經(jīng)常去的公園里的那些東西啊,密密麻麻,越長越多,太可驚了。你看不到嗎,好危險啊。外婆說客家話,她著急,費力抬起身在空氣中抓,差點把輸液管拽脫下來,又伸手拉我。好好好。我安撫她,把輸液架挪遠(yuǎn)。
人民公園是外婆和外公幾乎每天都會去晨練的公園,在家附近,也是我從小去得最多的城市公園。她在幻覺里仍然去公園,看到植物蔓生,即將淹沒我們。她起身想救我于吞人的植物。
肺癌在更早一年確診,那時她的身體已大不如前,有一回獨自從公園出來,在菜市買完菜往家走,實在走不動,在路邊坐了好久。坐到快中午才能起身,一路走走停停到家。我以為自己再也走不回去了,后來外婆說。那是她最后一次去公園。
醫(yī)生說,癌癥晚期,余下時間不到一年。全家都瞞著她。
腫瘤在外婆身體內(nèi)部沉默長大的那段時間,我在念研究生最后一年,不知怎么突然想多陪陪她。于是從學(xué)校跑回家待了幾個月,幾乎每天早上6點多起來,同她和外公去公園。我們會在路上商量今天走哪一條小路,這條昨天走過了,今天走另一條,去和回來都要走不一樣的路。我們都喜歡新鮮,喜歡胡鬧。小時候她領(lǐng)著我和表妹在陽臺看樓下和同事聊閑天的外公,慫恿我們探頭大喊“聾公”,取笑他聽力不好。她躲在門后和我們一起捂嘴笑?!懊@公”假裝聽不見我們在喊他,說話聲音大得半個院子都聽得到。
進了公園,外公外婆分開,我和外婆去湖邊。那里有她平常一起鍛煉的伙伴,一同做做操,伸伸筋骨,順便聊聊天。誰誰沒來,和兒子一家去旅游了。誰誰很久都沒出現(xiàn),后來才知道是不在了。這是我外孫女,放假回家陪我來鍛煉,她介紹我。噢喲,真是有心啊。我繞著那個小小的人工湖跑步,跑一圈只要幾分鐘,一遍一遍路過她們。除了早起陪她來公園,其實我沒有太多可以和她一起做的事。
究竟是外婆需要我陪她去公園,還是我需要親近外婆?大概是后者多些。
占據(jù)短暫人生最長時間的家,是外婆外公家,和我年紀(jì)差不多大的老房子。記憶里那個家無論什么時候都住滿了人。早年是外公外婆,母親和我,小姨與表妹,舅舅,表哥。三個房間,八個人,不知如何擠下的。大家的停靠原因各有不同,至于我,是因為父親與母親離婚,母親帶著五六歲的我回來。說回來不很準(zhǔn)確。在離這個家最近的醫(yī)院出生,出生后一直由外婆照顧,我?guī)缀鯊奈措x開,因此也談不太上回來。在父親母親單獨居住的房子里短居,回想起來像是旅行??偸情L久記得有外婆在的地方,記得那個擁擠居所的空間,其次才是更外圍的——
樓房,大院,兩株大榕樹,兩側(cè)種滿香樟的街道,幼兒園池塘里的蝌蚪,小學(xué)操場上飛出弧線的沙包,初中校門前的自行車海,早晨賣黃豆面驢打滾和糯米飯的小攤,總會在0.38和0.5毫米規(guī)格筆芯之間猶豫的文具店,直到高中才被允許光顧的粉店——
我的土地,我的城市,我的村莊。

外婆用食物喂養(yǎng)這個家。
飯豆排骨湯,加一粒蠔干增加鮮味,湯是黑色的,飯有豆粉香。我可以什么菜都不要,連吃好幾碗飯豆湯拌米飯,外婆說這也是她年輕時最喜歡的吃法。
芋頭飯,一道客家主食,外公外婆是客家人,我對這個族群的所有認(rèn)識僅來自客家方言和餐桌上的客家菜。豬油把大蒜煸香,加入切成丁的荔浦芋頭煎得微焦,再加鹽調(diào)味,和米飯一起烹熟。綿軟的芋頭混在顆顆分明的米飯里,又糯又香。
釀菜也是客家食俗,釀尖椒、釀豆泡、釀苦瓜、釀茄子。一定是土豬肉,肥瘦參半,用大刀在砧板上剁成肉糜。然后加入切碎的香菇、馬蹄和海米,攪打上勁。尖椒去頭掏空,豆腐泡戳破,把肉餡往里填得臌脹。只放醬油煮熟就很美味,咬破尖椒或者豆泡表皮,得小心肉汁濺出來。
冬天才會做大砂煲。一層肥瘦相間的五花肉、一層咸魚、一層腌菜黃瓜皮,不緊不慢燉一下午,還不能吃。第二天再燉一下午,小火煨著,砂鍋發(fā)出輕微的咕嚕聲,豬肉油脂豐腴,魚鮮,混合腌菜經(jīng)過發(fā)酵后的復(fù)合香氣。在沒有暖氣的濕冷的南方室內(nèi),那只冒著熱氣的圓胖大砂鍋是尊貴的君王,慷慨的圣主,內(nèi)里盛滿掏取不盡的寶藏。
外婆知道自己的菜做得好,不羞于得意,常站在餐桌旁自夸,“哼,讓你們捻著耳朵吃完”。一日三餐,全家七八口人,全部仰賴她的喂養(yǎng)。
偶爾,很偶爾,甚至只有那么一次的印象,我在餐桌旁和父親會面。法院下了離婚判決,父親每月支付一百元撫養(yǎng)費至成年,他不定期來外婆家看我。房間昏暗,所有人退到臥室,客廳只剩我和父親面對面坐。兩人都一言不發(fā)。他和母親都不知道我早就翻遍他們的離婚訴訟材料,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他是因為母親不同意離婚,偷偷把家里門鎖換掉,逼得母親與我回外婆家。我知道是他讓朋友非法拘禁母親,讓全家為贖人在深夜奔波。我知道母親身上的瘀傷不是摔跤,是源于他。
但母親仍會哀嘆,那么美滿一家人,他為什么一定要離婚?因為你不是兒子,母親說。
父親是我人生最初的虛構(gòu)。我要憑借想象,憑借模糊的不辨真假的記憶,憑借困惑,才能確認(rèn)似乎是有這樣一個人。冷漠,暴戾,長久缺席。我不是憑空而生。
作為女兒降生是不是原罪,不得而知。于他而言,我也不是理想后代。在小學(xué)前總計不過幾年的相處中,我們之間一定發(fā)生過很多事,但我只記得一些。帶在幼兒園畫的畫回家,畫得很好,老師也夸,母親讓我給他看。他瞥了一眼,說畫成這樣,肯定不是我畫的,我撒謊。臨時起意要教我學(xué)英語,向母親宣布自己的教育實驗,要把我培養(yǎng)成神童。他在反鎖的房間里逼我說英語,重復(fù)前一日教過的內(nèi)容,我不能準(zhǔn)確復(fù)述,就打。我似乎記得他去拿放在地上的啞鈴,畫面浮動。但那是真實還是想象?我不記得。母親后來說,她在外面拍門祈求阻止,但沒有用。我也不記得。
那是他和母親的第一個家,母親騎自行車載我回去時要經(jīng)過長長的河堤。客廳餐廳總是暗的。唯一的亮處是書房,我夠不著桌上擺著的工程圖紙。他是房產(chǎn)公司的工程師,造房子。但造不出家。

媽媽那么不容易,你要懂事。大人們喜歡這么對我說,好像我確實要為這場離婚負(fù)點責(zé)任。好,要懂事。變得優(yōu)秀,比別人都要優(yōu)秀,都要做得更好,讓母親臉上有光。同時假裝自己在這場風(fēng)波中并未受到影響,被保護得很好,善解人意,懂得感恩,靜默乖巧。
我很早便懂得隱匿情緒與需求。在外婆家的陽臺上偷偷哭,不讓任何人發(fā)現(xiàn)。偷偷地恨父親,無數(shù)次夢到他回來求和,而我將他趕出去,告訴他沒有他我們也過得很好。我清楚自己被如何期待,在那些期待被說出口之前就努力接近、滿足。不因為我的任何情緒與需求,給任何人添麻煩。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變得優(yōu)秀。更優(yōu)秀。比別人都要優(yōu)秀,都要做得更好。讓離席的父親悔恨。
人生中第一次恐慌發(fā)作,也許在小學(xué)時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
上學(xué)路上胸口猛地劇痛,蹲在人行道。在家里突然喘不上氣,嚇得尖叫,又很快收聲。習(xí)慣沉默,等它們消失。不必告訴家人,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變得優(yōu)秀。更優(yōu)秀。比別人都要優(yōu)秀,都要做得更好。不能犯錯,不能讓母親蒙羞,要讓離席的父親悔恨。我不是愚笨的無法成為神童的女兒。
這樣一個女兒會因為考試輸給同學(xué)而大哭,因為沒有獲得某個獎勵而惱怒,因為不會游泳被同學(xué)笑話而崩潰。所有否認(rèn)她不夠好的小事都是在否認(rèn)她的存在本身??滟澪遥嗟乜滟澪?,肯定,認(rèn)可,最好在任何事上都有,都源源不絕。如果不是這樣,天吶,多可怕,如果真的成為一個不夠優(yōu)秀的女兒,那么父親的離開就是正確的,有先見之明的。這樣一個生命存在本身就是可恥的,不值一活的。
只有和外婆在一起時是全然輕松的。她用食物喂養(yǎng)我,在意我喜不喜歡,吃得好不好。她在我生病時照顧我,不評判我是因少添衣服還是貪嘴,不會說我給大人添麻煩。小孩子不舒服是不會撒謊的,她說。無條件信任我,她愛我,用她的整個身體愛我。唱童謠,自然地牽我的手,在我回來和離開時擁抱我,說她想我她會想我。我明明確確地知道她愛我。
那么大的一個家,會不會她唯獨愛我,最愛我?曾經(jīng)我想弄清這一點,并且希望這是真的。在她的丈夫她的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兩個外孫三個外孫女之中,她因為我是我,而格外愛我。在這如果不夠優(yōu)秀就命懸一線的危險動蕩的世界之中,有一個人明確地、無所恐懼地、無所求地、唯一地愛我。因為她,我的存在獲得一些安慰。
這樣渴望愛的唯一,出于恐懼。外婆對每個家人施予同樣程度的愛,并不厚此薄彼。真正的愛沒有程度之分。愛就是愛本身。她選擇愛我,而不是權(quán)衡要多愛我。

外婆去世前幾個月,我回家過年,到家當(dāng)夜聽到外婆顫聲喚,阿二姐,阿二姐。母親排行老二,外婆這樣叫她。我驚醒,外婆倚著墻癱坐在地,捂著胸口。叫醒母親,我們把外婆扶回房間,給她吃急救藥,測量血壓。那時外公住在別處,外婆自己睡在距離門口最近的房間,和母親房間差著一整條走道,還隔著那個通往陽臺的房間。萬一那晚我不在家,沒有聽到外婆聲音微弱的呼救聲,萬一母親因為距離遠(yuǎn)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我不敢想。于是后來短暫在家的時間,我和外婆睡。那時癌痛已轉(zhuǎn)移全身,她每夜都無法入睡。一開始會在清晨安慰我,睡了一點,睡了一點。后來疼得不說話,只是擺頭。
再后來外婆被送進醫(yī)院,那年四月離開。
心電圖歸于直線時,只有我和表妹在病房守夜。外婆前一天就已陷入昏迷,我從北京搭最近一班飛機回家趕往醫(yī)院。全家人坐在病房里等,空氣悶熱,只有電扇扇葉攪動空氣的嗡響。要不算了吧,外公說。但維持生命體征的藥物還在持續(xù)不斷地注入外婆的身體。是它們讓我還能來得及見到外婆,握住她的手。她在一些時候睜開眼睛,有眼淚滑出。
監(jiān)測儀在晚上十點突然發(fā)出警報,我們叫來醫(yī)生。心跳數(shù)字一點一點往下掉。直至歸零。老人家已經(jīng)很辛苦了,醫(yī)生說。
凌晨,殯儀館接走外婆。全家去江堤。撿來樹枝、報紙,搭了火堆。幾小時前還在外婆身上的衣服,從家里帶到醫(yī)院的其他衣物,圍巾、襪子、帽子,一件件被丟進火里。最后,活著的人一個一個跳過即將燃盡的火堆。我偷偷留下外婆的一頂粉色毛線帽。
就算沒留下任何物件,也沒關(guān)系。我知道她永遠(yuǎn)在。
我們在廚房中一次次重逢。

旅行時,身體能夠迅速適應(yīng)任何一種當(dāng)?shù)丨h(huán)境,譬如只在草原我才少量喝奶茶,吃奶制品,身體短暫忘卻它乳糖不耐,適應(yīng)大量肉類攝入。但我仍會迫切想念自己的廚房(趁手的廚具、熟悉的食材),想做廚房的主宰,從挑選食材到燒制完一頓飯,吃完。我大約是從外婆那里習(xí)得做飯的快意,在其中感到熟悉、安全。
我知道自己純粹享受和食物、爐灶相處,而不是扮演某種角色。不動聽嗎,鋒利刀刃切過新鮮芹菜的聲音,纖維粗壯制造輕微阻力。不美麗嗎,光潔的西紅柿和彩椒泡在水池,它們用顏色奏樂。不神奇嗎,豆腐在平底鍋的薄油里變得金黃焦脆,時間讓蹄筋順服。廚房是我的冥想室,與食物相處的時間讓人平靜。我重復(fù)和她一起處理食材的步驟,剝出玉米顆粒,剝開豌豆外殼,掐掉豆角的筋。處理海鮮時記得她一輩子拒絕吃長在淡水里的魚蝦與蟹,因為沒有大海腥味。她出生在海邊村莊,年歲越長,離海邊越遠(yuǎn)。
我向她學(xué)來用食物愛己,愛人。在不同居所給自己、給朋友或戀人做飯,我擅長復(fù)制她做過的味道,也擅長不遵照食譜地在食材和調(diào)料之間自由游戲。牛腩蘿卜煲、黃豆豬蹄煲、春筍雞翅煲、肥牛豆腐壽喜燒、豬腳姜……喜歡朋友們在我的屋舍里吃得滿足吃得珍惜,比平時吃得更多更快。說起他們與食物和家有關(guān)的事。將另一個人制作的食物吃入身體,也意味著信任。一起進食,也是一種儀式。
這樣的儀式最早由秀英教予我。秀英,是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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