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家邱華棟的創(chuàng)作里,一些數(shù)字十分重要。他寫武俠小說,寫了十個短篇,結集為《十俠》;他寫歷史小說,一寫就是四個長篇,形成“中國屏風”系列;再早一些,他寫城市題材,下筆就是三五十篇……他從不寫零散的東西,每次著手新的題材,都規(guī)劃得整整齊齊,幾年過后,總能凝結成一些實實在在的成果。
去年出版的長篇小說《空城紀》里,也有數(shù)字的排列組合。這部西域題材的歷史小說,分為六章:龜茲雙闋、高昌三書、尼雅四錦、樓蘭五疊、于闐六部、敦煌七窟。每一章主體內(nèi)容,正是二、三、四、五、六、七節(jié),像一座金字塔。
他有一顆建筑師般的大腦,有條不紊地建造自己的文學城堡。
“千萬別把經(jīng)驗給零賣了。特別是現(xiàn)在這個注意力時代,必須強化你的符號,經(jīng)常得問自己,你是寫什么的?!鼻袢A棟篤定地說。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這個想法就根深蒂固,直到今天。
大學畢業(yè)至今,邱華棟從未成為專職作家。他一直有社會工作在身,先是媒體記者、編輯,后來做文學期刊主編,直至成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專職副主席。作家是他的身份,但寫作始終是業(yè)余行為。
現(xiàn)在,更重要的數(shù)字,是排滿活動與會議的日程表。他的位置常常在主席臺和發(fā)言席上,以至于有時讓人忘記,他也是一位著作幾近等身的高產(chǎn)作家,并且,還在持續(xù)用筆筑城。
時空穿梭術
“在近千年時空里來回跳躍。有一點像武術,有聲光電,非常絢爛。”去年在上海的一次對談中,上海作家孫甘露對《空城紀》如此評價。但對于生長自新疆的作家,時空穿梭之術近乎本能。
《空城紀》 600多頁篇幅,寫了六座西域古城。30多個角色以“我”為主語開口說話,有史書中記載的西域國王、和親公主,有虛構的敦煌沙門、精絕國小兵,有近代探險家、當代學者,還有佛像、駿馬,甚至一枚銅錢、一塊木簡。蒼涼沉寂的西域,因為這萬事萬物的自述有了聲音。

邱華棟。本文圖/受訪者提供
邱華棟是新疆昌吉人,在寫作的前20年,他并未將新疆視為主題。但多年前的一次經(jīng)歷,讓他始終難忘。十幾歲時的某年暑假,他和小伙伴騎車、坐長途車到處跑,無意間闖入一片廢墟,芨芨草和駱駝刺中間,無數(shù)野鴿子突然騰空,如旋風升起。他后來知道,那片廢墟是唐朝北庭都護府遺址。
人到中年以后,心中有了歷史感,記憶中的這一幕,在腦海中被重新涂抹上色。面對荒涼、壯美、勾起無限想象力的廢墟之城,他看到的不再是夕陽與鴿群,而是空城里曾經(jīng)活過的人與事。新疆人血脈里的“DNA”,開始滾動起來。“(新疆作家)劉亮程現(xiàn)在來北京,我見到他都親切了起來。”邱華棟笑著說。
法國作家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寫過一本經(jīng)典歷史小說《哈德良回憶錄》,以羅馬帝國皇帝第一人稱下筆,直陳內(nèi)心。邱華棟認為,這種寫法徹底改變了歷史小說,使得歷史小說擁有了內(nèi)心的聲音和精神的深度,成為現(xiàn)代小說。從技法到理念,邱華棟都是尤瑟納爾的同路人。
去年出版以來,這部厚如磚頭的小說屢獲嘉獎,登上各種好書榜,每兩個月加印一次。也是在最近幾年,作為作家的邱華棟,受到文學界的集中關注,不少主流文學期刊做了關于他的專題。同代寫作者中,邱華棟的創(chuàng)作力越發(fā)頑強。
邱華棟在中國作協(xié)八樓的辦公室,猶如一座小型當代文學館,每位作家的書碼在一起,同行新作他一一過眼。書櫥一角碼著一摞半人高的書,有三四十本之多,“都是我最近五六年出的,有幾本新書,還有一些重印和新編的文集”。他數(shù)了數(shù),寫作生涯中僅小說就已經(jīng)出了30多部,還有不少非虛構、詩歌和散文,總數(shù)超過1000萬字。最新一套文集剛出了第一輯8本,后續(xù)已經(jīng)規(guī)劃到第四輯。
采訪中途,座機響了,他簡短應了一聲,拿上筆記本就出去了。半個小時后回來:“我們繼續(xù)?!边@是他一周內(nèi)難得不用開會的一天。“我白天做的就是文學工作,不會消耗自己。晚上回家關起門寫自己的東西,也不累,也不著急,很愉快?!彼f,不像卡夫卡,白天在保險公司干得很煩,所以要把小說主角格里高利寫成一只甲蟲。
邱華棟出門時,拎著開會常用的那種會務包,里面裝著簽字筆。早春季節(jié),他身穿黑色西裝、白襯衫、黑皮鞋,這身裝扮讓他可以隨時走進各種會場。他今年56歲,肚子微凸,體態(tài)已經(jīng)走向圓潤,但還可以一蹦三尺高。他曾經(jīng)是個習武之人。
整個中學時代,他都在武術隊練武術,每天早晚練三四個小時,長拳、南拳、通背拳,刀、槍、劍、繩、鏢都練過。有一年,他去看望教他功夫的語文老師,突然想到可以寫一本武俠小說,慶祝老師的八十大壽。于是就寫了十個武俠故事,從春秋寫到清朝。
這本小說集的誕生過程,差不多可以說明他的創(chuàng)作風格——迅捷,跳躍,自信,又深深根植于人生經(jīng)歷。
瀏覽邱氏作品,時間上,從當下到歷史;空間上,從中國到世界;題材上,從寫實到幻想……每次靈感襲來,他都像個建筑師,精準謀劃,迅速搭建,從不拖泥帶水。同輩作家李洱曾說,邱華棟少年成名,寫作者得到承認之前的那種揮之不去的自我懷疑,對他來說至少是稀有的,他的寫作有著別人不具備的自信。
“我確實從來沒自我懷疑過。”邱華棟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我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訓練以后,只要通過閱讀和勤奮地寫作,這條路就能一直走下去?!?/p>
邱華棟16歲開始寫作,18歲出作品集,憑借創(chuàng)作免試被武漢大學中文系錄取。他真正成名是在20世紀90年代。大學畢業(yè)后,他來到北京,在《中華工商時報》做記者。那是1992年,市場經(jīng)濟起步,迅速擴張的大都市、花樣翻新的新生活、世紀末的狂飆與頹廢,給一個外省年輕人以巨大沖擊。他白天寫完新聞,晚上攤開稿紙寫小說,將對城市的觀察體悟零時差地編織進小說故事里。
那時,莫言在寫《豐乳肥臀》,余華在寫《活著》,王安憶在寫《長恨歌》,劉震云沉浸在數(shù)百萬字的“故鄉(xiāng)”系列中。而一批年輕作家拋掉沉重的歷史負擔,躍入對滾燙生活的書寫。邱華棟與這一批同時代作家被歸為90年代“新生代作家群”,相提并論者有述平、朱文、東西、李洱等人,他們集體闖入文壇。
城市速寫者
有一段時間,邱華棟租住在后海附近,身邊有幾個外地青年朋友。后海聚集了一批文藝青年,從外地來的搖滾歌手、畫家等都出沒于此。他寫了一部中篇小說,刻畫這些年輕人在城市里的沖撞與彷徨。
1995年,這篇《手上的星光》發(fā)表在《上海文學》。李洱讀到這篇小說,立即意識到,這是個雄心萬丈的作家,“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可能開創(chuàng)了90年代文學的另外一脈”。至今仍有不少評論家提及這個中篇,小說開篇就有一大段外地青年對北京的體察:
“在這座充滿了像玻璃山一樣的樓廈的城市中,每一個來到這里的人,必須得嘗試去爬爬那些城市玻璃山??隙ㄓ腥嗽谶@里摔得粉身碎骨,也肯定有人爬上了那些玻璃山,從而從高處進入到玻璃山樓廈的內(nèi)部,接受了城市的認同,心安理得地站在玻璃窗內(nèi)欣賞在外面攀援的其他人,欣賞他們摔下去時的美麗弧線?!?/p>
左圖:《邱華棟文集》。
上圖:《空城紀》,邱華棟著。
下圖:《現(xiàn)代小說佳作100部》,邱華棟著。
“手上的星光”是一個直白的比喻,星光落在手上,卻握不住,像希望一樣縹緲。
這篇小說大致可以代表邱華棟那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立場。他的故事里,呈現(xiàn)了大量北京新興的城市景觀,酒吧、咖啡廳、BP機、時裝秀、電視購物……長安街和東三環(huán)崛起的高樓大廈,成為很多故事發(fā)生的布景。他尤其敏感于商業(yè)品牌,燕莎購物中心、凱賓斯基飯店、歐羅巴牌大雪茄、必勝客、麥當勞……具體的城市地標和商業(yè)品牌,本身就是邱氏故事的重要角色。他自己形容,就像照相機一樣,快速拍下城市的一幕幕景觀。
因為對那一時期中國城市化的貼身記錄和反思,他的獨特性很快受到注目。1995年,著名作家劉心武就與年輕的邱華棟對談,提出他的創(chuàng)作是“與生命共時空”。北京大學教授陳曉明說,當北京劇烈改變以后,我們也許要通過邱氏小說來回憶那些消失了的城市風景。
那是他第一個創(chuàng)作爆發(fā)期。有時從報社下班后,他溜達到三里屯,鉆進一間酒吧,點一杯酒,趴在桌上寫出一個五千字的短篇。身邊人來人往,DJ放著噪聲,他沉浸在紙上王國里,充耳不聞。有時需要酒來助興,一晚上喝干一瓶紅酒,一個多月就能澆出一部長篇。
新聞結束時,文學開始了。工作結束時,創(chuàng)作開始了。有一次他在外采訪,目睹一個擦玻璃的“蜘蛛人”摔死,沒過多久就以“蜘蛛人”為主角寫了一篇小說。他對城市的解剖,往往是在寫實基礎上夸張、變形、符號化,充滿了隱喻和超現(xiàn)實色彩,揭開城市光鮮外表下的某些暗面。在青年邱華棟筆下,城市迅速膨脹。外省人進入大城市,就像進入一場命運闖關游戲,不成功,就墜落。一種混雜著興奮和恐慌的生存焦慮,貫穿在他那一時期的很多小說里。
“當時我已經(jīng)意識到,我不像那些有農(nóng)村經(jīng)驗的作家,他們背后有深厚的土地,隨便一寫,就既沉重又輝煌。到了這個時期的城市,好像根突然斷了。這是我們這代人的特點,所以以前我說,我沒有那種文學的故鄉(xiāng)?!鼻袢A棟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中國人民大學教授程光煒說,邱華棟早期城市題材小說有“峻急的敘述,急于表達的姿態(tài),密稠的人物動作”。從技法上看不乏稚嫩之處,但探索性很強,給人的印象十分深刻。
十幾年間,邱華棟寫了近百篇短篇小說,勾勒北京的青年和中產(chǎn)生活,還有多部長篇小說出爐——《夜晚的諾言》《白晝的喘息》《正午的供詞》《教授的黃昏》——也是整整齊齊,構成了“北京時間”系列。
1998年,邱華棟買房了。他在郊區(qū)買了套二手房,前業(yè)主是個德國人,留給了他四扇高大的屏風。他看著屏風上畫的古代故事,突然覺得這個癡迷中國舊物的老外,很像一百多年前來到中國的那些外國人。這個感受催生了“中國屏風”系列長篇,以近代以來進入中國的外國人為主角,如四扇屏風,也是整齊的四部。
“中國屏風”開啟了邱華棟的第二文學戰(zhàn)場:歷史小說。到40歲上下,他的創(chuàng)作思路清晰起來:一邊是“與生命共時空”的書寫,一邊是對歷史的想象性書寫。他往往交叉著寫,一邊一本。隨年齡增長,“與生命共時空”也走到了中年歲月,前幾年出版的《哈瓦那波浪》里,有失獨、離婚等中年遭遇,脫胎自身邊的真實人生故事。
相比于年輕時的激憤,中年語調(diào)更為舒緩。當他的人生穿越過青春的急流航道,駛入更為寬廣而平緩的水面,來自生活表面的跌宕和刺激自然衰減,而從歷史和地理生發(fā)的想象,反而打開一個空間更寬闊的世界。顯而易見,歷史寫作成為邱華棟更為重要的領地。
“文學勞?!钡闹心?/strong>
讓邱華棟列出三部自己的代表作,他毫無遲疑地回答:《空城紀》《北京傳》和《現(xiàn)代小說佳作100部》。其中兩部都出版于去年,《北京傳》出版于2020年,也是晚近作品。這個評價,透露出一位作家對自我成長的滿意,也說明他毫不念舊。
邱華棟的超大閱讀量,在文學界赫赫有名。他寫過大量關于作家的評論文章,這幾年重新整理、補充,在1922年至2022年的100年中,選出世界100位作家的100部小說,寫成《現(xiàn)代小說佳作100部》。這是作為一位胃口驚人的文學讀者列出的文學清單。
《北京傳》則是一部以北京城為主角的傳記,他將多年對北京史的閱讀化為非虛構長篇。這次寫作可能無意間又開辟了一個新戰(zhàn)場——新作《祁連山傳》剛剛交稿。

邱華棟(右)少年時曾習武。
《詩刊》主編李少君與邱華棟相識于武漢大學讀書期間,多年來一直是文學上的同道。他覺得,邱華棟的創(chuàng)作是總體性的,計劃性很強,有一種鉆透精神?!氨热缢缙趯懗鞘行≌f,就要把城市里所有新職業(yè)都寫一遍,挨個寫。這種大規(guī)模的創(chuàng)作里,總會有些比較出彩,有些比較弱,但要總體去看?!崩钌倬龑Α吨袊侣勚芸氛f。
邱華棟很坦誠地承認,一些作品留有遺憾。比如初寫“中國屏風”時經(jīng)驗不足,被歷史材料束縛了手腳,這幾年又回頭改寫?!妒畟b》里五六篇算是不錯,寫到還差兩篇時,他到處翻古代傳奇和兵器譜,非要湊滿十篇。“‘十景病’就是我。”他笑呵呵地說。
早期寫作城市小說時,他就意識到,這種對提取城市符號的象征式的寫作,不乏幼稚和漂浮。評論界也有類似批評。但不止一位評論家認為,邱華棟最具風格和最有成績的創(chuàng)作,就是20世紀90年代那批中短篇?!拔也惶J同,”邱華棟說,“90年代那批小說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一些文學史的價值,今天回望,確實難得。但一個作家就像一棵樹一樣在慢慢成長,我一定是越近的作品會越好,我認為《空城紀》肯定更成熟。”
邱華棟同時也是中國作協(xié)青年工作委員會主任。每年,他會牽頭拉出一份幾十人的作家名單,都是活躍著的40歲以下年輕作者。手頭沒有的書,他自己買來看,還推薦給作協(xié)的其他領導,提醒他們關注。
《天涯》雜志主編、海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林森是一位“80后”作家。當年魯迅文學院和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聯(lián)合招收作家研究生班,時任魯院常務副院長的邱華棟給林森打電話,鼓勵他報名:“要想寫出你心目中的海南島,你得走出來,你得到北方來看看?!痹诒本┳x書期間,林森寫出了長篇小說《島》和中篇小說《海里岸上》?!八曇伴_闊,對國內(nèi)諸多青年作家都特別關注?!绷稚瓕Α吨袊侣勚芸氛f。林森的同班同學朱山坡、陳崇正等人,也是在邱華棟的鼓勵下,從南方來到北京學習,這些作家后來寫出了他們的重要作品。
邱華棟也關注素人作者,他請范雨素參加作協(xié)活動,進故宮與院長交流。有一次,“外賣詩人”王計兵受邀到北京做節(jié)目,主持人是邱華棟的朋友,他還私下跟朋友打聽,耽誤了人家工作時間,有沒有給作家付酬勞。聽到有勞務報酬,他放心了。歸結起來,他覺得:“我們都是同行。我從十幾歲就開始寫作,熱愛文學,所以對每一位同行都覺得特別親近?!?/p>
而他自己,到50歲以后,這位寫作勞模不僅沒有減速,反而狂飆起來。李少君記得邱華棟曾經(jīng)對他說,當一個大作家,首先作品數(shù)量要足夠多,希望以后圖書館一面墻都是他的書。李少君聽了很震驚,覺得他有一顆雄心。
“在報社那十年養(yǎng)成了習慣,得按時交稿排版,所以隨時隨地都能寫。這樣就不嬌氣,有些作家寫作時有很多‘毛病’,這我都沒有?!彼Φ?。晚上回家,關起書房門,打開音響放一首古典樂,他就能迅速進入寫作狀態(tài),一個月便積累數(shù)萬字,一個假期常常能集中精力整理完一本書稿。
他沒有下筆的心理障礙?!皩懽魇紫仁莻€體生命的表達,離偉大比較遠。寫出一個偉大的作品,這個特別難,一個作品寫出來大概是什么層次,自己也知道?!彼f。
他隱約感覺,如果腦子里正在構思的幾個作品能夠出爐,會出現(xiàn)更好的代表作。他還在不停地寫,一個晚上連著一個晚上,一個假期接著一個假期。就像他的文學偶像之一尤瑟納爾所說:“假如時間允許,我將一直創(chuàng)作,直到鋼筆從我的手上滑落?!?/p>
發(fā)于2025.4.7總第1182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邱華棟:直到鋼筆滑落指尖
記者:倪偉
編輯:楊時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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