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英國諾丁漢的樂隊 Panchiko 在4月4日發(fā)布了他們的第二張正式專輯《Ginkgo》（銀杏）。
熟悉的樂迷會知道他們的傳奇故事：樂隊于 2000 年錄制的一張 demo，在十多年后意外被一則論壇帖子重新挖掘出來、引發(fā)了一次樂迷尋蹤，并最終促成了這支早已解散的不知名樂隊重組。然而，生活不會原封不動地凍結(jié)20年，重新出發(fā)的 Panchiko 早已步入中年生活，各自有著生活的沉重責任。直到這次《Ginkgo》的創(chuàng)作階段，意外走紅的成員們終于有能力辭去工作、成為全職音樂人，能奢侈地運用時間和空間去打磨歌曲和制作，拿出一張更符合當下生命體悟的作品。
借著新專輯的契機，我們對 Panchiko 進行了郵件采訪，聊一聊新專輯和過去幾年的奇幻經(jīng)歷。而對不熟悉他們的樂迷來說，這支樂隊的傳奇還要從2000年前后講起。
采寫：惠智茹
千禧之交，英倫搖滾的王者之爭已然落下帷幕，“搶班奪權(quán)”的 Radiohead 通過《OK Computer》和《Kid A》兩張神專預告了技術(shù)接管世界的未來圖景——電子合成器與電吉他爭奪著歌曲的控制權(quán)，而專輯中機械與溫暖并蓄的氛圍營造，影響了后續(xù)無數(shù)英國乃至全球范圍的搖滾青年。
受此感召，來自英國諾丁漢的四名高中生組成了 Panchiko 樂隊（源自對日本常見的彈珠機 Pachinko 的錯誤拼寫），做著尚不清晰的搖滾明星夢。
和許多剛剛起步的樂隊一樣，他們將4首Demo制成CD寄給唱片公司尋求簽約機會，也分發(fā)給樂評人和親友品鑒收藏，但幾乎沒有什么人對這種宇宙感十足的晦澀獨立搖滾感冒。草草收拾好心情，幾個時年17歲的少年很快便回歸到各自的軌道上，繼續(xù)原來的生活：升學、畢業(yè)和工作。而那幾十張散落四處、名為《D>E>A>T>H>M>E>T>A>L》的Demo CD，被塞進柜子的最深處、雜物箱的最底層，仿佛從未發(fā)生過，連同一去不返的年少時光一起，積灰成堆。
《D>E>A>T>H>M>E>T>A>L》EP封面
快進到 2016 年的某天，其中一張 CD 流入了位于諾丁漢 Sherwood 的慈善商店 Oxfam Shop。一位 4chan（以ACG相關(guān)討論為主題的美國綜合型討論區(qū)）資深用戶站在琳瑯滿目的唱片中間，一眼就注意到了這張以日本動漫美少女為封面的專輯。他本能地拿起手機，卻無論如何搜索不到樂隊或?qū)］嫷南嚓P(guān)信息。獵奇之花在心中慢慢開放，他以49便士的價格拿下這張 CD，拍照發(fā)帖至4chan，把破解“未解之謎”的希望寄予群眾的力量。
盡管以 "DEATHMETAL" 命名，這張專輯并不以死亡金屬為特色。那抓人動漫封面出自日本漫畫家吉住涉1997年開始連載的少女漫畫《薄荷關(guān)系》，暗示著另外一種文化底色。音樂響起，聽得出一層噪音蓋在原始音頻上，使原本獨具年代感的獨立搖滾和 Trip-Hop 聲響呈現(xiàn)出一種 Lo-Fi 及自賞搖滾 (Shoegaze) 的質(zhì)感。
雖然時代錯位近20年，但專輯意外精準地戳在了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年輕樂迷的審美上：隨著技術(shù)發(fā)展和經(jīng)濟生活走向沒有盡頭的進步之路，Z世代的青年文化涌動著明顯的悲觀主義色彩，“懷舊”、“xx復興”和“回憶殺”成為熱潮，年輕人樂衷于再現(xiàn)過去從而抵制當下。自賞搖滾在這樣的背景下迎來暌違20年的回潮，成為Z世代的寵兒，它擅長堆疊噪音音墻，給人內(nèi)斂而不張揚、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感覺。
《D>E>A>T>H>M>E>T>A>L》現(xiàn)場錄制
《D>E>A>T>H>M>E>T>A>L》踩在這一節(jié)點下，靠一把噪音成功引起年輕人的注意。這層噪音究竟是創(chuàng)作者的有意為之，還是唱片因年久發(fā)霉腐蝕所致？幾次激烈的討論、質(zhì)疑，樂迷開始自發(fā)地全網(wǎng)尋找樂隊原始成員，希望從他們那里獲得更高音質(zhì)的錄音版本。歷時四年，網(wǎng)友們掘地三尺，挖出了名字相對稀有生僻的主唱 Owain Davies 的真身。就這樣，在 demo 誕生的20年后，早已各奔東西的 Panchiko 樂隊突然得知自己在世界范圍內(nèi)擁有了數(shù)量可觀的聽眾。
昔日少年今何在？Owain嘗試與樂隊其他三名成員重新取得聯(lián)系。多年后，他本人不曾離開諾丁漢，當老師之余也努力發(fā)展著插畫師事業(yè)，據(jù)說還在當?shù)剞k過展；鍵盤手和制作人 Andy Wright 始終沒有放下過音樂，他曾求學于南安普頓大學，而后回到諾丁漢，在一家大型演出公司擔任母帶工程師和聲學顧問，業(yè)余時間，他還以 We Show Up On Radar 的名義持續(xù)音樂創(chuàng)作；貝斯手 Shaun Ferreday 住在劍橋，他后來成了一名樹木醫(yī)生；遺憾鼓手 John 持續(xù)失聯(lián)，只聽聞他入了伍，隨后便音信全無。
命運的推背感如此強烈。三位老成員重新聚首，再加上新成員吉他手Robert "Rob" Harris、鼓手John Schofield，樂隊便正式重組。
Panchiko 重獲新生的頭等大事便是努力修復這張雖不至無法識讀，但也已經(jīng)音質(zhì)損半的《D>E>A>T>H>M>E>T>A>L》。當年使用的羅蘭VS-840 八軌錄音機早已更新?lián)Q代，原始的工程文件遍尋而不得，成員們的唱片收藏里也均未見其蹤影。幸運的是，Andy 的一個朋友從家中意外翻出了一張保存得當、只有輕微腐蝕痕跡的《D>E>A>T>H>M>E>T>A>L》，樂隊將其翻錄并重新制作，原本混沌的人聲和配器如撥云見日般清晰明了起來，遙遠年代青澀粘稠的往事也涌上心來。
修復《D>E>A>T>H>M>E>T>A>L》的同時，Panchiko也重新?lián)焓捌饦逢犐牡牡诙圗P《Kicking Cars》來。那是2001年，三首新歌在樂隊瀕臨解散的狀態(tài)下完成錄制，還沒來得及與這個世界相遇。他們將兩張EP的全部七首曲目一起收錄進全新的重制版合輯，再把當時被幸運發(fā)掘的“腐爛”音頻原版也放入碟中作為某種紀念。合輯的首秀轟動一時，《D>E>A>T>H>M>E>T>A>L》合輯在Bandcamp另類搖滾排行榜上一度飆升至第二位。
“大家好，我們是Panchiko。” 2021年12月5日晚，樂隊站在諾丁漢 Metronome 的舞臺上發(fā)出遲來20年的問候，臺下站著他們的妻子、孩子和摯愛親朋，以及滿滿當當一屋子激動不已的年輕人。隨后，他們展開了首次美國巡演，足跡遍布14個州的22座城市。
Panchiko重組后演出。圖片來源獨立音樂媒體 Full Time Aesthetic，攝影師 Kate Hoos
經(jīng)歷了樂隊重組、重制年代久遠的過往作品甚至遠赴海外巡演，這些外部刺激和內(nèi)心的情感波動都觸發(fā)他們開始全新的創(chuàng)作，最終匯聚成首張正式專輯《Failed At Math(s)》。將Lo-Fi、Trip-Hop、Indietronica、獨立搖滾和失真的人聲共冶一爐，在新舊交疊間，幾個年屆40歲的人投石探路，渴望成為一支更好的樂隊：“只要大家還想聽，我們就愿意演出這些老歌、新歌，并為那些讓音樂重獲新生的人們繼續(xù)創(chuàng)作！”
進入新的創(chuàng)作周期，Panchiko 在 Spotify 上已經(jīng)坐擁超140萬的月度用戶，總播放量也突破了1億大關(guān)，到了需要開始適應搖滾明星生活的時候了。因老板拒絕了 Andy 請假一年出去巡演的請求，他和 Owain 先后辭去正式的工作，轉(zhuǎn)為全職音樂人。
陽春時節(jié)正當時，銀杏樹長出了嫩綠的新葉，正逐漸呈現(xiàn)不規(guī)則的心形；桃花、櫻花、玉蘭花……各種春花競相開放；飛舞的蝴蝶、忙碌的蜜蜂都昭示著勃勃生機?；蛟S是樂隊里有位專業(yè)樹木醫(yī)生的關(guān)系，Panchiko 恰逢其時地攜充滿自然主義創(chuàng)作理念的全新專輯《Ginkgo》（銀杏）又一次出現(xiàn)在聽眾面前。
《Ginkgo》專輯同名單曲
“前作《Failed At Math(s)》發(fā)行時我們都有全職工作，我妻子剛生完孩子，每天的睡眠不足3小時?！盇ndy 解釋說，“而這次有更多時間打磨歌曲和制作了?！?“這次我們更放松，錄音環(huán)境更完善，設(shè)備也升級了?！?Owain又補充道。
樂隊現(xiàn)在也終于在諾丁漢擁有了屬于自己的錄音工作室，實現(xiàn)了青春期的夢想：有一個獨立的空間排練和錄音。不必再像重制《D>E>A>T>H>M>E>T>A>L》時需要反復舔舐時代的淚痕，一門心思扮演一個憐惜過往的中年人，也熬過了《Failed At Math(s)》那段多線程工作和照顧尚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嬰兒的日子……Panchiko坐在少年夢里，把所有的一切交給當下，有了這張《Ginkgo》。
新專輯《Ginkgo》的封面圖是成員 Andy的女兒
專輯簡介里如是介紹：“當你的夢想成真后，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呢？答案是 《Ginkgo》，這是一張收錄了 13 首曲目的專輯，樂隊完成了他們迄今為止最內(nèi)省、最具電影感和最動人的音樂?！?/p>
被美國論壇網(wǎng)站打撈上岸，再接受新時代的浸染，《Ginkgo》里呈現(xiàn)了創(chuàng)作者在面對沉疴宿疾的中年生活時進行的新探索，但仍然保有能和年輕人建立連接的能量和熱忱。兩次美國巡演與當?shù)貥访悦鎸γ娴穆?lián)結(jié)，常常觸發(fā) Panchiko 豁然貫通、樂思泉涌的創(chuàng)作：開篇曲《Florida》記錄了巡演大巴橫穿佛羅里達時的心情，而紐約說唱歌手 Billy Woods 在《Shandy in the Graveyard》里驚現(xiàn)詩意表演，兩方火花四濺的碰撞也俘獲了許多年輕樂迷。
樂隊最新專題片
在解釋新專輯的封面為什么用了女兒的照片時，Andy Wright 說到：“她當時只有兩歲，拿走了我的手機跑開了，回來時手機相冊全是照片?！痹疽呀?jīng)付費邀請制作的專輯封面被放棄，替換成了兩歲女兒按下的其中一張隨機自拍?！斑@張照片完美適合我們的專輯。它很純粹，沒有任何人為的干預?！?/p>
“純粹”——也許是很好的概括和回答，關(guān)于時移物換的二十年后，Panchiko 為何仍能觸動那些比他們年輕二三十歲的跳躍心臟。
Q&A
北方公園：請向我們的讀者簡單介紹下這張新專輯，它為什么叫《Ginkgo》，你們汲取了哪些靈感創(chuàng)作了這張專輯？
Owians：過去幾年我們?nèi)チ撕芏嗟胤铰眯校_闊眼界、體驗新事物、遇見不同的人，這些都成為創(chuàng)作的靈感。日常生活的點滴也是——婚姻、愛、失去。實現(xiàn)夢想是人生重要的組成部分，但過程從不簡單，這種矛盾感很有趣。
Andy：很難用單一因素概括它的靈感來源。我們獨特的經(jīng)歷讓我們有機會更從容地創(chuàng)作，并傳遞有意義的內(nèi)容。但專輯想表達什么，不該由我們完全定義，應該給它保留解讀空間。
北方公園：《Shandy in the Graveyard》是一首你們與紐約說唱歌手Billy Woods的合作曲，很好奇這次合作是怎么促成了？說實話，這樣的合作令人意外哈哈哈。
Owians：我超愛Billy Woods！他有很多作品，比如專輯《Church》，而像很多人一樣，我也是通過他與Kenny Segal合作的《Hiding Places》入坑的。某種程度上，他的音樂生涯和我們有相似之處——我們都喜歡嘗試。他的歌詞完美呼應了這首歌里“失去與渴望”的主題，能和他合作是我們的榮幸。
北方公園：也很喜歡《Shandy in the Graveyard》的MV里自然主義的感覺，有蜜蜂、蝴蝶和向日葵等等，它的靈感又來源于哪兒呢？
Owians：哈哈，和大家對英國的刻板印象不同，這里也有陽光明媚的時候。去年夏天我們完成這首歌時，我們的朋友Simon Ellis制作了這支MV。歌曲本身充滿溫暖氛圍，所以MV用諾丁漢陽光花園的鏡頭與之呼應再合適不過了。
Andy：Simon Ellis多年來一直致力于在自家花園里收集素材，能看到它們以這種方式剪輯成一支MV真的很美妙。
北方公園：和你們的過往作品一樣，這張專輯的封面同樣令人印象深刻，能告訴我們封面上的嬰兒是誰嗎？
Andy：那其實是我女兒人生中第一次用手機拍的照片。當時她只有兩歲，抓起我的手機就跑了，當她回來時，給我的手機里留下一堆照片……大部分都是糊的，但這一張與專輯意外的完美契合。
北方公園：又將帶著新專輯開啟巡演了，享受在路上奔波的感覺嗎？巡演日常是怎樣的？
Owians：巡演很棒，但也挺累人——畢竟我們也不是小年輕了！不過能和樂迷面對面聊天、感謝他們的支持，這感覺太棒了！雖然我們不太“搖滾范兒”，但養(yǎng)生維生素倒是沒少吃。
Andy：我們的多數(shù)巡演在美國，所有都隔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旧涎惭莸囊粋€月里，要么窩在車里趕路，要么站在幾千人面前演出。雖然又刺激又累人，但能為這么多可愛的人表演，絕對是莫大的榮幸！
北方公園：從一張被腐蝕的Demo CD，到現(xiàn)在坐擁 Spotify 和其他數(shù)字平臺上超百萬的月度聽眾，你們的成名之路伴隨著一段跨越近20 年的浪漫故事，這一切都始于這張專輯《D>E>A>T>H>M>E>T>A>L》。它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Owians：這張專輯對我們意義非凡。它雖是一張未完成的Demo，但竟有這么多人發(fā)現(xiàn)它、從中找到共鳴，這簡直難以置信！想到我們當年的作品如今能幫到別人，這種感覺既奇妙又美好。
Andy：當時只覺得它是張粗糙小樣，但里面確實藏著些可愛動人的片段。如今時代變了，人們更愿意包容制作上的“留白”，甚至主動去填補那些空白——這大概就是它重獲新生的原因吧。
北方公園：從唱片時代到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與20多年前相比，如今創(chuàng)作歌曲或成為音樂人的方式有何變化？
Owians：最大的區(qū)別是能直接與粉絲互動，這讓許多人能按自己的方式追逐音樂夢想、打造事業(yè)。社交媒體顯然至關(guān)重要。 至于創(chuàng)作本身，技術(shù)工具確實讓我們能用電腦甚至手機制作完整專輯。但永恒不變的問題是：這首歌能觸動你嗎？它是否捕捉了某個瞬間？是否表達了多數(shù)人的共鳴？若沒能通過歌詞或旋律傳遞有意義的內(nèi)容，再先進的技術(shù)也幫不上忙。
北方公園：你們的家鄉(xiāng)諾丁漢充滿了活力與多元文化，孕育了許多音樂與藝術(shù)人才。這座城市如何塑造了你們的音樂？
Owians：諾丁漢沒有特定的音樂圈子，大家各玩各的。許多演出策劃人為本地樂隊提供舞臺，支持各種小眾文化。這種環(huán)境很重要，也讓不少藝術(shù)家從小地方走向大舞臺。這里確實多元，絕不止有羅賓漢傳說（編者按：英國民間傳說中的英雄人物，來自諾丁漢）！
Andy：像DHP這樣的推廣機構(gòu)既與無名新人合作，也承辦世界級大牌演出，同時投資本地音樂場景，這很棒。諾丁漢的魅力在于放任樂隊自由生長——美妙音樂正源于此。這里是個充滿DIY精神的地方。
北方公園：展望2025，你們的主要目標是什么？
Andy：我們真心希望讓更多人聽到這張新專輯，并盡可能多地演出！正如Owain之前提到的，我們已經(jīng)不再年輕，也有牽掛的家人，所以會在現(xiàn)實約束下盡力而為！
北方公園：你們在中國擁有大量粉絲，想對他們說些什么嘛？有計劃帶著新專輯來中國巡演嗎？
Owians：在中國有粉絲這件事太不可思議了！謝謝你們的聆聽！我們的音樂能跨越千里、對他人產(chǎn)生意義，這至今仍讓我們難以置信。如果大家愿意，我們非常想來中國為你們演出！
Andy：我們真心愛中國的朋友們，你們的支持無比珍貴。一張“上輩子”做的專輯竟能漂洋過海傳遞到你們耳邊，這簡直像魔法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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