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日前,日籍華語作家吉井忍最新作品《格外的活法》出版。在這部作品中,吉井忍采訪了各行各業(yè)的普通人,探訪12種主流秩序外的格外活法。澎湃新聞·上海文藝特邀詩人、評論家袁永蘋為該書撰寫了評論。

“有時候我跟別人談到拙作,也不知道還能如何解釋。很奇妙,透過袁永蘋老師的文字,感覺更清晰地理解到我個人和這本書的關系?!?——吉井忍

花了七年時間,吉井忍陸續(xù)采訪了12個活法特別的人,他們中有魚店老板、編輯、攝影師、書店店主,也有建筑師、文身師。這些人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有名有錢的成功人士或者榜樣人士,這些人不在主流的賽道上,其中不乏被殘酷的社會競爭和糟糕的就業(yè)環(huán)境“擠”出主流賽道的人,然而“不在那個賽道上并不意味著無路可走”,于是,他們或主動或被動地選擇了不一樣的活法。

拿到《格外的活法》時,我恰好也在考慮換一個活法的問題。這是我從出版社辭職選擇自由職業(yè)的第6個年頭。告別了996的上班生活,享受著每天自由掌控時間的快樂,同時也時刻在思考著“生存”與“活法”的問題。如何生活?如果不是從純粹的哲學意義上去思考的話,就涉及“活法”的問題,即用什么方式養(yǎng)活自己的問題。

一直以來,鮮少有人去思考主流生活方式以外的生活,因為大多數(shù)人都在這么活著,我們只要照著做就可以了。比如大多數(shù)人從幼兒園到小學、中學、高中、大學,到工作、結婚、生育幾乎是一條被規(guī)定了的直線。獲得一張文憑,任職于一家或大或小的公司,擁有穩(wěn)定的收入,進而進入婚姻家庭,是多數(shù)人“集體無意識”的“安全”選擇。身在大城市,面對高昂的生活成本,怕犯錯的我們,一向知道選擇什么才是相對安全的。難道還可以有別的活法嗎?單是想到這個問題本身或許就會令人慌張——難道要沖上一條少數(shù)人才會走的未知道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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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外的活法》,吉井忍,新經(jīng)典文化×文匯出版社,2025年2月出版。

吉井忍自己就是這種沖上未知道路的人。大學畢業(yè)后,她出國游蕩各地,與丈夫離婚后,她回到日本租住在8平方米的出租屋內(nèi),不買房不上班,甘愿落后幾圈并用自己的節(jié)奏慢跑……其中有個性的原因,或許也有因緣際會、時代變遷的命運使然……

雖說少數(shù),但你我身邊或許也有那么一二人,與主流賽道逆向而行,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生活。 這是一條孤獨的路,沒有太多的同伴,走起來并不容易。社會的快速發(fā)展有時候會甩掉那些“慢一拍”的人,擺在他們面前的問題是,怎樣重新開始生活?對此,吉井忍說:“在一個面臨高度老齡化和貧富分化的日本社會,越來越?jīng)]有余力接納我這種‘無用之人’,能跑的路也越來越窄。然后又過了七年,這個趨勢就更加明顯了。跳出勝負束縛之路,該怎么走下去,也是我在進行采訪的時候一直留在心里的問題?!狈艞壞欠N賽跑,吉井忍找到了和她一些同樣在“小路上”行走的人們,她采訪他們,記錄他們——于是就誕生了《格外的活法》這樣一本松弛的書。

路變窄了,但還可以走

讀這本書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思考,究竟什么才是“格外的活法”?當我跟隨著 作者的筆觸一個一個去結識書中人物時,這個疑問逐漸從模糊變得清晰。

告別公司職員身份,在沖繩二手小書店里一邊精心呵護著書籍,一邊寫著屬于自己的小文章的宇田智子,充滿信任和松弛地活著,完滿在自我的價值里;立志做一名搞笑藝人最終一邊靠著垃圾回收工作養(yǎng)活家庭,一邊寫垃圾主題的漫畫和繪本的瀧澤秀一;在緬甸做服裝檢驗工作,用業(yè)余時間創(chuàng)辦了中國搖滾網(wǎng)站的香取義人;因為“只是想賺點錢”所以給老人送便當,卻又重新拿起相機拍攝的福島淳史;畢業(yè)于建筑學校,在工地一邊打工一邊進行建筑巡禮,又因身體狀況不好辭職,選擇建造心中理想建筑的建筑師岡啟輔;一輩子也沒找過正職工作,熱愛編輯和寫作,在世界各地進行采訪、攝影和辦展的都筑響一;生于中國東北,幼時隨父移居日本,為監(jiān)獄里的囚犯提供寄書服務的汪楠;繼承師名開始文身生涯,并在世界各地的文身大賽中獲獎的三代目雕佑西……

他們有的是被“甩”出主流系統(tǒng)的人,像汪楠、瀧澤秀一;有的在業(yè)余時間“為愛發(fā)電”,如香取義人;也有從事著邊緣職業(yè)的人,如三代目雕佑西。瀧澤秀一做垃圾清運本來只是為了糊口,卻在其中發(fā)現(xiàn)了有價值的拍攝素材,于是重新拿起熱愛的相機拍攝那些孤獨老者,反而取得了不錯的成績。對建筑癡狂的岡啟輔灰心喪氣時,因為妻子的一句鼓勵而開始建筑高迪風格的家宅,但建造期間,妻子離他而去,自己也得了“喪失所有情感的抑郁癥”,岡啟輔的行為更像是堂吉柯德大戰(zhàn)風車??此漂偪竦谋澈?,有著生活的辛酸和生命的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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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外的活法》目錄(部分)及內(nèi)頁

“為什么我們非得要大房子,買貴的沙發(fā)?為什么家里吃飯喝酒要配精致的器皿?……當別人忍受昂貴的房價和極為擁擠的通勤電車時,我選了一個便宜的房間……用剩余的時間做屬于自己的事?!币惠呑右矝]找過正職工作的都筑響一這樣發(fā)問。

“格外的活法”,是在主流的價值觀里獲得一種新的可能性的活法,是超越一般(extra-ordinary)生活軌道的人出于種種復雜的原因而選擇的生活方式。讀完這本書,我一直想給“格外的活法”下一個定義,但是我發(fā)現(xiàn)似乎無從下起。我模糊地感覺到“格外的活法”的含義,即選擇在一種主流價值之外的使自我感覺到有價值的活法。這樣說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這一定義無法涵蓋像瀧澤秀一和岡啟輔這樣的人,瀧澤秀一之所以兼職做垃圾清運公司的工作,有著為了生計不得已而為之的情況;而岡啟輔則是在生活的茫然中,由于妻子的一句話開始建造理想中的家宅。當我想給這些人冠以“勇者”的名號的時候,我好像在試圖把他們拉入到那種先苦后甜的勵志故事中的“成功者”的行列,但實際上,他們是和“成功”這條道路背道而馳的人。

他們有意志渙散什么都不想做卷在被窩里的時刻,也有因為失敗想要放棄正在做的事情的時候,更有因為生計而不得不開始做一份完全不了解的工作的人。他們不是那種所謂的理想主義者,他們更多是選擇一種適合自己的生活,一邊做著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一邊盡可能地活得有趣。

選擇格外的活法的人,并不一定是在故意在主流價值之外想要特立獨行的人,而是在養(yǎng)活自己的情況之下,先活下來再找到自己的人。而“格外的活法”的人實際上也沒有定義,他們中的一些并非主動脫離主流,而是當從主流生活和工作中被“擠”出來,依然沒有放棄最初的熱愛和理想,選擇平凡而生動地活著的人。以前我們總拿“頑強”一詞來形容那些在逆境當中努力拼搏的人,而“格外的活法”的人,用不著被稱贊什么逆境中的頑強,他們?nèi)玺~在水中那樣自然地活在自己活法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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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外的活法》插圖

重新獲得“活著”的喜悅

正如文身師三代目雕佑西所言:“說到底什么工作都是為了養(yǎng)活自己,但實現(xiàn)自我這點,你就需要他者。”格外的活法,從不穩(wěn)定到能夠立足需要一個過程。這是一個逐漸與自我對話,尋找到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的摸索過程。

東亞文化往往喜歡“群”,有時候我們一旦脫離了主流的群體,走上一條主流之外的路,會感覺到不安,甚至焦慮。因為我們不敢說自己的選擇究竟是對還是錯,有時候太怕失敗從而不敢越雷池半步。但是社會的急劇變化注定了一些人的“活法”要發(fā)生變化。正如吉井忍所言,日本社會面臨高度老齡化和貧富分化,社會越來越?jīng)]有余力接納一些“無用之人”,能跑的路也越來越窄。主流的道路越來越擁擠,越來越多的人被甩出這架高速運行的列車,這讓一些人反思一種“跳出勝負束縛之路”的不同的道路。但是,有了模糊的觀念之后,該怎么走下去,是一個緊隨其后的問題。在這本書中,我們能夠看到這些人的生動形象,他們每一個人都在用真實的經(jīng)歷告訴我們這一活法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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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井忍

在書的后記中,作者吉井忍充滿感激地回顧了這些受訪者的交往。她說,這些受訪者在生活中展現(xiàn)出來的脆弱的一面,更能讓她產(chǎn)生共鳴。“格外,或許不是因為克服了所謂的缺點,而是選擇與原來的自我共存時才被展現(xiàn)出來。”正如電影《完美的一天》中那位生活在東京的公廁清潔工一樣,在每一天重復的工作和生活中體會著生活的意義。他每天一大早就起床,前往自己的工作區(qū)域,打掃完幾個廁所。完成一天的工作后,他會去自己常去的小吃店吃些東西,然后回到自己的家中,閱讀、聽音樂,休息—— 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充實地活著。

來源:袁永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