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都65歲了，為啥還要再婚？”
這句話，張文濤是憋了一路才問出口的。
車子剛進村口，前頭就是那片熟悉的老柳樹，再往前拐兩個彎，就是他爸張廣義的老屋。院門斑駁，門口那只黃狗還在，見了他也不叫了，只是歪著頭望著他，像是認得這個經(jīng)常回來又總是匆匆離去的大兒子。
張文濤提著一兜水果、一條煙，站在院門口猶豫了兩秒，才喊了一聲：“爸，我回來了?！?/p>
屋里傳來咣當一聲，是鍋蓋碰了鍋沿的響動。緊接著，張廣義從廚房探出頭，穿著一身藍色布衫，手上還拿著炒菜鏟子：“哎呦，文濤回來啦？快進屋，飯剛好！”
張文濤有點尷尬，進屋把東西往桌上一放，坐在了熟悉的竹椅上。屋里還是那個味兒，醬油味、老房子的潮味，還有一絲煙草味夾雜著鍋氣。
飯桌上，三菜一湯，土豆燒雞、涼拌黃瓜、韭菜炒雞蛋，還有一碗紫菜蛋花湯。簡單，可都是張文濤愛吃的。
吃了一半，他還是憋不住了。
“爸，聽嬸子說……你準備和那李阿姨辦酒席了？真的？”
張廣義一頓，夾菜的手停在半空，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但還是點了點頭：“嗯，下個月初八?！?/p>
“你不是一直說，一個人自在嗎？怎么突然要再婚了？”張文濤聲音壓得低低的，但明顯帶著火氣，“媽剛走五年……你就……”
“你媽她在天有靈，心里也不會怪我?！睆垙V義輕聲說，眼神卻沒躲開，“我一個人也過了五年了，該寂寞的、該孤單的，我都嘗過了?！?/p>
“可你65了啊！”張文濤忍不住了，“這個年紀再結婚，圖啥?。磕銓O子都上小學了，你說你這是……”
張廣義沒急，也沒吭聲，只是慢慢喝了口湯，然后擦了擦嘴，說：“你還記得你媽走的那年冬天吧？屋里凍得墻皮都裂了，我燒了整整兩天火盆才把屋子弄暖。那時候你們都在城里，我一個人睡在那張空床上，半夜咳嗽沒人遞水，吃飯也懶得做，饅頭放到發(fā)霉了才想起來?！?/p>
他說著，笑了笑，那笑卻苦得很：“人年輕的時候，圖的是熱鬧、日子紅火?？赡昙o一大，最怕的就是家里沒聲音，吃飯一個人、看電視一個人，說句話都沒人應。你以為我想再婚？我就是怕哪天躺在床上沒人知道，連口熱水都沒人給倒?！?/p>
張文濤聽得心里發(fā)酸，可還是嘴硬：“你要是想熱鬧，我們接你去城里住啊，你跟我們住不比再娶個老婆強？”
“跟你們住？你媳婦心里樂意嗎？”張廣義瞅了他一眼，語氣并不重，但話擲地有聲，“文濤，你別騙自己。你媳婦是個好人，可她也是有小家庭的，我去了，她表面客氣，心里難免不自在。住一兩天行，長了，你也煩，我也憋屈?！?/p>
張文濤一時語塞，他知道老爺子說的是實話。父母住進來，媳婦雖然嘴上不說，可暗地里多少都有些磕絆。更別說自己工作忙、孩子要接送，哪有心思真照顧他？
“那李阿姨……她圖你啥？”張文濤試探著問。
張廣義眼里露出一絲笑意：“她喪偶也十多年了，自己一個人帶大了兩個女兒。現(xiàn)在女兒們都成家了，她也孤單。我們就湊一塊吃個飯、聊聊天、下下棋，不為啥，就圖個彼此有個伴兒。你放心，財產(chǎn)的事都寫清楚了，我這老屋還是你們兄弟的，俺倆誰也不沾對方孩子的錢。”
“她不會圖你退休金吧？”張文濤忍不住又問。
“哈哈，”張廣義笑出聲來，“我那點退休金，還不夠我吃喝？再說了，她比我還有兩個鋪面收租，怕我圖她才是?！?/p>
說到這，張文濤也忍不住笑了：“你們這還真是……門當戶對。”
“是吧？”張廣義樂呵呵地說，“你媽在的時候，她管家我種地，我倆也沒大吵過架。她走后我就覺得，這輩子差不多了。可人啊，活著不能光為活著，有時候，就是想晚上能有個人一起看會兒電視，天氣變涼了能有人提醒多穿點。”
飯后，張文濤陪著老爸在院子里坐著，天邊夕陽拉長了影子，黃狗趴在腳邊，偶爾打個哈欠。
張廣義看著兒子，語氣慢了下來：“文濤，你還記得小時候你發(fā)高燒，我背著你去鎮(zhèn)上醫(yī)院嗎？你媽在后頭拎著藥，摔了一跤，膝蓋破了皮都沒吭聲。那時候，我們也不過三十來歲?，F(xiàn)在你也快五十了，我才65，身體還行，不是來給你添麻煩的。你得讓我也有權利過點我想過的生活?！?/p>
張文濤低頭點了一支煙，沒吭聲。他心里其實早就沒那么反對了，只是礙于面子、情感，還有些說不出口的不甘。
“你說得對，爸。”他最后還是開了口，“你想過日子，就過。我也就是……心里別扭，怕別人說三道四?！?/p>
張廣義拍了拍他的肩膀：“人活著不是為了別人說啥，是為了自己過得舒坦。再說了，到了咱這個歲數(shù)，誰還有工夫管閑事？”
月光落在屋頂?shù)耐咂?，風吹過院里的老樹，發(fā)出沙沙的響聲。
“爸?！睆埼臐鋈挥终f了一句，“你結婚那天，我?guī)Ш⒆右粔K兒回來，給你站個禮?！?/p>
張廣義愣了一下，眼眶似乎有點濕，卻只說了一句：“好?！?/p>
這一聲“好”，比春天還暖。
有些愛，不是轟轟烈烈，而是黃昏時能一起坐著曬太陽，是咳嗽時有人遞一杯熱水。張廣義的再婚，也許在旁人看來是“不正經(jīng)”“老不正經(jīng)”，可對他來說，只是對孤獨人生的一次溫柔反擊。
老年人的幸福，從來不是“剩下的時光怎么熬”，而是“我還有勇氣去愛、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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