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海報”的馴服，讓我明白了這個世界在馴服一個人的時候，愛和傷害往往同時存在。游江繪
編者按："毛孩子"這個詞是一個親切而通俗的稱呼，它泛指那些被人類視為家庭成員，尤其是長毛的寵物。這個稱呼表達(dá)了主人對寵物的深厚感情和關(guān)愛。即日起，上游新聞文化頻道將開設(shè)《我和我家的“毛孩子”》主題，此系列原創(chuàng)稿件均邀請重慶著名漫畫家游江老師予以繪制題圖。歡迎來稿寫出您和您家“毛孩子”的故事。
馴服
文/范圣卿
《哪吒之魔童鬧?！防锩娴囊痪洹拔颐晌也挥商臁?，激起了不少人潛藏在心中的反叛心理。如果我家的狗狗“海報”看得懂電影，那我和它之間好不容易停止的“人狗大戰(zhàn)”可能又要開啟了。
“海報”是我十年前領(lǐng)養(yǎng)的一只狗。那天陽光明媚，它渾身的毛發(fā)閃著晶瑩的光，大眼睛里有驚恐也有好奇。真是一只明眸皓齒的狗狗，我將它抱在懷里，帶回了家。
可一周后我就后悔了，年幼無知的“海報”太調(diào)皮了，翻垃圾桶、咬沙發(fā)、撕衛(wèi)生紙、亂撒尿，只要我一出門，它在家里就無惡不作。等我回來后，它又一臉天真，懵懂、奶聲奶氣地叫著撲向我。
我作勢打它兩下，它以為我在陪它玩，更加發(fā)狂地?fù)湎蛭遥胍蛭业哪?。真拿它沒辦法，看在它這么可愛的份兒上，我也只好默默去收拾家中殘局。
一年后，我的工作開始繁忙，常常要出差去區(qū)縣，一走就是三四天，“海報”的撫養(yǎng)問題成了擺在我面前的一個難題。左思右想，我還是舍不得將它送給陌生人，于是便去求爸媽幫我養(yǎng)，他們想都沒想便拒絕了。沒辦法，我只好找到住在鄉(xiāng)下的爺爺奶奶，把“海報”托付給她。
初夏暴雨后的鄉(xiāng)村格外清麗，奔騰的大河裹挾著浪花在眼前呼嘯而過。我和表姐帶著“海報”蹲在河灘邊，望著河流發(fā)呆。它看起來很不高興，明眸里第一次蒙上了憂郁的陰翳。小狗似乎能洞察主人的心意，我并未說過一句要拋棄它的話，它卻敏銳察覺到了離別的訊息。
我起身爬上河灘邊的坡坎，正準(zhǔn)備回身去拉“海報”，誰知它哼哼叫著，以為我不要它了，便縱身一躍跳進(jìn)了奔騰的河水中，想游到旁邊的石橋上截住我。我嚇得跳到河邊，一把抓住了在水里掙扎，還差點被浪花卷走的它。
但我最后還是把“海報”留在了爺爺奶奶家。
兩年后，爺爺去世，風(fēng)雨飄搖的老家好像要散了。奶奶開始顛沛流離，再也沒辦法照顧“海報”了，于是，我又將“海報”接回了重慶。但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彼時的“海報”再也不是曾經(jīng)那個天真調(diào)皮的小狗了。它眼神漠然，表情陰郁，吃飯時會瞪著眼齜著牙，一副誰靠近就咬死誰的派頭。
“海報”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在家里調(diào)皮搗蛋，但卻染上了另一個可怕的毛病?？赡苁窃卩l(xiāng)里耍野了，它再也受不了被困在高樓大廈里，一心只想著去外面，去哪里都行，只要不在家里。
于是，“海報”時時刻刻都在審時度勢，我出門丟垃圾、有客人來家里……任何開門的間隙，它都會抓住機(jī)會，一溜煙就奪門跑出去沒了影。它像只敏捷的小獵豹，二十三層樓的高度，我坐電梯都趕不上它跑下去的速度。
像火一樣熱烈的夏日，我?guī)缀醺魩滋炀鸵涎菀槐槟弥防K穿著拖鞋在后面追它的戲碼。它先在小區(qū)里面跑，隨后就跑到大街上，沿街的商戶每次見我追狗就拍手叫好，還大聲喊：“加油！加油！”
我一邊感謝他們的捧場，一邊發(fā)了瘋地追。有一次，它又跑到了街上，一輛車疾馳而過，差點把它撞死。我嚇得驚聲尖叫，逮住了它就是一頓胖揍，我邊揍邊罵：“你這條死狗，到底要跑去哪里，你差點被撞死，你知不知道！”
但人和狗語言不通，顯然無法交流，它只能感受到我拿著狗繩子抽它。抽了一頓，它還冒火了，齜牙作勢要咬我，我反手一巴掌，它被拍懵了，一轉(zhuǎn)身鉆到了沙發(fā)下面。見它逃竄，我便懶得搭理它了，自顧自坐在凳子上生悶氣。
這次以后，“海報”消停了一兩周，但很快老毛病又犯了，它白天跑、晚上跑，我白天追，晚上也追。為了不讓自己那么累，我只能時刻防賊一樣防著它，不管做什么，一定會時時刻刻記得關(guān)門，有人上門送外賣、收快遞，我就將它關(guān)進(jìn)廁所。
“海報”見從門這里逃跑已經(jīng)無望了，于是就開始另尋他路。真是“狗腦袋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它找來找去，終于在洗衣臺下面發(fā)現(xiàn)了出口，那里的圍欄外面，有一方一米來寬的小平臺。它想也不想，直接從圍欄間擠著跳了下去，結(jié)果跳下去以后發(fā)現(xiàn)平臺外面是深不見底的二十三樓。
它害怕了，想爬回來，結(jié)果狗腿太短，爬不上來，于是只能“嚶嚶”叫著求救。正在午睡的我聽到叫聲，整個人一激靈，似乎心靈感應(yīng)一樣猜到了這條傻狗到底做了什么蠢事，于是沖到洗衣臺那里，果然看到它渾身發(fā)抖地站在平臺上。
我嚇得心臟都要驟停了，連忙鉆到洗衣臺下面，輕聲喚著它。它顫抖著輕輕站起來，將前爪遞給我，我拉著它的爪，將它提了上來。見它安全了，怒火瞬間就將恐懼和擔(dān)憂燒毀，我一腳踹過去，它知道又要挨打了，立刻躲到沙發(fā)下。
這次我可不再慣著它，直接伸手去沙發(fā)下面扯，它被我扯毛了，直接一口咬上來。它可能只是想嚇唬我，結(jié)果沒掌握好力度，將我的手咬出了血。
完了，要打狂犬疫苗了。
我氣得發(fā)瘋，拿起陽臺外的晾衣桿往沙發(fā)下面捅。它就咬晾衣桿，上面全是它的牙印，拉扯到最后，晾衣桿都折斷了。我趴在地板上看它，它眼里有驚恐有茫然，但更多的，依舊是那該死的桀驁不馴。它仿佛可以為此付出生命。
我無奈地坐在地上，簡直要崩潰了?？伤皇且粭l狗啊。我收拾好地上的狼藉，滿臉疲憊地去打疫苗?；貋砗?，“海報”還躲在沙發(fā)里，我趴在地上輕聲召喚它，它試探性地將手交給我。我將它拉出來，指著手上的傷口說：“你下次不準(zhǔn)再做危險的事情，也不準(zhǔn)再咬我了?！?/p>
這次風(fēng)波以后，我堵住了洗衣臺下面的圍欄，時時刻刻不忘關(guān)門，日子好像終于歸于平靜?？梢粋€月以后，我稍不留神，它又跑了，我又拿著狗繩去追它。
那是夏末的一個午后，空氣既潮濕又悶熱。高大的楊梅樹下，它像只自由的鳥一樣，在草坪上狂奔而去。我想著完了，我又要穿著拖鞋和它開啟百米賽跑了。跑之前，我一如既往大喝一聲讓它站住。
我知道它不會停下來，它就像小時候的我，從沒有因為管教而屈服過。
誰知它忽然夾著尾巴停了下來，怯生生地坐在地上，回頭眼神低垂著看我。陽光透過楊梅樹落在它身上，我走過去，蹲在地上，當(dāng)我的手撫過它柔軟的毛發(fā)時，我一下子哭了起來。
“海報”終究還是被馴服了。
其實，哪吒也被馴服了，不管是餃子導(dǎo)演的哪吒，還是傳統(tǒng)故事里的哪吒。
只是，傳統(tǒng)故事里的哪吒形象更顯叛逆、凄苦，他生來怪胎，被父嫌棄，身邊無好友陪伴，童年孤獨，最終落得個冷酷、殘忍、喜怒無常的個性。他孑然生于天地之間，死時是壯烈的削骨還父，削肉還母。他死的那一刻，心亦跟著粉碎。哪吒隨后以蓮藕為形重生，重生后的哪吒不再闖禍、不再仇恨，一心為父、為師建功立業(yè)，斬妖除魔。他外形如人偶一般精致俊美，活得也如人偶一般毫無靈魂。
作為反叛界無法超越的標(biāo)桿，他用千刀萬剮這種最激烈的方式，完成了反叛到極致的獻(xiàn)祭，但最終結(jié)果還是被馴服。傳統(tǒng)故事里哪吒的馴服過程，就像蕓蕓眾生被馴服的過程。
人們被工作、婚姻、家庭馴服，被親情、愛情、友情馴服，被愛好、欲望、執(zhí)念馴服，被孤獨、恐懼、無奈馴服。甚至連時間，也在潛移默化地?zé)o差別地馴服每一個人。但人們對哪吒這種極致反叛精神的喜愛和追捧，似乎又是在證明，不管經(jīng)歷多少磨礪，靈魂的某個角落，仍會為反叛留下一席之地。
餃子導(dǎo)演的哪吒，他的馴服過程更顯理想化，以愛為名，被愛馴服，唯愛破全局。但有多少人能有這樣的幸運？別說人沒有，連狗也沒有。在馴服“海報”的過程中，我也愛它，但以愛為名的傷害卻貫穿了整個夏天。而這個世界在馴服一個人的時候，也是如此，愛和傷害往往同時存在。
如果有一天，當(dāng)你看到一個“反骨仔”忽然偃旗息鼓，請你為他感到高興，他終于可以平靜地活下去了。也請為他流一滴淚，因為，一個驕傲且鮮活的生命已就此隕落。
“海報”已步入老年，曬著太陽的它，是否會懷念曾經(jīng)桀驁不馴的日子？ 作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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