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墩子

鄉(xiāng)村春景 AI圖片
樹說樹的話。鄉(xiāng)下的樹,只說方言。雖說得土氣、笨拙,但響亮、有勁。自小,我跟樹就親。受了委屈,干了壞事,有了秘密,就往樹上爬。藏在郁郁蔥蔥的枝杈間,看樹葉搖,聽鳥兒叫。我媽知道我愛上樹,而且專往一棵樹上爬,每到吃飯時,她就到那棵樹下喊我,一找一個準。后來,我學(xué)精了,換著樹爬,甚至還爬過溝崖上的樹,我媽知道后,就用火棍打我。但不管她用什么招數(shù),都管不住我愛爬樹的習慣。她氣得直說我上輩子是猴變的。
到現(xiàn)在,看到樹,依然會心里發(fā)癢。前段時間,一個傍晚,在五陵原上,趁沒人,我嗖嗖爬上樹,暮色漸濃,許多烏鴉在飛。平靜下來后,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我媽在遠處一聲聲喊我。樹對我說著悄悄話。
泡桐:想起昨夜的雷雨,依然后怕。雷就懸在頭頂,轟隆隆地滾,我抱緊枝干,直打哆嗦。葉子掉落一地,樹枝斷的斷,折的折。一場雷雨,叫我損失慘重呀。幸運的是,我未遭雷劈。跟我同年栽的那棵泡桐,就是溝崖上的那棵,因雷擊早成枯木了。雷為什么總要劈我們呢?風里思,雨里想,也弄不明白。是因為我們的身上鉆了蛇,鉆了老鼠和貓頭鷹?我是喜歡它們的,只要它們愿意來,就是在我身上打洞,我也不介意的。
臭椿:聞著是臭了點,但人不討厭我。渭北鄉(xiāng)下,人們總將我栽在庭院或院門口。還是小樹時,我時常感嘆,同是椿樹,為何我就是臭椿,而兄妹們是香椿呢?人都搶著去摘香椿葉吃,嫌我身上的味兒,可幾人知曉,春時我也早早抽出了小小的芽兒呢。春光下,我的芽兒軟軟的,泛著嬌嫩的鵝黃,像剛睡醒的小獸,朝你們搖手呢。我開出淡綠的花,你們不理。我的葉子一片片凋落,直變成了光禿禿的褐黑色樹干,你們也不理。我不服。我真想把自己挪走。我也有脾氣的。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冬,又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夏,我說不清,從什么時候起,我的氣突然消了。不再和香椿去爭了。香椿有的,我沒有。但我有的,香椿有嗎?
夏時,我的花,一團團,擁在枝頭。風吹時,你且去看,那一朵朵在風中打轉(zhuǎn)的小小的花,不正是一顆顆旋轉(zhuǎn)的綠流星嗎?
刺槐(也叫洋槐):有名字固然好,沒名字也沒什么大不了。鄉(xiāng)下沒名沒姓的草木可太多了。有名有姓的,都是有福氣的。反正我也聽不懂你們的話,隨你們叫吧,我長我的就行。四五月份,我成串開花,聞香可醉。我吹牛了嗎?你們要不信,明年初夏時,到渭北的山野里來聞聞。牡丹、芍藥和玫瑰,我沒見過。但我見過柿花、野菊、桃花和迎春花,還有許多花。你們吃這些花嗎?你們當然不吃。但你們吃我的花呀。當然不是直接吃,而是專揀未開放的,拌了面,蒸成一團團的疙瘩,蘸著和好的辣汁吃。按說,這該叫花疙瘩的,但你們偏偏叫菜疙瘩?;ǖ钩刹肆?,真理解不了你們。不過看你們吃得津津有味,我蠻自豪。
花椒樹:我是花嗎?當然不是。但我把自己當花看。我也開花的,名字里還帶著個“花”字,就更像花了。但你們卻把我當樹看。當樹看就當樹看,我不反對。但我想問了,為何我和樹有著不同的命運呢?鄉(xiāng)下的樹,或在山野,或在庭院,或在村巷,或在田畔,閑適,松弛,風輕云淡,大有一種隱士之風。雖在鄉(xiāng)野,但心在星空和遠方呀。哪里像我,既要出力干活產(chǎn)花椒,又要擋風防賊做“界石”。你們肯定要問,做什么“界石”?有空了,來鄉(xiāng)下看看,人們總把我栽在路邊,好圍起果園。這是防賊呢。我只好長了滿身的刺。想竊取果實,我就扎他們。
山桃:既是山桃,不用說,我更喜山溝,喜荒野。我極少往村子里或村子周邊擠,我不喜湊那個熱鬧,我有我的世界。晨露瀼瀼時,太陽尚未爬上地平線,青紫色的霧靄在草尖上滾動,我獨自在夢里舔舐曠遠的孤獨。每年二月,仍不肯脫掉褐色外衣的草木,總說我是大地上的理想主義者。我承認。因為這個時候,冬尚未離開,時不時還會下雪。天依然陰冷,寒風呼嘯,別的樹都凍得緊縮著脖子,只有我,已是滿樹的粉花了。站在原上眺望,那一片片、一塊塊、一簇簇如火似霞的花,多么惹眼呀。我看了都忍不住想流眼淚,那正是我們的花呀。春就要來了,但畢竟還沒有來,她的一只腳才踏上剛醒來的土地。是我,率先將這個消息報告給了人間。等到春天正兒八經(jīng)地來了,我的花早成了泥,我心甘情愿如此。報春,不爭春,是我生命的準則。
我也結(jié)桃子的,不過少有人吃。就算吃,也多是那些頑童或牧羊人,潦潦草草咬上兩口,就扔了。我喜歡這樣。
皂角樹:如今,能想起我的人不多了。本該叫皂莢,但渭北人叫我皂角,這樣叫更親近。也的確,我現(xiàn)在還常想到以前的事,那時澇池還在,我就長在澇池邊;那時我就是鄉(xiāng)下最受歡迎的樹。這樣說,不夸張的。人們用皂角洗衣服,甚至洗頭。以前,皂角搶手呀,來遲了可就撿不上了,為了搶皂角,打架是常有的事。可現(xiàn)在,嘩啦啦,皂角全落地上了,也沒人撿,人們早把我忘在腦后了。人們用上更高級的洗衣粉、洗衣液了。
按說,樹的話,只有樹懂。我坐在樹上,聽了許久。我聽懂了嗎?樹要看了這篇文章,會笑我嗎?我不由得耳根發(fā)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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