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韋耀,小名姚姚(1944-1975)
有沒有這樣一個很苦很慘的人,一生要與父母反目成仇,要與戀人生離死別,要與孩子骨肉分離。
一切都不是天意如此,也不是咎由自取,所有際遇順應(yīng)時代的趨勢演繹,對,就像一出與時俱進的悲情戲。只需一個主人公,就足以令無數(shù)人落淚。
有,有這樣的一個人。她是被歷史輕描淡寫的一個人,被往事支離破碎的一個人,被記憶一言難盡的一個人。
即使她的名字僅有兩個字,仍然讓人不忍卒讀:姚姚。
她用一生,承認了這個事實。

悲運交織的母女二人,
媽媽曾經(jīng)的臺詞,
最后成為她的人生。
01
1944年,上海全城燈火管制,常常警笛長鳴,亂世之中,姚姚在一家外國人開的醫(yī)院出生。身邊的一個小護士全程悉心照顧,只有有錢人家的孩子才有這種待遇條件。
姚姚的名字真的很上口,姓與名都是隨了父親姚克的姓??墒前职质且粋€怎樣的人呢?她沒有任何記憶。

翻譯家姚克(1905-1991)與魯迅先生
那年她還不到兩歲,已經(jīng)牙牙學(xué)語會叫爸爸,但爸爸出軌了,媽媽堅決要立即離婚。
她成了單親家庭的孩子,但很快,在六歲,一個開始記事的年齡,她有了一位新爸爸,叫程述堯。再不久,她又有了一個弟弟,叫燈燈。

程述堯(1919-1993)
因為親生爸爸對她沒有愛,所以姚姚并不抗拒這位新爸爸。實際上,姚姚樂意認同這位新爸爸,她自幼至長,都管程述堯喊“爸爸”,叫得特別親。程述堯聽到了就會爽快地“哎”一聲接答。
程述堯特別溺愛姚姚,燈燈出世后,他擔(dān)心奶媽會忽略了姚姚,特別吩咐: “你不光要寶貝燈燈,也要寶貝姚姚?!?/p>
奶媽慈眉善目笑著說: “程先生是好人,到底是讀書人,懂得道理。”在奶媽的腦海里,關(guān)于姚姚與程先生,一直有一個非常親切的畫面:
他對姚姚是真的好,一下班,手里還拿著包,外套也沒有脫下來,就寶貝寶貝地叫。他們要好得像親父女一樣。寶貝歡喜撒嬌,可不敢對媽媽,就對程先生?!?/p>
姚姚以為可以和爸爸永遠同住一個屋檐下,一輩子都不分離。直到有一天,媽媽很兇地指著奶媽問:“你是我的人,還是他的人?”
故事的溫度,就是這樣隨著一個短促而嚴(yán)厲的質(zhì)問慢慢凝凍了。
原因或多不少在于一個人身上——姚姚的生母——上官云珠,一個把故事渲染得更加沉重的配角。

演員上官云珠(1920-1968)
02
那天上官云珠之所以對奶媽發(fā)火,是因為她正在和程述堯鬧離婚,而奶媽卻站在了程述堯的一邊說好話。
至于為什么離婚,是因為程述堯犯“罪”了,成了貪污分子。但上官云珠很清楚真相,程述堯是被冤枉的。要是丈夫貪污,為何不見家里有贓款?她恨這個男人,撒了一個愚蠢之極的謊,自作自受,自毀前程。

程述堯與上官云珠在蘭心劇院
程述堯時任蘭心劇院收管錢款的經(jīng)理,他萬萬沒想到上面會突然查賬,但他平時根本不做賬,臨急臨忙做了一個湊數(shù)的賬目,結(jié)果審查時一問三不知,貪污罪順其自然就板上釘釘。
程述堯立馬被關(guān)押在劇院,為了自由,他撒了一個毀一生的謊,他承認了自己拿錢回家。
在舊社會,程述堯是一個出身好的少爺,從不缺錢,思維也簡單。他以為上官云珠從家里拿八百塊美金和兩個戒指送到劇院,作為贓款退賠就一切太平。其實后知后覺,他已成為最早一批被社會清除出去的人,痛苦的代價不是丟了飯碗,也不是管制勞動一年,而是頭上頂著一頂貪污分子的帽子。

1941年9月,燕京大學(xué)貝公樓前,前排右一身著長袍者為程述堯
上官云珠火氣大是正常的。她已經(jīng)沒了舊社會的風(fēng)光,在新社會,她只是一個四級演員,處境十分難堪。但她從不抱怨,思想上,她主動反省自己虛榮,交代過去是想要過大明星出人頭地的生活。行動上,她拼命工作,為災(zāi)區(qū)籌款義演,勞軍義演,因為勞累過度,還犯了肺病。
欣慰的是,她終于得到了文藝界的器重,噩夢的是,丈夫成為了她事業(yè)上的一堵墻。
程述堯已經(jīng)是她的第三任丈夫了,結(jié)婚,就像過家家一樣,所以離婚,上官云珠也一點都不含糊。她不希望自己的努力前功盡棄,那就必須與程述堯劃清界限。
程述堯搬出了孩子,苦求上官云珠顧念兩歲的燈燈,心疼沒有爸爸的姚姚,奶媽也在一旁附和,求她不要狠心拆散一個完整的家庭。上官云珠沒有心軟,反而被說煩了,她摔門而去,沒有留下任何商量的余地。
家就這么散了,姚姚跟了媽媽,那年她九歲,弟弟燈燈跟了爸爸,那年兩歲。
媽媽呢?
媽媽又結(jié)婚了,一個叫賀路的男人成了姚姚的繼父。他是家里曾經(jīng)的熟客,突然間就成了主人。
姚姚討厭他,心水清得很的奶媽也恨不得當(dāng)面罵他猴子。
03
上官云珠有三個孩子,但唯一一個跟在身邊的只有姚姚,她完全是把姚姚按照自己為模子來打造的。
像上海有錢人家一樣,姚姚從小就要練習(xí)鋼琴,到了周末就由保姆陪著去老師家上課。上官云珠給姚姚下了重規(guī)矩,一有空就要抽查她的鋼琴彈得怎樣,要是不好,就會用竹尺打手板,有時候生氣了,下手就會忘了輕重,但姚姚從來都不會哭。
她的玩伴張小小說: “姚姚媽媽對姚姚管頭管腳,一直管到我們玩的時候姚姚不小心跌了一跤,馬上央告奶媽不要告訴她媽媽。姚姚怕她媽媽。”
她要成為媽媽心中的淑女,小小年紀(jì)就跟著媽媽出演《三毛流浪記》。她穿著白紗的繡花裙子,頭上扎著蝴蝶結(jié),在照相時規(guī)規(guī)矩矩袖著手,媽媽的朋友見到她,總會說:“好乖呀!但是不如媽媽漂亮?!?/p>
姚姚出演《三毛流浪記》
姚姚不太習(xí)慣看到媽媽的朋友,每次都會低著頭,垂著眼簾,讓別人看不到自己的眼睛。
人家見她一副憂郁的模樣,忍不住可憐,問她,“有心事嗎?”
姚姚默默不說話,直勾勾地看著地板,旁邊的人就會很自然地接話解圍:“那么小的小孩,能有啥心事?!?/p>
眼睛是通往心靈的窗口,心事都藏在了眼睛里,姚姚不輕易示人。
因為沒了爸爸,又怕媽媽,姚姚在家里沒有了活潑氣。但爸爸帶著燈燈搬走后住的并不遠,姚姚不練琴的時候就會跑去找爸爸,經(jīng)常會待到很晚才回家。
上官云珠知道這件事,但并沒有說什么,也從不過問。
姚姚很清楚爸爸和媽媽已經(jīng)離婚了,但她絕口不提離婚的事,像往常一樣跟爸爸撒嬌,跟燈燈玩鬧,就好像離婚只是大人的事,與她無關(guān)。
小學(xué)畢業(yè)后,姚姚考進了上海音樂學(xué)院附中的鋼琴專業(yè)學(xué)習(xí)鋼琴。她是班里最閃眼的一個人,衣服是最講究的,用的東西也是最貴的,鞋子也是全班羨慕的發(fā)亮的皮鞋。
那時社會風(fēng)氣都以艱苦樸素為榮,姚姚明顯不合潮流,所以她很注意掩蓋自己的家庭條件。但人家一看她白白凈凈的皮膚,就知道是一個嬌小姐。有營養(yǎng)的孩子才能吃成這個模樣。

姚姚演奏鋼琴
同學(xué)約伯說, “我印象里她是碰不得的,一碰就眼淚汪汪,要哭的啊。”在班上,姚姚不太愛講話,遇到一點點事,她馬上就會臉紅,而且很紅,連眼皮都是紅的通透,是嬌小姐的羞澀面孔。
但高興時,她的反差又有點大。對男同學(xué),她會突然從背后開心地抱別人一下,這樣的舉動很不妥,她自己卻覺得很隨便。
“她就是這樣的作派。那時候沒有人敢這樣做的。所以別人會議論,她媽媽在生活上就是比較隨便的,她也是?!蓖瑢W(xué)仲婉說。
04
上官云珠生活很隨便,結(jié)了四次婚,但沒有過真正的愛情。這一點,姚姚和媽媽相反,她很在乎男女之間的愛情,青春萌動時就主動追了班上的男同學(xué)。
她給那位男同學(xué)寫了一封信,約他看電影。但那位男同學(xué)轉(zhuǎn)頭就把信交給了班長,事情一下子就在全校傳開,大家都帶著警惕和鄙夷的目光看姚姚,同學(xué)們要開小組會分析批判她的思想問題。
姚姚丟了大臉,她又羞又氣,不斷地在心底里拷問那個男孩,可以不喜歡我,但為什么要捅出來。
她委屈得不得了,在家里抱著被子哭,兩天沒去學(xué)校。后來在老師的出面調(diào)停下,事件才平息了。
老師習(xí)慣性地單純認為這只是一個小女孩鬧鬧小別扭,但姚姚卻在日記里把事情的負擔(dān)描述得非常嚴(yán)重:
我認為自己是全班全校最差的人,別人都看不起我,無論學(xué)習(xí)、思想沒有一樣是好的,滿身都是瘡疤,抬不起頭來,我想自己以后要不聲不響做老實人,自己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了。

姚姚與媽媽
就是在那一年夏天,燈燈在姐姐家,看到了不愉快的一幕。
那天媽媽回來的很晚,飯桌上給她留了飯和菜。吃飯的時候,姐姐自覺在媽媽身后打扇,媽媽就一邊吃飯一邊對姐姐訓(xùn)話。說到一處生氣的地方,媽媽罵的姐姐很厲害,姐姐回了幾句嘴,媽媽臉一沉,整個人站起來,回身就打了姐姐一個耳光。
媽媽打完姐姐,反過身坐下來吃飯,沒有再說話。姐姐沒有哭,誰也不看,很平靜,眼睛甚至看不到淚花,繼續(xù)恭恭敬敬地站在媽媽身后扇啊扇。
那一刻很安靜,靜得能聽見此起彼伏的心跳,燈燈很害怕,他就躲在客廳的高背沙發(fā)后面偷偷看著,每分鐘都漫長得心慌。他當(dāng)時想: “可能這種事兒不是偶爾,媽媽跟姐姐發(fā)火不是偶爾。”

姚姚和燈燈
上官云珠動手,是因為知道了姚姚在學(xué)校早戀的事。但其實姚姚只是表達了自己對那位同學(xué)的喜歡,甚至僅僅只是有好感,并沒有達到戀愛的程度。是時下一言一行都夾雜著緊張的風(fēng)氣使上官云珠的盛怒在一瞬間爆發(fā),姚姚的任何行為失當(dāng),都是她眼里容不下的一顆沙子,還是說,她害怕姚姚不懂得保護自己,早早陷入男女感情,成為那個輕浮隨便的自己。
05
姚姚從小到大都被上官云珠要求苦練鋼琴,但是上官云珠從沒問過姚姚喜不喜歡鋼琴,姚姚也從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歡鋼琴。直到老師挑出了她在鋼琴方面的毛病,要求她重練基本功時,姚姚的氣餒,透露出了自己真實的內(nèi)心想法:
我不想學(xué)鋼琴了,我毛病多,手指軟,而且小,耳朵也不好。鋼琴對我來說太困難了,我對戲劇發(fā)生了興趣,想要換條路走走。
這種想法馬上被上官云珠駁回,姚姚突然認清了自己,她說:
原來我只把不愿意繼續(xù)學(xué)習(xí)鋼琴,看成是自己怕困難,其實, 這也是資產(chǎn)階級思想的大暴露,應(yīng)該上升到這樣的高度來認識問題,才能更好地改造自己。
是啊,不知不覺,姚姚已經(jīng)習(xí)慣了政治檢討自己,明明這是不能勝任或者不喜歡的事。

姚姚與媽媽
不過,姚姚最終因為沒考上上海音樂學(xué)院擺脫了鋼琴,還是上官云珠一手終止的。
上官云珠帶姚姚去檢查了聲帶,托關(guān)系拜了上海音樂學(xué)院的周小燕教授為師,進入聲樂系,主修抒情女高音。
那是1964年,20歲的姚姚離開家,住進音樂學(xué)院女生宿舍。這就意味著,姚姚擺脫了家,擺脫了媽媽。她真的就像一只出籠的小鳥,激動地展翅高飛,永遠也不想回到籠子里去。
漸漸地,同學(xué)間聽到了許多姚姚爛漫的笑聲,她釋放了天性,成了一名活潑開朗的積極分子,參加了許多順應(yīng)社會風(fēng)氣的活動。隨之,她與母親的關(guān)系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在全校大會上,姚姚上臺發(fā)言,說自己有十三件毛大衣,底下的同學(xué)當(dāng)即一片嘩然。姚姚在同學(xué)面前真誠反省, “這些都是母親的名利思想對我的拉攏,從今開始,我要艱苦樸素。”

姚姚與媽媽、外婆
06
1966年,姚姚是最早被打上標(biāo)簽的子女。她的背景真的是糟透了,母親上官云珠被推倒,生父姚克逃亡海外,爸爸程述堯也進了牛棚。
然而組織還是網(wǎng)開一面,給了姚姚這類人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把他們列為 “可教育好的子女”。只要與家庭劃清界限,還是可以進步的。姚姚來到上海電影制片廠,貼了上官云珠一張大字報,正式宣布母女關(guān)系決裂。
從此,她沒有再回過家,她的家已經(jīng)成了一片荒涼,被抄了無數(shù)遍,什么人都可以上來,沒人敢擋,大門都是開著的,喜歡的東西想要可以直接拿走,臨走前再把病怏怏的上官云珠打罵一番,正義凜然的行動就算是一氣呵成了。
這樣的家,回去又有什么意義呢?姚姚寧愿跟著小分隊離開上海。
有好心同學(xué)勸姚姚回家照顧媽媽。
那時候正值上官云珠術(shù)后康復(fù)期,她因為患癌頭部動了大手術(shù),連走路都走不穩(wěn),但還是被趕出了醫(yī)院。姚姚冷冷的說:“她不愿意我留下?!?/p>
情況確實是這樣,上官云珠在給姚姚的信中說:“你說要回滬照顧我,我認為不必了。有些事你不太懂了,太幼稚了,將來會吃大虧的。望你早些懂事。別再提請假回來的事了?!?/p>
姚姚與媽媽
姚姚跟著同學(xué)們走了,走的不踏實,一路上出奇的沉靜。
這是一趟未知的旅程,她也沒料到,在那個禁欲的春天,自己愛上了燕凱。
燕凱根正苗紅,是高干子弟,也是一名激進分子。在校園里,燕凱根本不怕別人,蔑視一切鄙疑的目光。他與姚姚公開地出雙入對,在大庭廣眾之下一把抱起姚姚,原地掄著轉(zhuǎn)圈。姚姚快樂極了,她雙腳翹起,雙手挽著燕凱的脖子,發(fā)出響亮的笑聲,滿臉都是紅暈。
看到的人只會暗地里議論,但沒人敢上去“大喝”一句:“流氓,你們在干什么!”
同學(xué)仲婉說: “他們真的是幸福。當(dāng)時小分隊里有好幾對戀愛的同學(xué),大家都是在戀愛中,但沒有人像他們那樣熱烈。”
燕凱已經(jīng)忘了受到?jīng)_擊被凌辱的父親,姚姚也忘了被折磨得半死的母親,她們躲在琴房,忘乎所以地日夜廝守在一起。
父母苦劫交加,子女縱欲愛情,這種人世間的扭曲畫面,凄美至極。
07
1969年1月初,姚姚給弟弟燈燈寄了一封信,問他能不能回上海一趟。那時候燈燈正在山西“修理地球”,接到姐姐的信后,買了回上海的火車票。
在上海音樂學(xué)院的大門口,久候多時的姚姚遠遠地看見了燈燈的身影,燈燈也看見了姐姐向他招手。兩姐弟笑臉迎著笑臉,小跑著向?qū)Ψ阶邅怼?/p>
姚姚高興極了,她接過燈燈的背包,把他領(lǐng)到一間很小的琴房,掩上門,姐弟倆笑容凝固,四目相對,她一頭撲進燈燈懷里,再也忍不住地大哭出來,“燈燈,很愛很愛我們的媽媽沒了。”
燈燈把姐姐抱緊,“我們要相依為命了?!?/p>
姚姚、燈燈與媽媽
收到信的那一刻,他就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不好的兆頭。
上官云珠跳樓自殺已經(jīng)是兩個月前的事了——1968年11月23日凌晨,她從四層樓的窗口跳了下去,正正砸進一個菜農(nóng)的大菜筐里,那時候她還能說話。
接到消息,燕凱陪著姚姚趕回了家,繼父說人送去醫(yī)院了,姚姚又追去了醫(yī)院,醫(yī)院說人死了,送去了火葬場,姚姚又追去了火葬場,火葬場說人已經(jīng)火化了,骨灰沒有留下。
燈燈安慰姐姐,人死了就死了,要向前看。姚姚也明白,生存是第一,沒有那么多力氣較勁兒了。
三個月以后,姚姚和同級的畢業(yè)生一起下放到江蘇溧陽軍墾農(nóng)場勞動。
那里的貧瘠令人發(fā)暈,沒有廁所,只要人一蹲下,狗的雙眼就虎視眈眈。
嬌小姐出身的姚姚表現(xiàn)得很硬朗,樂觀地接受教育,但她對上海,對自己的愛人,所發(fā)生的一切,一無所知。

姚姚(右)
1970年3月8日,她突然被隔離,審訊的人問她, “你和燕凱什么關(guān)系?在一起做了什么?!?/p>
姚姚心頭一顫,恭敬地回應(yīng): “你和你的妻子做了什么,我們也做了什么?!?/p>
姚姚感到很不安,燕凱肯定出事了。
兩個月后,姚姚被釋放。她收到了燕凱從上海寄來的包裹,滿滿的一大包麥乳精,午餐肉,風(fēng)味魚罐頭和一小瓶蚊不叮。
姚姚很高興,這時她的心才稍定下來。
但回到上海后她才知道,燕凱在她被隔離的前一天就已經(jīng)割脈自殺了。
燕凱對自己的手段很殘忍,割了很多刀,是求必死的,那年他才24歲。他比誰都明白,挨整的痛苦。
前后不到兩年,母親自殺了,戀人自殺了。姚姚明白,自己是成年人了,要懂得調(diào)整好自己的情緒,她對著鏡子重新盤了頭發(fā),小心翼翼地遮蓋住頭頂上長出的一綹白發(fā)。

上官云珠在電影《早春二月》中劇照
08
一年后,姚姚在爸爸家認識了一對常客父子,一個叫開開的男孩走進了故事里。
開開比姚姚小10歲,姚姚不顧爸爸的極力反對,和開開相愛了。程述堯一怒之下,聲明和姚姚斷絕關(guān)系,不再管她的事。
有愛情,證明姚姚對生活還抱有希望,但她對身邊的環(huán)境是不再抱有熱望了。
她與開開生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偷渡香港出境,她找在美國的生父姚克,開開找他在美國的媽媽。
1972年,他們真的實施了這樣的計劃,就好像兩個小孩手牽手在大人面前表演一種小把戲一樣。
結(jié)果來到深圳沒多久,開開就因為 “形跡可疑”被抓獲。滯留在旅館的姚姚由于原地不動而幸免于難,隨后被學(xué)校領(lǐng)回。

姚姚
開開坐了牢,開開的父親說是姚姚害的,但姚姚的痛苦絲毫不亞于牢里的開開。
那時她已經(jīng)有了七個月身孕,在體檢時被學(xué)校查了出來,未婚懷子,她驟然成為了社會最底層的渣滓。
十月懷胎,進醫(yī)院的時候,有人提前打了招呼,“她是上官云珠的女兒”。醫(yī)生嘆了一口氣。產(chǎn)下孩子后,姚姚住進了六個人的病房。她很孤獨,沒人陪她。同病房的人都知道她的事,但誰也不八卦,對她的傷口保持緘默。
那時候還沒有母嬰同室,護士把孩子抱出來給病房的媽媽喂奶,六個人就她的孩子沒抱出來。姚姚說,孩子不要了,護士就免得抱出來了,怕她看了舍不得。
第二天,護士交班時沒講清楚有一位媽媽不要孩子的事,把她的孩子也抱了出來。姚姚看到自己的孩子,馬上還了回去,告訴護士:“我就不喂他了?!?/p>
護士感到驚愕,才知道自己出錯了,但心里想,這女人心真狠,自己的骨肉在面前了也不抱一下。
姚姚看到了自己不該看到的孩子,她始終很平靜,當(dāng)天一直說說笑笑到晚上。
夜里,熄了燈,蒙在被子里的,就誰也不知道她的事了。
出院那天,護士長最后跟她確認,“是不是不帶走孩子了。”姚姚點頭說是,然后寫下了一份保證書。一對醫(yī)生夫婦抱走了她的孩子,姚姚得到了兩百元營養(yǎng)費。
姚姚是自己出院的,沒人來接她,跨出醫(yī)院大門前,她跟那些萍水相逢的孕婦道了別。她說:“我走了,再見,走了?!?/p>
聲音很輕,很溫柔,真的就好像是一位媽媽對她的孩子說的。
09
姚姚沒有哪里可去了。
她害怕回繼父家,爸爸家又自身難保,學(xué)校又不讓她待。
她像一個迷路的少女,找不到回家的方向,無處落腳,好心人問她家在哪兒?她答不上來,家在《?;丶铱纯础返母柙~里,家在《兒時上學(xué)跟媽媽說再見》的回憶里。

上官云珠故居,上海建國西路641號
最終,還是那么一點沒有消散的人情味救了她。
1973年夏,在武康大樓,母親生前的一位朋友收留了她,姚姚親切地稱呼她商阿姨?!白〉轿壹依飦砹?,我才看出姚姚沒有錢用,省得要命,雖然她住在我這里,不用另外花錢,可一個那么大的女孩子了,身邊總要放一點錢吧。”商阿姨說。
姚姚本來可以有一份穩(wěn)定的生活來源,她可以在學(xué)校的分配下順利到上海樂隊的合唱團,但她卻出了未婚先孕的大丑事,再結(jié)合出身,她的檔案已經(jīng)壞穿底了。
她這樣的人不能留在上海,影響太壞,學(xué)校要把她分去黃山農(nóng)場。這事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這就是懲罰,但姚姚卻與組織搞起了對抗:
我過去是做錯過事,我犯過的錯誤,越是被學(xué)校當(dāng)成要我去外地的王牌,我越是不愿意以一種懲罰性的決定給推到外地去,左一個“錯誤”,右一個“影響壞”......我決不允許這樣一些人繼續(xù)來欺負、侮辱、歪曲我。
姚姚拒絕了去黃山農(nóng)場。
分配小組的人沒有動氣,他們只需輕輕地把這樣的人掛起來,剩下的就是等她來討?zhàn)?。這一招真的是要把人往死里耗,一個人沒有工作,那是極度彷徨焦慮的。
姚姚果真賠著笑臉求饒了。她每天都老老實實地去學(xué)校,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走,一遍又一遍說盡了困難。但磨破了嘴皮,也只有一句答復(fù): “在上海,你的檔案沒人要?!?/p>
姚姚
姚姚苦惱極了,她跟商阿姨哭訴: “他們看都不看我一眼,好象我是垃圾。”
學(xué)校非得把她分出上海不可,第二次通知她去湖南報道,這是最后機會。
但姚姚又拒絕了,她滿腦子都想找一份理想的工作,但學(xué)校也難做。其實學(xué)校沒有刻意針對她,是世界針對她,這是現(xiàn)象,這是姚姚無法面對的現(xiàn)實。
世上的人總是先入為主,就算我再努力,可單位一看到我的檔案,一聽到我的事,就不會對我有好印象,不會要我去工作。
抱怨再多也是徒勞,姚姚沒有出路了,學(xué)校決定徹底將她掛起。她每天只能渾渾噩噩地打發(fā)日子。讀了二十年書,受到了好的教育,以為自己是一名知識份子,結(jié)果到頭來卻在最好的年華荒廢了人生,一事無成。
那時候樣樣事情,都要把她往絕路上逼過去。想起她來,我的心里,那種難過,說也說不出來。
商阿姨總是安慰姚姚心安,但這種煎熬等同于在謀殺她的生命。
10
1975年,音樂學(xué)院給姚姚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兩個月內(nèi)仍然沒有單位愿意接收她,她就要被強制送到甘肅或青海。
說白了,這其實是給姚姚下了一道緩刑。
姚姚崩潰了,她對玩伴張小小說:“小小,小小,我實在沒有辦法了,這次我要豁出去了?!?/p>
豁出去,指的是離開,逃去香港。姚姚不走,在這里真的是一點前途都沒。當(dāng)她無法預(yù)知未來是否會變好,那么心里永遠只有四個字,永無天日。
坐牢的開開是前車之鑒,但姚姚是真的不怕的了,她鐵了心要走。
這種會陷入萬劫不復(fù)的念頭就一線間徘徊,這時候,一個轉(zhuǎn)機出現(xiàn)了。

姚姚最后一張照片
兩個月的最后限期,姚姚有工作了。商阿姨托關(guān)系,給她安排去了浙江歌舞團。這是她喜歡的單位。
姚姚高興死了,她哈哈地笑,蹦跳了起來。一個一輩子都沒工作過的人在31歲找到了工作,這是起死回生的激動,這是撥開云霧見青天的久違喜悅。
小小對她說: “努力工作,有了錢,到那時,你就可以找你的孩子,你們母子就可以團圓了。”小小說漏嘴了,但那一刻,提起孩子,姚姚沒有絲毫傷感,竟瞪圓了眼睛,眉毛神采飛揚,拍了小小一下,說, “是喔!小小,這下子叫你說對了!”
1975年9月23日上午,下著小雨,明日就要啟程去杭州報道了。姚姚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厥帐昂昧诵欣?,時間很緊,臨行前,她騎車出門了,是要辭行一位朋友。
十點四十五分,姚姚經(jīng)過南京西路,因為有外國代表團離開,那里實行了交通封鎖。但誰也沒料到,一輛載重卡車突然駛?cè)?,將姚姚逼入視覺盲區(qū)。車上不知哪來的鉤子,掛住了她的雨衣,“啊”的一聲驚叫,姚姚被卷入車輪底下,兩個輪子在她身上重重地軋了過去。
有人高喊:“軋死人了,軋死人了。”
錯愕,驚恐,無助,渺小,茫然,百感交集,這就是命嗎?
生活是給了她新的希望的,時代也沒有逼死她,也沒人害死她。姚姚是死于非命,死于上天操縱著的一切。
告別會上,校方神情坦然地宣布: “她是一個沒有為國家做出過貢獻的人?!?/p>
底下的人聽了,眼淚奪眶而出,姚姚用一生,承認這個事實。

上官云珠
上官云珠在《太太萬歲》中說過一句臺詞:
看見苦戲,我就會想到自己的身世。我的一生真是太不幸了,要是拍成電影,誰看了都會哭的?!?/p>
悲運交織的母女二人,媽媽曾經(jīng)的臺詞,也是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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