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話 · 何冰
以下為采訪摘要
我找不出比演員更好的職業(yè)
演員何冰,從小在胡同長大,從吐字行文到風格做派,一典型北京爺們兒。他是從戲劇舞臺到熒幕的全能演員,不管是狡詐、風流,還是正義、質樸,何冰能演活上躥下跳的各色小人物,也能“挺起來”演大人物,無論大小,都能有滋有味。有人說他演技封神,也有人覺得他生不逢時又被低估。平凡、卓越、獨特、普通,站在這些二元詞語的中間,讓我們仔細看看這個人。
田川:其實2012年《名人面對面》曾訪問過你。當時《大宋提刑官》已經播出了,也算有一些成績了。但你說覺得自己的表現(xiàn)還不足夠好,不過不著急,等就行。
何冰:對,我還在等。這個話題挺好,現(xiàn)在是2025年,13年了,您現(xiàn)在看我肯定比那會兒要強一點吧?要不這13年不白混了嗎。我非常感謝您的這個說法,這個問題里暗含著一個對我個人的期許。不過我現(xiàn)在盡可能不這么想問題。我們活到這個歲數,心里清楚就行了,就別再用成名成家捆鎖自己了。較半天勁兒也沒用。
田川:你曾經說,行了,這個世界不是給你一個人預備的。感覺你有失望,但還有某種欲望在。
何冰:歲數大了就會有這種變化。我從小受的成功學教育,我挺反對這種理念的,所以當我有了孩子后我就告誡自己,別這么要求他。
田川:聽說你的兒子對話劇也有興趣?
何冰:他在紐約大學學戲劇。我經常跟他聊,每天只要有時間,就會打幾十分鐘到一小時的視頻。
田川:所以你愿意讓孩子進這一行?
何冰:我覺得我找不出第二個比這更好的職業(yè)了,太好了。哪個職業(yè)可以讓你這么大歲數了,還能跟不同年代的人一起玩。能跟濮存昕、梁冠華、楊立新可以做游戲,跟2000年后的小孩做游戲,而且還有情境。在玩的過程中就交換了價值觀,關鍵是你還能靠這個賺錢。上哪兒找這樣的職業(yè)?這是我認為最好的職業(yè),那我為什么不鼓勵孩子干這行呢?干成了就干成,干不成也沒關系,這事兒沒那么重要。
田川:你覺得成不成不重要?
何冰:不重要吧。是要成名?還是成為一個表演藝術家?每個人的標準都不一樣。

△電視劇《大宋提刑官》何冰 飾 宋慈
田川:您曾經說自己這輩子注定就是一個普通演員,你不是卓別林,不是可以對表演事業(yè)做出很多貢獻的人。
何冰:是我對自己說的話。
田川:什么情況下有的這種感受?
何冰:它一直伴隨我,可能三十多歲的時候我就這么想過。成功往往是一個虛幻的東西。我們想成功,可到底想成為誰呢?其實是挺虛幻的一件事。有句話是,自有智人以來,一千億人走過這個世界,真正成為思想家的人也就二十多個,這二十多個人讓人類的整個歷史發(fā)生了變化。從這個角度看,咱們連普通都算不上。我干的這點事不算什么,也影響不了那么多人。
田川:那你覺得自己的表演和別人有什么不同?
何冰:我覺得都相同,普通就普通在這兒了,這是我非常遺憾的一事兒。
田川:你覺得大家特別喜歡你的原因是什么?
何冰:可能我比較賣力吧。像我們這代人里,我特別尊重的一位演員,葛優(yōu)大哥,我覺得他就不普通。在我入行的時候他就在,直到現(xiàn)在依然很偉大。你會想,他年輕的時候怎么就會有那樣的表現(xiàn)呢?他怎么就敢在那個時代做出那樣的表演呢?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這條路就走不通了,還是有希望。我覺得無論是卓別林,還是葛優(yōu)老師,他們有個共同特點,就是勇敢地把自己那一面拿出來了,也被認可了。
出道至今,何冰已出演了一百多部影視劇。數量上,屬于絕對多產的演員。質量上,他主演的電視劇收視率一度超過《新聞聯(lián)播》,拿過“飛天”“白玉蘭獎”等電視劇獎項。在話劇舞臺上,也留下了眾多經典角色,屢次刷新北京人藝的歷史票房。他還曾兩度獲得中國戲劇“梅花獎”,并成為最年輕的梅花獎得主。
田川:你平時還特別坦誠地跟大家分享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狀態(tài)。
何冰:對,而且我說的都是心里話。我其實算個工作狂,我老婆是家庭婦女,我倆正好就擱一塊兒了。
田川:她會看你的劇本嗎?
何冰:別說劇本了,成品都不看,什么都不看。她對我的工作沒那么大興趣。剛結婚那會兒我特希望她夸我,但在她眼里你干的就是個工作,好能好到哪兒去,壞能壞到哪兒去。
田川:你平時怎么鼓勵或者引導孩子?我聽說有一次你沒得獎,你跟兒子說爸爸摸著你的屁股比摸著獎杯開心多了。
何冰:這是我老婆說的,我哪能說出這樣的名言,我當時還為沒得到獎杯失落呢。那會兒年輕,就特別想得獎?,F(xiàn)在想想,我老婆多英明,她說孩子跟那獎杯你要哪個?我突然覺得,對哦,孩子更珍貴。其實后來得著獎杯了,我也不是每天晚上就在臺燈下深情擦拭獎杯,別鬧了,誰老去看它對不對。每天和你通電話的不還是孩子嘛,這才是最珍貴的。
田川:你是有好勝心的人嗎?
何冰:我特別渴望別人認可。但我誠心誠意地跟您說,我內心有一股與生俱來的傲慢。我雖然希望得到你的肯定,但你不肯定我也沒關系。說實在的,我運氣不錯,一直能在這行里混下去。我有時也在想,如果我一直保持著這種有點“混不吝”的個性,要是沒了現(xiàn)在的運氣,我會變成什么樣?可能會卑躬屈膝、窮困潦倒。我內心有個很堅硬的東西,它給我?guī)砗芏嗖缓玫牡胤健=裉旄奶焱τ淇斓?,但在生活中,很多事我和別人聊不到一塊兒去。我這人其實不太好說話,只是貌似隨和。
可我很清楚,如果內心沒了這東西,我的表演質量也就沒了。你以為你演的是什么?是訓練、技巧和認知嗎?不是,你就是在演你與生俱來的那個東西,這是你可能被觀眾欣賞的價值。每個人都不一樣,你要把這個展現(xiàn)給觀眾,別改,改了你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東西了。
而且現(xiàn)在AI時代來了,大家都在尋找自己的方向。演員是人與人之間的工作。我覺得將來觀眾對一個演員的欣賞,更多是對個人獨特價值的需求。所以我們要在更大范圍內把自己發(fā)揮出來,因為這個是最珍貴的,全世界就這一份。
坐了4年冷板凳 但內心仍有希望
中國古代傳奇《趙氏孤兒》,聞名于世的復仇悲劇,第一部傳入歐洲的中國戲劇。講述著在春秋時代,一位名叫程嬰的民間醫(yī)者,意外地在趙氏家族慘遭滅門之際,為救下遺孤,不惜犧牲自己的兒子替趙孤赴死,日后精心養(yǎng)育趙孤,助其復仇的故事。2003年,導演林兆華在首都劇場將這部戲首次搬上舞臺。
田川:當年你演程嬰的時候,出場走了20米,你說那條路太漫長了。
何冰:太漫長了,你得有足夠的心理支撐,得有能量跟力量讓自己保持很慢的速度走向觀眾。很難,感覺走了一年那么久,心想怎么還沒到,恨不能走了一輩子。
20年后,曾經飾演程嬰的何冰首執(zhí)導筒,重新審視“忠義”和“愛恨”。一眾年輕演員,無法界定年代和地域的服飾,金屬質感的舞臺裝置,人藝新版《趙氏孤兒》是一次大膽地嘗試。

△話劇《趙氏孤兒》
何冰:前面就是很簡單的一個表演區(qū),后面的過道跟地道似的,一轉就轉到另一個上場口了。
田川:等于就沒有后臺,演員們要通過不斷坐電梯進行轉場。
何冰:當年我演這戲的時候,印象里兩個鐘頭的戲,我不停在后臺跑。從右邊上場噠噠噠跑過去,下場后再噠噠噠跑回來。我那會是水平轉,他們現(xiàn)在是豎著轉。
田川:你說當年的《趙氏孤兒》是戲劇奇跡,因為舞臺上出現(xiàn)了兩匹馬,一頭牛,暴雨滂沱,還有100個士兵。你想過顛覆奇跡嗎?
何冰:沒有,我不認為我有那么大的指揮能力。而且無論是那會兒還是現(xiàn)在,我誠心誠意地說,全世界范圍的劇院,連公家?guī)饺?,可能只有北京人藝能做到?8米縱深的舞臺,一百多個演員在臺上,兩匹健馬跑過去的時候,那得需要多嚴謹的調度,多精密的配合。小時候不懂,現(xiàn)在你放眼全世界看看,能做到這樣的劇院有幾個?
田川:尤其現(xiàn)在做導演了,更知道有多難了。
何冰 :如果沒有老板給你投錢,你得賺多少錢才能收回本,你沒這成本。
田川:現(xiàn)在重看這個劇本和當年有什么不一樣的感覺?
何冰:沒有什么不一樣,只要好,它還能跟觀眾達成共識。
田川:你覺得那個共識是什么?
何冰:都是站在今天去看中國過去的歷史,在封建王朝的權力斗爭當中,在當時大的統(tǒng)治框架下,人性會被異化成什么樣子。這一點是沒有改變的。
田川:你還特別強調,20年前排這個劇的時候,探討的是到底要不要復仇。
何冰:我以為不用探討了,我覺得20多年過去了,大家是不是都接受了。后來發(fā)現(xiàn)還是有人不同意。
田川:怎么講?
何冰:就會有人問,咱們的忠義節(jié)烈那一套哪去了?咱們的傳統(tǒng)價值觀呢?孩子怎么能不報仇呢?還是會有人提出這種問題。我覺得很遺憾,因為我一直覺得,這個故事里充滿了仇殺、報復、陰謀。其實第一年演的時候劇院問我宣傳口徑怎么定,我說就叫愛的故事吧,因為是5月20號開演。
田川:這么浪漫。
何冰:因為我覺得愛與恨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如果你說它是個恨的故事,那也可以說它是個愛的故事。程嬰和屠岸賈都為王權服務到了最后,程嬰甚至把自己親生的孩子殺掉了,這是很扭曲人性的一件事??勺詈笮掖娴暮⒆颖换噬项I走了,你說他忙活什么呢?然后親手策劃這件事的皇上,二十多年后他的恐懼消失了,愛恨平衡了,突然就變成了一個好舅舅,說“你是我的外甥,你該叫我舅舅”。我覺得這就是人,跟你選擇相信什么有關系。就是你到底相信這個世界是愛的世界,還是恨的世界。
田川:用一句話介紹你這版的《趙氏孤兒》,你會講什么?
何冰:如果對錯那么難以分辨,只需記住一點,不要違背人性,可能就接近正確了。

△話劇《趙氏孤兒》
田川:你塑造過很多角色,有渾不吝的小人物,也有《大宋提刑官》里的大人物,哪個人物最接近你本人?
何冰:都接近我自己,人心有無數面。讀劇本時被文字觸動了,感覺來了,就接下這個角色了。演提刑官的時候,就把所謂正義那一面打開了。演小人物的時候,就把蠅營狗茍,為了謀生那面打開了。
田川:要是沒被觸動,你就會拒絕嗎?
何冰:沒有,看錢多少。如果錢多,也接,實話。我并不為這事兒感到寒磣,我是職業(yè)演員,就靠這個謀生。
田川:你在《白鹿原》里飾演的鹿子霖,他特想當官,你想嗎?
何冰:沒有,真沒有,我不想當官,但我想當腕兒。
田川:還是有欲望在。
何冰:想當個有名的演員。
1968年,何冰出生在北京的一個普通家庭,母親是絕對的“虎媽”,兩門課里要有一門沒考滿分,就等著罰跪。從小在高壓下成長的孩子,終會迎來叛逆時刻,1987年初夏的一個下午,高三的何冰翹了課,騎著自行車到了東棉花胡同,不顧母親的反對,他填上了中戲的報名表。隨后的日子像是做夢,考試了,發(fā)榜了,他考上了中戲人藝班,不但上了夢寐以求的大學,還解決了工作,以為擁抱到夢想的何冰,緊接著就嘗到了年輕人躲不過的壓抑和迷茫。
田川:進人藝時起步其實非常高,但競爭也非常大。聽說你在人藝坐了四年冷板凳,這對當時的你來說算是一個巨大的落差吧。
何冰:當時就覺得冤,覺得完了,沒希望了。但這兩天我在家翻北京人藝老戲的資料,看到的演員名單教育了我。原來很多現(xiàn)在人藝很出名的演員,他們跑龍?zhí)椎臅r間比我還長,人家也沒說什么。人往往都會夸大自己的委屈,淡化別人的苦難,總覺得別人的成功一帆風順,自己的成功卻艱難無比。
田川:那四年你是怎么度過?
何冰:就熬著唄。
田川:什么支撐著你?
何冰:心里有希望。我1991年畢業(yè),當時內心也挺渺茫的。不過那個時候文藝界非常蓬勃熱鬧,各個領域都在蒸蒸日上。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會覺得自己是其中一員,不會被甩下,而且我還年輕。我一直覺得自己在舞臺上,就算跑龍?zhí)滓脖纫话闳藦?,這就是我的希望。比如在《阮玲玉》里,我演一個打燈的。徐帆是我的同班同學,人家是大主演,我就演一個打燈的角色。我當時就在腦子里搜索了一個形象,痞了吧唧又自信的樣子,林兆華導演就跟我說就這么來。他就是明明演員應該是第一位,但他跟自己是第一位似的,場面一下就活了。這就是我的自信,你永遠不會知道我的角色是哪個。
當你勇敢做事時,勇敢的回報是你會越來越勇敢。您站在我們劇院院子里,是不是覺得需仰視才得見?
田川:神圣。
何冰:我跟您一樣。但當我在這兒工作一段時間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里其實不算差。這是我的感受,雖然這個感受不一定對,有的人會覺得我太過分了,以小犯上。不是的,我得重申一下,是我覺得自己比別人強,不是真的比別人強,但你必須覺得自己比別人強,它鼓勵了我。
田川:選擇了你就得相信,就得往前走。
何冰:對。

△何冰
田川:你說那會兒你每天睡前都看小說,幾點困了就幾點睡。可能睡到中午或者下午起床,然后到人藝后臺洗個熱水澡。
何冰:那會兒家里沒有條件洗熱水澡,尤其冬天,能在劇院洗一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整個都對了。
田川:你當時住在劇院的宿舍里?
何冰:對。
田川:但你家不就在北京嗎?家里條件不會更好一點嗎?
何冰:首先沒好到哪兒去,另外你沒事兒干,回去慌慌。在單位覺著意味著機會,況且它也好玩啊。有一幫小朋友、老朋友可以一起玩。我們下午可以在劇院打羽毛球、打乒乓球,聊大天,或者去排練廳看看人家拍的戲,然后晚上就直接演出了。而且兩餐也解決了,中午排完練就可以在食堂把飯吃了。
田川:食堂用花錢嗎?
何冰:很便宜,那會兒1塊5、2塊就能吃很好了。
田川:那會兒你一個月掙99塊錢?
何冰:一個月87塊6,再加上書報費、洗理費、車馬費……政府就想點辦法再發(fā)你點錢,因為太少了。
田川:但還是夠飽腹。
何冰:僅僅夠吃飽飯。1990年代初,那會兒社會上的經濟已經拉開了。
田川:那你當時心里會有不平衡嗎?
何冰:不是不平衡,是恐懼??吹缴鐣匣斓暮玫娜?,你會懷疑我能混好點嗎?
田川:他們是什么樣的人?
何冰:人家開奔馳,然后我們門口就很多酒樓,但你進不去。那會兒有香港美食城什么的,你根本進不去,一個月工資也不夠你在哪兒吃頓飯。
田川:那你當時有盤算嗎?繼續(xù)干這行或者轉行。
何冰:從未懷疑過,我從沒想過干別的,到現(xiàn)在都沒動搖過。
田川:你從什么時候意識到自己特享受表演的?
何冰:從第一天踏上中央戲劇學院的考場。

制作人:張燕
編導:周佳榕
編輯: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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