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太祖努爾哈赤的成功崛起和當時鎮(zhèn)守遼東的明朝大將李成梁有無關系,有怎樣的關系?歷來治史者對這個問題各有說法,有說“微妙”者;有罵李成梁為“漢奸”者,說他“養(yǎng)寇”,“培養(yǎng)和造就”了努爾哈赤;也偶有論著述及二人交往之大略者,然寥寥數(shù)語而已,迄今少有人就此問題作專門論述。其有關史料記載又較凌亂,甚至互有抵牾之處。而這個問題其實是這一時期明清歷史發(fā)展中關系重大的問題,很有必要研究,做出詳實的結論。本文鉤沉有關史料,加以梳理,以期對此問題得出一個明晰準確的結論。
李成梁,生于明嘉靖六年(1526),卒于萬歷四十三年(1615)。二次任遼東總兵,負鎮(zhèn)守遼東之重責。第一次是從明隆慶四年(1570)至萬歷十九年(1591),計22年。第二次從萬歷二十九年(1601)到萬歷三十六年(1608),計8年。前后共30年。
努爾哈赤,生于明嘉靖三十八年(1559),卒于天啟六年(1626),崛起于萬歷十一年(1583)。
從時間上看,李成梁是努爾哈赤的前輩,李成梁鎮(zhèn)守遼東和努爾哈赤崛起遼東有著間接和直接的關系。具體情形是怎樣的呢?

△ 女真三部
一、李成梁鎮(zhèn)遼與努爾哈赤崛起的間接關系
這要從當時遼東的局勢說起。明朝享國276年,北方蒙古族和東北女真族的不時侵擾使國家安全和邊境地區(qū)的穩(wěn)定始終處于威脅之中。自從隆慶年間張居正入閣,至萬歷十年前主持朝政期間,整飭武備,加強邊防,有效保障了北方邊境的安定。李成梁任總兵,駐守遼東前期就正是這個時候。在張居正的支持下,他充分發(fā)揮了自己的軍事才能,建立起一支驍勇能戰(zhàn)的李家軍,使素來為蒙古軍所輕視的明朝邊兵“軍聲始振”,這支能征慣戰(zhàn)、勇往直前的隊伍“師出必捷,威振絕域”,一次又一次地取得輝煌戰(zhàn)績。
《明史》本傳記載:李成梁“鎮(zhèn)遼二十二年,先后奏大捷者十”。他駐防遼東的任務是阻遏蒙古部落入邊劫掠和武力保證朝廷對女真各部實行有效管轄,前后守遼30年間,他是出色地履行了自己的職責的,無數(shù)次的戰(zhàn)斗既給了犯邊的蒙古騎兵有力的打擊,成功地將蒙古騎兵牢牢地阻遏在邊墻之外,也十分有效地控馭了正在謀求內部統(tǒng)一和強盛的女真民族,保障了一個時期內遼東地區(qū)的安定。在這個過程中,和努爾哈赤崛起關系密切的是對女真族的控馭,所以,這是本文要分析研究的主要方面。
明代女真分為三大部,建州、海西和東海(也稱野人),各部又包括若干小部,無論大部、小部,彼此都不相統(tǒng)屬,正處在互相征伐,稱王爭長的英雄時代,明朝廷對他們的統(tǒng)治政策是“分而治之”,分別封其各部長千戶、萬戶、指揮使、都督等職銜,防止其統(tǒng)一,形成難以控馭的強大勢力。如某部勢力強大,而不聽朝廷約束,為防止其并吞其他部落,官軍即出兵征剿,以削弱之。李成梁作為鎮(zhèn)守遼東的最高軍事長官,忠實地執(zhí)行朝廷這一策略。
建州部長王杲稱雄于建州女真各部之中,桀驁不馴,嘉靖年間,就“屢盜邊”,殺副總兵以下、把總以上明軍將領幾十人。萬歷二年(1574)七月,其屬下來力紅因追索逃人與守邊官軍發(fā)生沖突,將官軍守備裴成祖等人殺害。朝廷令其交出兇手,不聽。遼東巡撫張學顏便奏請朝廷,停止其貢市,王杲便聯(lián)合蒙古土默特、泰寧等部落,陰謀大舉進犯遼沈地區(qū)。李成梁偵得其動向,出兵在五味子沖大敗其兵,隨即攻破其山寨。第二年,將其俘獲處死。
王杲之后,建州部又有王兀堂勢力崛起,不斷犯邊劫掠,也于萬歷八年(1580)為李成梁軍所消滅。
萬歷十一年(1583),李成梁又出兵殺了王杲之子阿臺和阿海。恃強作亂的建州女真勢力被徹底消滅。
海西女真四部中開始是哈達部最強,部長王臺忠于朝廷,被朝廷封為右柱國、龍虎將軍,但他在萬歷十年(1582)死后,幾個兒子因爭家產而分崩離析,而葉赫部的勢力卻強大起來,部長清加奴和楊吉奴兄弟想兼并哈達部,不聽朝廷戒諭,以武力脅迫朝廷滿足他們的要求。在理諭不成的情況下,萬歷十一年(1583)十二月,李成梁設計殺了清加奴和楊吉奴,將葉赫部一舉蕩平。
李成梁守遼期間最后一次對女真用兵是在萬歷十六年(1588)五月。這時,在五年前受到沉重打擊的葉赫部又慢慢恢復了元氣,清加奴的兒子卜寨和楊吉奴的兒子納林布祿繼為部長,不忘替父報仇,不僅挑唆哈達部三兄弟間的矛盾,企圖兼并哈達,而且不斷地糾集部眾犯邊。同時,由于葉赫部地處東海女真入貢的通道上,其不遵朝廷約束阻斷了東海女真到開原入貢。這種情況朝廷當然不能任其發(fā)展下去,于是李成梁率軍出征,攻陷了葉赫的城寨。在官軍有力的打擊下,卜寨和納林布祿不得已降服,發(fā)誓決不再叛亂。
以上是李成梁鎮(zhèn)守遼東期間控制女真的幾次用兵,這幾次行動很好地達到了朝廷對女真“分而治之”,有效管轄的目的。那么,這和努爾哈赤崛起有什么關系呢?
總體來講,女真經過元、明時期長期發(fā)展的結果,正處在走向統(tǒng)一、強大的過程中,王杲等強勢部落勢力的相繼被消滅和征服,阻遏了這個發(fā)展的步伐,為后來努爾哈赤的崛起創(chuàng)造了條件。因為:
1.王杲是建州女真人的首領,努爾哈赤家族與其有很密切的淵源關系,兩家互為姻親,據(jù)孟森依據(jù)明朝人和《清實錄》的記載所得結論:王杲之子“阿臺前妻,生女為景祖第四子婦:阿臺后妻,又為景祖長子之女也。王杲則為景祖姻家之尊長?!本白婕磁瑺柟嗟淖娓附袌觯ú艹偅涞谒淖蛹磁瑺柟嘀杆Вㄋ耸溃?,其長子即努爾哈赤的大伯父禮敦,就是說,塔失之妻、努爾哈赤之母是阿臺之女、王杲的孫女:而阿臺又是禮敦的女婿、叫場的孫女婿,也就是努爾哈赤的姑父。有這樣的姻親關系,所以,“在嘉靖三十八、九年間,王杲始作不順”時,“而景祖兄弟實為同夥,旋即自拔來歸”,“嗣后屢導明兵圖王杲父子”。王杲作為先期崛起的建州女真勢力,被李成梁消滅了,而王杲兵敗之時,他的外孫努爾哈赤已經16歲,正在其城寨中,此事的前因后果,必然對他的成長產生很深刻的影響。可以說,王杲以及后來王兀堂的失敗都是后來努爾哈赤崛起的先聲。
2.女真三部中,海西與建州大致勢力相當,其中葉赫部尤其是努爾哈赤崛起的一大障礙,李成梁兩次給葉赫部以重創(chuàng),無疑在客觀上是事先為努爾哈赤崛起清除了障礙,特別是第二次征服葉赫,使卜寨和納林布祿力量大為削弱,而此時努爾哈赤已經起兵,正在韜光養(yǎng)晦,悄悄地發(fā)展勢力之時,葉赫卻再無力與之抗衡了。所以,李成梁實際上是起到了為努爾哈赤的崛起掃清道路的作用,增加了努爾哈赤的成功系數(shù)。
顯然,李成梁鎮(zhèn)守遼東期間忠實執(zhí)行了朝廷阻止蒙古和女真騷擾,保障遼東安寧的邊防政策,但事情的發(fā)展往往出現(xiàn)一種傾向掩蓋另一種傾向的情況,他致力于打擊不遵朝廷約束的女真反叛勢力的同時,卻忽略了尚在初起時期的努爾哈赤勢力,客觀上對努爾哈赤的發(fā)展產生了有利的影響。這是李成梁鎮(zhèn)遼對努爾哈赤崛起的成功有間接的有利作用。

△ 李成梁畫像
二、李成梁鎮(zhèn)遼與努爾哈赤崛起的直接關系
李成梁作為鎮(zhèn)守遼東的最高軍事將領,和“屬夷”努爾哈赤家族必然發(fā)生過直接關系,這一點,明朝和清官、私史書記載中都有所反映,我們綜合分析,可以清楚地看出其脈絡。
(一)努爾哈赤的祖父叫場、父親塔失都與李成梁有密切交往。
如前所述,努爾哈赤家族與當時稱雄諸部的王杲有姻親關系,孟森曾根據(jù)明朝留下的史料做過考證,得出結論:嘉靖年間,努爾哈赤的祖父叫場和父親塔失曾是王杲部屬,參與了王杲犯遼東之亂,后來李成梁鎮(zhèn)守遼東,兩人“悔過入貢”,成為李成梁的間諜,效忠朝廷。如何效忠呢?
姚希孟所著《建夷授官始末》記載說:在萬歷二年(1574)那次戰(zhàn)爭中,“當王杲之敗走也,成梁等以市夷頭目叫場等為質,遣其屬物色杲,乃從王臺寨中得之。己又殺叫場及其子塔失?!?/p>
黃道周《博物典匯·建夷考》則記載說:“先是,奴酋父塔失有膽略,為建州都督王杲部將,杲屢為邊患,是時李寧遠為總鎮(zhèn),誘降酋父,為寧遠向導,討杲,出奇兵,往返八日而擒杲”。
苕上愚公著《東夷考略》載:“初,奴兒哈赤祖叫場、父塔失并從征阿臺,為向導,死兵火?!?/p>
海濱野史著《建州私志》載:努爾哈赤的“祖叫場、父塔失,并從李成梁征阿臺,死于陣”。
上面記載了兩次事件,一是幫助李成梁消滅王杲,二是幫助李成梁消滅了阿臺。而消滅王杲之役的細節(jié)又有所不同,姚文中說王杲逃走后,李成梁將叫場等人作為人質,搜捕王杲;黃書中說塔失曾作為向導,引李成梁軍攻打阿臺。無論哪一說情節(jié)屬實,總之都說明叫場與塔失曾與李成梁有過交往,為李成梁出過力。
那么,究竟是幫助李成梁消滅王杲,還是消滅了阿臺?是叫場與塔失同為李成梁出兵的向導,還是僅為塔失一人之事?我們對照清人的記載就不難把事情的真相弄清楚了。
據(jù)《清太祖武皇帝實錄》記載,李成梁出兵攻打阿臺所住之古勒寨是在萬歷十一年(1583年),是由女真人尼康外郎為向導,叫場和塔失當時同在古勒寨中,尼康外郎唆使明兵殺之。叫場和塔失在寨中的原因是因為叫場的長子禮敦之女為阿臺之妻,他“聞古勒被圍,恐孫女被陷,同子塔失往救之?!睆那宄俗约旱倪@一記載看,叫場與塔失是同時死于李成梁征阿臺之役,而非萬歷二年征王杲之役。但這里沒有為李成梁作向導的記載。那何以明人有此說呢?我們知道,清朝修史,對于曾經隸屬于明朝的史實都諱莫如深,像為李成梁作向導這樣非光彩之事隱而不載是很自然的。然此書中隨后述及:“后太祖奏大明曰:‘祖父無罪,何故殺之?’詔下,言‘汝祖父實是誤殺’,遂還其尸,仍與敕書三十道、馬三十匹,復給都督敕書?!边@就令人生疑了,如果真如前面所說,叫場和塔失不過是因救自己親人而身陷危城,被明兵所殺,努爾哈赤憑什么質問明朝將領?明朝又何以還尸、授職,給以補償?這顯然沒道理,說明在這里清人修史時有所避諱。其實,叫場與塔失在征王杲和征阿臺兩次戰(zhàn)役中都曾為李成梁統(tǒng)領的明軍出力,這正是明朝在努爾哈赤緣起時優(yōu)待他的原因。這一點在《明實錄》有明確的反映:
查其(指努爾哈赤)祖父,又以征逆尊阿臺,為我兵鄉(xiāng)導,并死于兵火,是奴兒哈赤者蓋世有其勞,又非小夷特起而名不正者也。
這段話出自薊遼撫按張國彥等人所上奏疏,當真實可信,只是較為簡略。程開祜所著《籌遼碩畫》一書中首篇《東夷奴兒哈赤考》敘此事較詳,可作為補充:
先年叫場、塔失皆忠順,為中國出力,先引王臺拿送王杲。后杲男阿臺將叫場拘至伊寨,令其歸順,合黨謀犯,以報父仇,叫場不從,阿臺拘留不放。大兵征剿阿臺,圍寨攻急,塔失因父在內,慌忙救護,混入軍中,叫場寨內燒死,塔失被兵誤殺,因父子俱死。時鎮(zhèn)守李總兵將塔失尸首尋獲,查給部夷伯插領回。又將寨內所得敕書二十道、馬二十匹,給領。
程開祜是對遼事極為關注和頗有研究的當時人,此書輯成于明朝末年。上面這段記述原委清楚,敘事詳實,且與《清太祖武皇帝實錄》所記情形大致吻合,而述叫場為阿臺所拘,逼其合謀叛亂,叫場不從,塔失入寨救父,結果父子同時被難的情節(jié)與前說兩人“皆忠順”,并后面李成梁還尸、給敕之事相貫通,合乎邏輯,也就不似《清太祖武皇帝實錄》所記存在對李成梁還尸、給敕之事無法解釋的疑問了。顯然,此記載較明、清兩方面其他記載都最為真實可信。
這樣,以上明、清兩方面記載參照起來看,可以得出明確結論:努爾哈赤的祖父叫場和父親塔失曾為李成梁當向導,先后引官軍攻打王杲及其子阿臺,并消滅之,顯然關系密切。

△ 努爾哈赤畫像
(二)努爾哈赤曾為李成梁所收養(yǎng),在李成梁帳下生活了一個時期。
明朝史籍關于這個問題的記載也有幾種說法,如:
姚希孟所著《建夷授官始末》載:萬歷二年李成梁軍攻破王杲寨,之后又殺了叫場和塔失,“時奴兒哈赤年十五六,抱成梁馬足請死,成梁憐之,不殺,留帳下卵翼如養(yǎng)子,出入京師,每挾奴兒哈赤與俱?!?/p>
黃道周《博物典匯·清建國別記》載:塔失為李成梁向導,擒王杲之后,“負不賞之功,寧遠相其為人,有反狀,忌之,以火攻,陰設反機以焚之。死時,奴兒哈赤甫四歲,寧遠不能掩其功,哭之盡哀,撫奴兒哈赤與其弟速兒哈赤如子?!?/p>
苕上愚公著《東夷考略》載:叫場與塔失同為李成梁向導,死于從征阿臺之役,當時,“奴兒哈赤方幼,李成梁直雛視之?!?/p>
海濱野史著《建州私志》載:叫場與塔失同死于從征阿臺之役,“成梁雛畜(努爾)哈赤,(努爾)哈赤事成梁甚恭?!?/p>
歸納一下,以上這些記載同記一件事,但具體情節(jié)各不相同,一說努爾哈赤之父、祖同死于李成梁攻王杲之役,時努爾哈赤年十五、六歲,為李成梁收養(yǎng);二說努爾哈赤之父塔失幫助李成梁消滅王杲之后,被殺,時努爾哈赤剛4歲,李成梁視之如子;三說努爾哈赤之父、祖同死于從征阿臺之役,李成梁視年幼的努爾哈赤如子;四說與三說意思相同。有如此多的不同說法并不奇怪,因為明人所記都得自傳聞,訛誤難免。而且,由于傳言甚多,正說明了其事盡人皆知,并非無中生有之事。問題在于究竟哪一說可信,抑或都不可信?下面我們通過辨證來弄清真相。
首先,前面已經考證,叫場和塔失在征王杲之役和征阿臺之役中都曾為李成梁向導,同死于征阿臺之役,而非死于征王杲之役,這一點已經明確,不必再重復。
其次,李成梁征王杲之役是在萬歷二年(1574),根據(jù)《清實錄》記載,努爾哈赤生于嘉靖三十八年(1559),這一年他正是16歲,可證姚希孟所著《建夷授官始末》所記為實,而黃道周《博物典匯·清建國別記》“甫四歲”的說法有誤。
再次,根據(jù)明、清兩方面史籍記載,李成梁征阿臺之役是在萬歷十一年(1583),這一年,努爾哈赤25歲,他就是在這一年以為父、祖報仇的名義起兵的。顯然,苕上愚公著《東夷考略》和海濱野史著《建州私志》兩書所記叫場和塔失從征阿臺死后,努爾哈赤尚年幼,李成梁“雛視”、“雛畜”之,這是把傳聞中的兩件事混為一談,時間搞錯了。
以上三點將前述四說辨證清楚了,事情真相也就清楚了,努爾哈赤16歲時在外曾祖父王杲家中經歷了全寨覆滅的慘禍,僥幸的是,由于他的祖父和父親為李成梁作向導,他本人又機智地“抱成梁馬足請死”,李成梁因此“憐之,不殺,留帳下卵翼如養(yǎng)子”。《建夷授官始末》一文的記載合乎情理,真實可信。所以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努爾哈赤16歲時確曾為李成梁所收養(yǎng),在李成梁帳下生活了一段時間。
至于生活了多長時間,沒有發(fā)現(xiàn)史料明確記載,但據(jù)《清太祖實錄》所記,努爾哈赤10歲喪母,繼母待他寡恩,19歲的時候,唆使其父與他分家,“家私止給些須”,由于家貧,他不得不自食其力,采集榛子、松子、蘑菇和挖參,拿到撫順馬市貿易以謀生。由這段記載看,他似在19歲之前已脫離李成梁,回到了自己家,分家后,即自謀生路。
另外,有人質疑,所有關于努爾哈赤為李成梁收養(yǎng)的記載都出自明朝方面,未必可信。筆者認為,這倒不成為疑問。因為如前面所說,清朝修史,對于曾經隸屬于明朝的史實都諱莫如深,這樣事自然不會載入史冊。不過,我們還是能找到一點痕跡,如康熙朝徐乾學所修《葉赫國貝勒家乘》有這樣的記載:“壬午,十年,秋九月,辛亥朔,太祖如葉赫國,時上脫李成梁難而奔我?!边@是說1582年以前,努爾哈赤曾為李成梁所羈留??梢哉f,這是清朝人透露出的一點信息吧。
總之,從史料的考證來看,努爾哈赤在李成梁帳下生活過一段時間,和李成梁關系密切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正因如此,李成梁有意無意之間對努爾哈赤初期的崛起有所幫助。

(三)李成梁給予努爾哈赤崛起的幫助。
由于關系密切,李成梁作為威鎮(zhèn)遼東的大帥,肯定對正在成長中的努爾哈赤產生過深刻的影響,不僅如此,對努爾哈赤的崛起,李成梁還有所幫助,具體表現(xiàn)在四件事上。
一是努爾哈赤于萬歷十一年(1583)消滅阿臺之后,李成梁將被誤殺的塔失尸首找到,交還努爾哈赤,并將寨內所得敕書二十道、馬二十匹全部給了努爾哈赤。努爾哈赤襲職為建州左衛(wèi)都指揮使。努爾哈赤起兵時,不過是一個無助的“孤雛”,僅有“遺甲十三副”,既無影響,又無實力,連他本家族內的親屬都與他為敵,處境極其艱險。李成梁在這個時候給他敕書、馬匹,交還塔失尸首,承認他襲職都指揮使,不僅是對他的安慰,更是對他莫大的支持。敕書對于女真人來說,具有重要的意義,有敕書,才有通貢市的權利,而貢市是女真人獲取必要的生活物資,賴以生存的重要經濟來源。同時,這也標志著朝廷對他地位的承認。
二是萬歷十四年(1586),努爾哈赤向明邊吏索要仇人尼康外郎,明邊吏即交出。并因以前誤殺叫場和塔失之事,對努爾哈赤“自此每年與銀八百兩、蟒緞十五匹,以了其事?!边@事實際上是上一件事的延續(xù)。努爾哈赤初起,當然不敢表現(xiàn)出絲毫對朝廷、對明邊吏的任何不滿,只以報尼康外郎唆使官軍殺害父、祖之仇為由,而尼康外郎得到官軍的保護,努爾哈赤向官軍索要尼康外郎,官軍竟然同意交出,任他將尼康外郎殺了,這是在女真人中給足了他面子。至于每年給予銀、緞作為誤殺他父、祖的補償,就更不僅是撫慰、給面子,更是經濟上的支持。雖然交出尼康外郎這事是邊塞將吏所為,未必是李成梁直接干預,但和他三年前給予敕書、馬匹的態(tài)度一定是有關系的。特別是銀、緞之賜更不會與他無關。
三是萬歷十七年(1589),授予努爾哈赤都督僉事職銜。努爾哈赤起兵初期,全力以赴統(tǒng)一女真各部,對朝廷努力表現(xiàn)“忠順”,以取得官方支持。他謹慎地按照要求派人到明廷朝貢,在撫順、清河、寬甸、叆陽四處關口進行互市交易,照例領賞:幾次將部屬搶劫的漢人及牲畜送回;這一年,又殺了入邊搶掠的女真酋長克五十,向明邊吏獻上首級報功,于是,經總督張國彥、巡撫顧養(yǎng)謙等上疏奏請,朝廷同意予以嘉獎,授予都督僉事職銜。當時,對女真人來說,能得到朝廷封賞,意味著具有了高出他人、可以號令其他部落的地位,是莫大的榮譽,所謂“竊名號夸耀東夷”。所以,努爾哈赤“慕都督之號益切”,經過努力爭取,終于達到了目的。萬歷十九年(1591),當葉赫部納林布祿派人以發(fā)兵征伐相威脅的時候他驕傲地怒斥道:“昔我父被大明誤殺,與我敕書三十道,馬三十匹,送還尸首,坐受左都督敕書,續(xù)封龍虎將軍大敕一道,每年給銀八百兩,蟒緞十五疋。汝父亦被大明所殺,其尸骸汝得收取否?”這段話很能說明李成梁對他的支持是多么有力,使他在女真各部中有了多么優(yōu)越的地位,有了驕人的資本。
不過,上面這段話里有個問題需要辨明,那就是“續(xù)封龍虎將軍”之事。明廷加封努爾哈赤為龍虎將軍事在萬歷二十三年(1595),《清太祖武皇帝實錄》修于天聰九年(1635),這里為了夸耀而把后來的事提前說了,這是修書人的問題。還要說明的是努爾哈赤封龍虎將軍時,李成梁已于三年前被劾去職,所以這事不能說是他的責任,當然,還不能不說這事和此前努爾哈赤的受封所打下的好基礎有很大關系。
四是萬歷三十四年(1606年),放棄寬甸等六堡已開墾多年之地,為正在發(fā)展中的努爾哈赤提供了勢力擴展的空間。萬歷元年(1573),由李成梁倡議,將官軍的防線向鴨綠江邊推進了800里,將原來的孤山堡移建到張其哈剌佃,險山堡移建到寬甸,沿江新安四堡移建到長佃、長嶺等處。這就是著名的寬甸六堡。六堡位于鴨綠江以西,毗連建州女真,是防御女真的前哨,戰(zhàn)略地位十分重要,而且,經過三十幾年開發(fā),“生聚日繁,至六萬四千余戶”。李成梁第二次守遼時,軍事力量大不如前,防守吃力,便與總督蹇達、巡撫趙楫一起建議,放棄了這一帶地方,將防線后撤。于是,這一片已開墾之地就落入了努爾哈赤之手。這時的努爾哈赤已經統(tǒng)一了建州女真以及海西女真三部,勢力蓬勃發(fā)展,地盤的擴大對于發(fā)展更加有利了。
李成梁作為遼東大帥,而且是在朝中和地方都極有影響的“太師”,在以上四件事上對努爾哈赤崛起初期的順利發(fā)展無疑是在外因方面起了很有利的作用,也可以說,李成梁對努爾哈赤的崛起是有幫助的。
所以,綜上所述,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李成梁和努爾哈赤關系密切,對努爾哈赤的崛起起了有利作用。正因如此,后來努爾哈赤叛明為患時,朝野都說李成梁“養(yǎng)虎自貽患”,至今也還有人罵李成梁是漢奸。
筆者認為,如此評價未免有些過激,客觀地來看,李成梁守遼三十年所作所為,雖然無論間接,還是直接,都與努爾哈赤的崛起有利,但他是在忠實地執(zhí)行明廷對少數(shù)民族“分而治之”的政策,“離其黨而分之,護其群而存之”,對不聽朝廷約束的王杲及其子阿臺、葉赫部清佳奴、楊吉奴及他們的兒子卜寨和納林布祿等進行嚴厲的懲罰,給以徹底的打擊,但對表現(xiàn)“忠順”的努爾哈赤卻是寬容的,希望他能像哈達部王臺父子一樣效忠朝廷,忠順守邊,對于他后來的叛亂始料而不及。再者,李成梁鎮(zhèn)遼后期,當年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壯志早已消退,遼兵的實力也早已不是當年,要控制遼東局面他已經力不從心了,所以才有了他萬歷三十四年放棄六堡之防的舉動,當時他提出放棄六堡的理由就是“地孤懸難守”,這是一句實話,也是實情。這時候他所求的只是維持遼東暫時的平靜無事了。所以,也不能說他是有意扶持一個他所服務的王朝的叛逆者、掘墓人。 ( 節(jié)選自 《滿族研究》,2009年第1期 )
《中國歷史評論》編輯部選編
本期編輯:朝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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