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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落腳湘潭已逾三十個年頭了,小城歲月安穩(wěn),日子過的,跟明瓷一樣光潔。無端生出一些閑愁,無非是給這明瓷添上一層釉,看上去更溫潤些。

所以,在十八總進(jìn)進(jìn)出出,由義巷口“秋瑾故居”這幾個字,常在跟前一晃而過,但我心底泛不起一絲波瀾。好日子過久了,人是會打瞌睡的。

故居門口,有一家南雜店,賣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都是些跟生活息息相關(guān)的日用品。開店的是一對老夫妻,我傍晚路過,??吹侥亲銎拮拥模e閑地坐在由義巷口,一棵一棵地折著一堆蔬菜,非常有耐心。她身后,是秋瑾故居斑駁的屋墻,在夕陽下,像是一幅靜物畫,流瀉著嫻雅和安寧。這一幕,讓人心里略動了一下。

一百年前,那個“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的奔放女子,也曾住在這里;也曾“玉肌花臉柳腰肢,紅妝淺黛眉”;也曾羅衫裙裾,拈花微笑;也曾相夫教子,歲月靜好。在“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之前,她是這屋檐下的主婦,是一介女兒家,曾有過貂裘嫵媚的那么一刻……

眼前這普通的小巷,這普通的民居,它們可還記得,它們曾經(jīng)承載了一個奇女子的八年時光?這八年,是她年僅32歲寶貴生命的四分之一。

秋瑾的丈夫名王廷鈞,字子芳,小秋瑾兩歲。

“知己不逢歸俗子,終身長恨咽深閨”,這句詩出自秋瑾創(chuàng)作的彈詞《精衛(wèi)石》。很多人據(jù)此認(rèn)為秋瑾婚姻不幸。其實(shí),秋瑾與王廷鈞夫妻關(guān)系并非像所傳說的那么不堪。

王家雖然大富,但名聲很好,不是驕奢淫逸之流,是個積善之家。每年捐給國家和地方的公益,以及扶貧濟(jì)困,王家人自己可能也說不清。便是湘潭由義巷的這座老宅,后來也捐給了國家。

作為丈夫的王廷鈞,人品相貌并不俗。據(jù)他后來的兒女親家,同在京城為官的張翊六在《子芳先生夫婦合傳》中的描述——“體清腴,面皙白,有翩翩佳公子之譽(yù)。讀書善悟,不耐吟誦。作文寫大意,不喜錘煉?!彪m然跟颯爽英姿、文章風(fēng)流的秋瑾相比,人長得有些奶油,學(xué)識有些粗枝大葉,但婚后王廷鈞對言行不拘一格的秋瑾極盡包容,秋瑾就義之后也敢冒死收葬盡夫婦之義。

就連秋瑾自己,在東渡求學(xué)前,跟閨閣好友談到自己的家庭狀況時,也用了“我的家庭太和睦了”的表達(dá)。這實(shí)在讓相信她是因個人婚姻不幸而出走東瀛的人有些驚詫。而秋瑾接下來講的一段話很有意思,她說:“我對這種和睦總覺得有所不滿,甚至有厭倦的情緒,我希望我丈夫強(qiáng)暴一些,強(qiáng)暴地壓迫我,這樣我才能鼓起勇氣來和男人抗?fàn)帯!?/p>

但她的丈夫——王廷鈞,這個脾氣溫和的年輕人,窮其畢生勇氣,也不可能強(qiáng)暴地壓迫她,以此來成全。他只能跟在她身后,踉蹌而行,狼狽而卑怯。

在她血濺紹興軒亭口,舍生取義之后,他因哀傷過度,體漸消瘦,病延兩載……遂不起,年僅三十歲。

而這一切,在他迎娶她走進(jìn)由義巷家門的那一刻,已經(jīng)注定。

秋瑾不是一個尋常女子。

她“性豪俠,習(xí)文練武,常以花木蘭、秦良玉自喻”,從那些傳世的照片里,看得出她的相貌極為端莊秀麗,但眉宇間透出的凜冽英氣,卻有別于一般閨秀,令人不敢久視。

如果不是眼前這山河破碎,滿目瘡痍,這個女子留給世人的,大概會是她婉約的身影:“一灣流水無情甚, 不送愁情送落紅”、“陌上煙輕鶯邊語, 廉前香暖燕雙飛”、“窗外草如煙, 幽閨懶卷簾” ……這些草長鶯飛、閨怨清愁,透過歷史的云煙去打量,不能說不動人。

但時代的帷幕已經(jīng)拉開,眼前是風(fēng)雨飄搖、斷壁殘垣……那一年春天,財大氣粗的王家為她的夫君捐了一個“工部主事”,她隨同夫君,帶著婆母,從湘潭沿湘江一路北上,赴京候選。船到了天津港口上岸,遭遇到了八國聯(lián)軍設(shè)的關(guān)卡,檢查過往的中國人有沒有傳染病。這屈辱,讓她第一次切身體會到了亡國之痛,也讓她擲地有聲:“人生處世,當(dāng)匡扶艱難,以吐抱負(fù),寧能米鹽瑣屑終其身乎?”

尤其是赴京后的交游閱歷,更磨礪了她的心志。為此,她洗盡鉛華,痛別年幼的子女,只身東渡,尋找救國救民的真理。在日本,她結(jié)識光復(fù)會的領(lǐng)袖陶成章,從此走上了革命救國的道路。

作為丈夫的王廷鈞,起初也極力反對,后來改變了態(tài)度,不但同意她去日本留學(xué),還帶著她去拜會自己認(rèn)識的日本人服部繁子,請她帶自己的妻子去日本。

歷史的車輪滾滾前行,人們記住了這個叫“秋瑾”的女俠,記住了她就義前夕的絕筆“秋風(fēng)秋雨愁煞人”,記住了她在《寶刀歌》里的雄渾沉郁,記住了她悲憤莫名的“祖國沉淪感不禁”和慷慨從容的“為國犧牲感惜身?”……

但王廷鈞,作為這個女子的丈夫,他要的并不是什么青史留名,他要的,不過是一個安穩(wěn)的家庭,兒女繞膝,還有一個相濡以沫的妻子。他似乎沒什么大錯。錯的是在那樣的時代,處在那樣的時代,沒有人能夠避世,過上歲月靜好的安穩(wěn)生活。

1907年暮春,為籌措“光復(fù)軍”革命經(jīng)費(fèi),秋瑾著男裝突然返回湘潭由義巷,稍作歇息,又馬不停蹄地趕往湘鄉(xiāng)荷葉塘,去見公公和婆婆,令兩位老人大感意外。

當(dāng)年,秋瑾拋夫別子,一意孤行,婆媳之情漸失和。此次秋瑾突然返湘,講自己辦學(xué)需要經(jīng)費(fèi),王黻臣夫婦沒有多想,為不致子媳離散,他們立馬應(yīng)允。不料秋瑾拿到錢回到湘潭后,借口看戲,擺脫掉家中隨從,至湘江邊浮棹東去,如鯤鵬展翅,蛟龍入海。

“金甌已缺終須補(bǔ),為國犧牲敢惜身?”此時的秋瑾,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再不復(fù)有當(dāng)年隨夫君湘江北去,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春風(fēng)得意。她獨(dú)立寒江,回望那屋群相連,街巷逼仄的十八總,涌上心頭的,是“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的悲愴和豪邁。

湘江兩岸的青山綠樹、陌上人家,它們并不知道,此去是這個女子與湘潭這塊熱土的訣別,若知道,當(dāng)江水嗚咽,天地含悲。

1907年7月15日的凌晨四時許,秋瑾從容就義于紹興軒亭口,成為辛亥革命中第一個犧牲的女革命家。

這個女子,雖然不是出生于高門巨族,但家境的優(yōu)渥,足可以讓她寄寓亂世而茍得一身平安。她卻以“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讓人依稀想起《唐雎為安陵君劫秦王》的義無反顧:“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

如今回想來,已是百年舊事了,絳唇朱顏,早歸塵土。但大浪淘沙,風(fēng)雷激蕩,其間回響著嘶啞而悲壯的吶喊,疊印著踉蹌而執(zhí)著的足跡……這個漸漸走遠(yuǎn)的傲岸身影,足以讓夕陽下發(fā)怔的我感到慚愧。

眼前這由義巷的秋瑾故居,隨時光漫漶,屋墻日漸斑駁,門窗日漸頽塌,它依然挺立,也許是為了提醒我:一年一年里,春去春回,青山依舊,綠水猶存,這人世的安穩(wěn),值得好好珍惜。

江邊的香樟,發(fā)了新葉,遠(yuǎn)處的楊梅洲,時不時能聽見斑鳩叫上幾聲,一棵槐樹也無聲地開著,風(fēng)一來,潔白的花落了一地……似是故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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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甘草子,不小資,不文藝,不妖嬈,不風(fēng)情,恬淡自守,性如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