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近二十年——特別是最近十年——推理文學的變化,我覺得可以用乏善可陳來形容。那種從無到有,從短篇到長篇,從詭計到人性,從浪漫主義到寫實主義的里程碑式變革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主流觀點是21世紀以來,“多元化”是推理文學的發(fā)展趨勢,也是最可喜變化。聽上去似乎挺好,但仔細想一想,“多元化”真的完全是好事嗎?如果沒有了最鮮明的特點,只是擁有許許多多并不鮮明的標簽,那不就是人們常說的“樣樣通,樣樣松”嗎?所謂百花齊放、無所不包,不就成了喪失自我嗎?當一種類型文學不再具備類型化特點之后,迎接這種類型文學的不就只能是滅亡嗎?
這不是危言聳聽,而是有前車之鑒。武俠小說在上世紀中業(yè)繁榮至極,然而在梁羽生、金庸、古龍等大師或仙逝或封筆后,便出現(xiàn)了后繼無人的局面。當時的武俠小說也出現(xiàn)了所謂多元化的趨勢,很多創(chuàng)作者開始把修仙等元素融入武俠當中。結(jié)果卻是修仙類小說漸漸崛起,最后自成一派,而被“多元化”的武俠小說喪失了自我,已經(jīng)無法改變被歷史塵封的命運。
正因為這樣,近些年推理小說的變化讓我這個推理愛好者憂心忡忡,甚至有些悲觀——大師不出,特色喪失,我已經(jīng)做好了推理文學慢慢消失的準備。
然而在這個時候,我讀到了一位新人作家的作品——這位名叫理查德·奧斯曼,他創(chuàng)作的推理小說名叫《周四推理俱樂部》。

《周四推理俱樂部》
第一次拿到他的書時,我首先了解到的是一組客觀信息:
理查德·奧斯曼出生于1970年,是英格蘭埃塞克斯郡人——就是福爾摩斯離休離開貝克街后,跑去養(yǎng)蜂的那個地方。他在大學畢業(yè)后進入了電視圈,做過演員、主持人、制片和導演,一度成為英國BBC知名欄目的門面式人物。
2020年,也就是在奧斯曼50歲那年,他出版了第一部推理小說《周四推理俱樂部》——50歲出道,放眼兩百年推理文學史,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是真真正正的大器晚成。
結(jié)果這部作品上市幾個月銷量就輕松突破100萬冊,被尼爾森公司(歐洲最專業(yè)的出版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公司)稱為“現(xiàn)象級出版物”,版權(quán)一下子售賣到了43個國家和地區(qū)。這本書長期霸占英國亞馬遜圖書總榜第一名,在《星期日泰晤士報》暢銷書排行榜第一名的位置上坐了60周。在東方,《周四推理俱樂部》一舉登上了日本最具權(quán)威性的三大推理榜單——“這本推理好想讀!”“周刊文春推理BEST10”“這本推理了不起!”——上一本在這三個榜單上興風作浪、又被全世界熟悉的作品,叫作《嫌疑人X的獻身》。超級名導史蒂芬·斯皮爾伯格則是在只看了部分試讀的情況下,就拍板買下了影視改編權(quán),目前已經(jīng)建組實拍。

理查德·奧斯曼
這樣的成績讓奧斯曼成為世界知名出版公司企鵝蘭登的“頭號保護對象”,一口氣簽下了還沒有寫出來的這個系列其余四部作品。奧斯曼一鼓作氣,在接下來的三年里,他陸續(xù)出版了《周四推理俱樂部2:活了兩次的男人》、《周四推理俱樂部3:消失的子彈》和《周四推理俱樂部4:“魔鬼”的最后一眼》。到2024年底,這個系列全球累計銷量已經(jīng)超過了1500萬冊!
這個系列故事設定很簡單。在英國鄉(xiāng)間高檔養(yǎng)老社區(qū)里,前特工伊麗莎白拒絕“穿著紙尿褲,坐在輪椅上變老”,她聯(lián)絡同住在這里的護士喬伊絲、工人羅恩、心理醫(yī)生易卜拉欣,組成了“周四推理俱樂部”。每周四他們都會聚在一起,研究警方多年未破的懸案,給出自己的結(jié)論。四個人的平均年齡是77.5歲,正因為這樣,他們的故事才顯得如此特別……
以上都是客觀事實,接下來說說讀過他這四部作品后的一些主觀感受。
先說結(jié)論:個人認為,理查德·奧斯曼具備成為下一位推理大師的可能性——請注意,只是可能性,而不是他已經(jīng)是了,盡管我認為這種可能性非常之大。
為什么有這樣的結(jié)論呢?還是因為那三條標準。
第一條已經(jīng)被客觀數(shù)據(jù)證實,無須多言。
第二條,是我從奧斯曼的作品里看到了文筆和結(jié)構(gòu)層面的成長。讀第一部的時候,我的感受非常明確:“文筆細膩,節(jié)奏舒緩,是典型的阿加莎式文筆,阿加莎式的節(jié)奏,阿加莎式的故事!”
這個判斷在后來看到奧斯曼的訪談,證實了我的判斷。他毫不隱諱承認自己是女王的超級粉絲,毫不掩飾自己的作品受到了女王作品的影響,特別是馬普爾小姐系列那樣的舒適推理。
說實話,推理小說的最大賣點從來都不是文筆、節(jié)奏和故事結(jié)構(gòu),這些都是加分項,如果做到女王水準,在諸多同行里已經(jīng)算是鳳毛麟角了。而奧斯曼讓我感到震驚的是,他并沒有因為形似女王而望峰息心,而是在這樣的外形下寫出了自己的風格。
這個系列的故事是披著舒適推理外衣的諜戰(zhàn)小說。阿加莎作品里的人物一味從容,連罪犯也不例外;故事節(jié)奏更是永遠舒緩,哪怕是在殺人投毒。奧斯曼則不然,他故事里的人物各個都是綿里藏針,而整個節(jié)奏更是該緩則緩,該急則急。作為讀者會不由自主地跟著奧斯曼的筆觸心跳加速,但這個過程往往不會被覺察出來,以致我在閱讀中時常會捫心自問:“明明是阿加莎式的故事,怎么讀著讀著心里居然想起了《碟中諜》阿湯哥扒直升飛機的BGM……”
除了節(jié)奏,奧斯曼對于故事結(jié)構(gòu)的把控也非常獨到。一部20萬字的推理小說,交給那些善于長篇大論的日本作家,他們會分作8-10章;交給歐美作家,他們會分作20-30章;奧斯曼呢?他把故事分作80-100章!
是的,讀他的故事,我非常確信這位作家一定從事過與電影、電視相關(guān)的行業(yè)。他的每一章就是一場戲,或者說是一組鏡頭。每一幕都極具畫面感,且幕與幕之間的專場干脆利落,又無比絲滑。單論文字的畫面感,我在丹·布朗和東野圭吾的作品里有類似體驗;至于“轉(zhuǎn)場”效果,個人認為是推理文學歷史上現(xiàn)象級的存在。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在2024年,一個看上去頗有1924年風范的推理小說能爆火全球——它擁有1924式的優(yōu)點,但內(nèi)核絕對是當代的。正因為如此,奧斯曼的故事既屬于紅酒愛好者,也屬于爆米花愛好者;既屬于老年人,也屬于青年人;既屬于喜歡回望過去的人,也屬于眺望未來的人。
所以,我認為第二條標準,奧斯曼也達到了。
至于最難達成的第三條,我必須要說,現(xiàn)在的奧斯曼還沒有做到。實際上,他還是個不折不扣的推理新人,出道不過四年,作品不過五部。他還有著很大的上升空間,因此現(xiàn)在是沒有辦法下結(jié)論的。此前出現(xiàn)的歷史級大師無一不是經(jīng)過時間驗證才蓋棺定論的,所以關(guān)于奧斯曼會不會成為下一位大師,應該——也只能——交給時間來評判。
但有一點足以引發(fā)我的關(guān)注。但凡在推理領域留下名字的人,往往都有一個特點——出道即巔峰。別誤會,這絕對不是嘲諷,因為能在一種類型文學的歷史上留下名字,哪怕只有一部作品,也已經(jīng)足夠了。而那些大師呢?他們往往是出道璀璨,持續(xù)上升。
柯南·道爾的第一部作品是《血字的研究》,足夠優(yōu)秀。之后經(jīng)過《四簽名》的探索,到了《波西米亞丑聞》和《紅發(fā)會》終于奠定其地位;阿加莎的處女座《斯泰爾斯莊園奇案》絕對是經(jīng)典作品,但更為出色的《東方快車謀殺案》和《無人生還》則是在十年后寫出來的,這個過程中女王一直在進步;松本清張的《點與線》是劃時代的,但更成熟的《砂器》則是之后很久才寫出來的,中間經(jīng)過了幾十部作品的打磨;至于東野圭吾,出道的《放學后》已經(jīng)拿了大獎,可真正讓他成為“暢銷天王”的《白夜行》是15年之后寫出來的,讓他一覽眾山小的《嫌疑人X的獻身》則比《白夜行》之后的第六年問世,期間的《分身》《名偵探的守則》《惡意》都是他成長的經(jīng)歷……
《血字的研究》《斯泰爾斯莊園奇案》《點與線》《放學后》——這些作品足以成為任何一名推理作家的最高成就,但對于大師來說,它們只是起點,只是進步過程中的第一道階梯。很難做到,甚至很難想象,所以能做到的,必定是大師!
奧斯曼的出道足夠巔峰,他的后續(xù)三部作品卻在不斷進步,而且是全方位的進步。不久前,我有幸讀到了一段他的最新作品——那是一個全新的系列,雖然聊聊千字,卻讓我務必興奮,因為我發(fā)覺奧斯曼還在進步!礙于種種關(guān)系我不能描述這部還沒有在中國出版的作品有多好,我只能說相比于之前的作品,新作的進步幅度就相當于金庸先生從“射雕三部曲”躍升到了《天龍八部》和《笑傲江湖》。
確認過這一點,我對奧斯曼又多了一份信心?;蛟S若干年之后,他會跟上述幾位大師一樣,為有些末路的推理文學找到新路。
希望如此吧!因為我愛推理,我希望它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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