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223】
原標題:一諾,值萬金
工人日報-中工網(wǎng)記者 張嬙
一個人的承諾,值多少錢?
對姜恩蘭來說,一諾,值萬金。
即便,這句承諾要用20年兌現(xiàn);即便,過程漫長而艱難。
山東省膠州市鋪集鎮(zhèn)張家屯村,一家有些破舊的小店里,72歲的姜恩蘭嚷嚷著大嗓門招呼著來店的客人。
小店不大,七八張桌子的空間。因為年久失修,水泥地面早已坑坑洼洼,墻面也被油煙熏染得看不出最初的白,幾扇破損的窗戶用尼龍繩勉強系著。柜臺里,一組用了40多年的柜子已經(jīng)磨掉了漆,漏出木頭原本的紋理。
在這里,姜恩蘭既是廚師也是服務員,買菜、做飯、洗盤子、算賬,全由她一人張羅……
一人,一店,她用20年,還完了200多萬元欠款。
最后一筆欠款還完,姜恩蘭只說了簡短的幾個字:“我又是個‘人’了?!?/p>
姜恩蘭在上菜間隙備菜洗菜。工人日報-中工網(wǎng)記者 張嬙 拍攝
萬元戶
姜恩蘭生于1953年,她的丈夫張平高生于1948年。夫妻二人的故事,始于上世紀80年代。
“都說在外邊賺錢容易,可是丈夫得了腎病,切掉了一個腎,我們又回了老家?!苯魈m個頭不高,說起話來卻中氣十足,一頭花白的短發(fā),顯得格外干凈利索,完全不像做過6個心臟支架的老人。
離開家鄉(xiāng)多年,土地荒廢,兩個兒子年幼,丈夫身體又不好,一家四口的生計成了問題?!翱偟没钕氯グ??”回憶起恍如隔世的歲月,姜恩蘭眼睛望向了窗外。
那是一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姜恩蘭向鄉(xiāng)親借來了一輛小推車和200元錢,每逢村集,就去供銷社進點“稀罕物件兒”推到集上賣。
因為熱情活絡又誠信經(jīng)營,姜恩蘭的生意總是很好。小推車很快變成了小賣鋪,一家人總算不用再為生計發(fā)愁。
這時,村里有人建議姜恩蘭開家飯店?!耙夥孔?,裝修,買灶臺……哪有那么多本錢?”即便這樣,窮怕了的姜恩蘭夫婦還是決定“想想辦法”。
“一個好心的鄉(xiāng)親幫忙聯(lián)系了諸城一家酒廠,有鄉(xiāng)親擔保,廠長給我們賒了一車白酒?!?/p>
一車白酒,在上世紀80年代絕對屬于緊俏且值錢的物資。愿意為一戶毫無根基的人家擔保,姜恩蘭對這位鄉(xiāng)親一直感恩于心。
靠著賣酒賺來的錢,姜恩蘭夫婦的“大眾快餐”店慢慢“轉(zhuǎn)”了起來。不到半年,她就將存下的第一筆錢還給了酒廠,還買來了不少東西向擔保的鄉(xiāng)親表示感謝。
“別人的好,咱得還,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姜恩蘭不識字,說出的話樸素卻透著生活哲理。
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復蘇,連接著諸城、青島的張家屯村成為貨運汽車的必經(jīng)之地。開在村里唯一主路上的“大眾快餐”店,因為量大實惠,成為許多過路司機和村民解決飽腹、招待親友的首選地,姜恩蘭夫婦的生意做得紅紅火火。
“上下兩層樓房,雇了12個服務員,每天等著吃飯、住店的人烏烏泱泱的……”
上世紀90年代,張家成為當?shù)厍缚蓴?shù)的萬元戶,張平高成了村里甚至鎮(zhèn)上頗有話語權(quán)的能人。夫妻倆又買下村里沿街的空地,用18萬元蓋起了前店后家共三層、有22間房的新宅。
正是這套宅子,見證了張家此后30多年的跌宕命運。
蓋完新房,張家尚有富余的存款。因緣際會之下,張平高開起了編織袋加工廠。
“把所有錢都投進了廠子,哪是想象中的那么容易啊?!?/p>
姜恩蘭嘆著氣,實體行業(yè)投入成本太大,原材料把關(guān)、加工工藝、產(chǎn)品銷路也考驗著毫無經(jīng)驗的夫妻倆。很快,張家開飯店積攢的幾十萬元,全都打了水漂。

膠州書畫名家為姜恩蘭題的字“一諾千金”。工人日報-中工網(wǎng)記者 張嬙 拍攝
“還債!”
“人還沒火化,來家里要債的人就坐滿了堂屋。”
短短5年,姜恩蘭夫妻倆便從風光無兩變成負債累累。強烈的落差使得張平高一蹶不振,加上身體本就不好,2004年5月,張平高患肝癌晚期離世。
轉(zhuǎn)行編織袋加工初期,姜恩蘭勸過丈夫,繼續(xù)家里的飯店生意,別把“雞蛋”放進一個“籃子”。但張平高根本聽不進妻子的規(guī)勸。
只知道丈夫不停地借錢,究竟借了多少,姜恩蘭和兩個兒子并不清楚。“大概165萬元,最多的3萬元,最少的幾千元,兩分的息?!苯魈m說,這是一筆糊涂賬,在與兒子翻看借條時,他們看見里面夾雜著幾張并非丈夫筆跡的條子,甚至還有丈夫彌留之際簽下的欠款。
彼時,姜恩蘭的大兒子張永杰已經(jīng)28歲,小兒子張永安24歲。待他們把父親的后事辦妥,姜恩蘭召開了第一次也是迄今為止唯一的家庭會議。
大兒子張永杰以為,母親是和他們商議還與不還父親的遺債,卻未曾想到母親早已打定了主意?!霸谵r(nóng)村,家家戶戶沾親帶故,祖祖輩輩知根知底,一個家族最看重的就是名聲、口碑?!?/p>
親戚朋友和左鄰右舍也曾善意地勸說:“這是天文數(shù)字啊,怎么還?”“大兒子剛結(jié)婚,小兒子還沒成家,要是認了這些債,孩子們的下半輩子也搭進去了。”“房子都抵給銀行了,你們一家人換個地方,重新開始吧?!?/p>
“農(nóng)村人靠著種莊稼攢點錢不容易,我可以帶著兩個兒子一走了之,那樣的話,我們家?guī)纵呑佣嫉帽蝗舜良沽汗牵业牧夹囊策^不去。”姜恩蘭抹著眼淚,說出的話卻無比硬氣。
那次家庭會議,姜恩蘭沒有征求兒子的意見,只通知了兩件事:第一,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咱得認!第二,這些錢她一個人還,這個家不能都“搭”進去,“如果我死了還沒還完,你們接著還?!?/p>
意料之中卻又讓姜恩蘭欣慰的是,兩個兒子不僅同意了她的決定,還提出連同那些糊涂賬和利息一并“認下”,“咱們把錢還得干干凈凈,咱爸在那邊也能挺胸抬頭做人”。
其實,早在家庭會議之前,兄弟倆已經(jīng)下定決心。

用餐高峰期餐館內(nèi)顧客云集。工人日報-中工網(wǎng)記者 張嬙 拍攝
一人,一店
張家分家了!
丈夫剛走,姜恩蘭就把家分了。這個消息不脛而走,成為村里人茶余飯后的談資。
“是分了,我把兒子趕出了家門,我一個人還債?!?/p>
姜恩蘭是個說一不二的性格,兩個兒子被“趕”到了膠州縣城。
早在張平高患病之前,大兒子張永杰便與妻女來到膠州,在火車站附近租下了一處平房。得知父親肝癌晚期,張永杰返鄉(xiāng)照料3個多月直到父親離世,他也因此丟掉了工作。父親走后,張永杰聽從姜恩蘭的安排,帶著弟弟張永安回到膠州的小家。
看著哥哥雖不富裕但溫馨幸福的生活,又想著獨自扛起債務的母親,張永安毅然返回了老家。
“娘一個人還債太累了,有的債主等不及肯定會去縣城找我哥,他女兒還小。我回來跟娘一起賺錢,就能快點還完,我哥就能有個幸福的家?!睆堄腊仓貜椭?0多年前說服母親的話。
大兒子張永杰的女兒,也是張家當時唯一的孫女,是姜恩蘭的軟肋。無奈之下,她同意張永安暫時留下。
不久后,張家的“大眾快餐”店重新開張。
可是,不忍心小兒子一輩子“窩”在自家小飯館,沒過多久,姜恩蘭再次把他“趕”出了家門。母子倆達成的協(xié)議是,張永安每月拿出部分工資幫母親一起還債。
自此,50歲的姜恩蘭開始了長達20年一人一店的漫長歲月。“吃過的苦?三天三夜也說不完?!苯魈m笑著,眉眼間流露出苦澀。
過去十幾個人忙碌的飯店,如今只有一人,辛勞程度可想而知。凌晨4點起床,買菜、洗菜、切菜、做飯、洗碗、算賬、打掃衛(wèi)生……姜恩蘭每天都是腳不沾地地忙到下半夜才能休息。
雖然身高只有1.52米,姜恩蘭卻能輕松扛起幾十斤的面粉,一雙手因為常年浸泡在冷水中,骨關(guān)節(jié)早已變形得難以并攏。
為了省下錢盡快還債,姜恩蘭從不舍得買煤生爐子。北方的冬季,戶外氣溫零下十幾攝氏度,即便是室內(nèi),也能積水成冰,白天忙活起來尚且能克服,可是到了夜里,姜恩蘭在被窩里“凍得牙齒直打顫”。
姜恩蘭有咳嗽的舊疾,厲害時總是吃口蘿卜“壓一壓”。因此無論白天夜里,她都隨身揣著一塊蘿卜。有一年冬天格外冷,姜恩蘭的咳嗽也越發(fā)嚴重,深夜咳醒的她發(fā)現(xiàn)蘿卜早已凍成了硬塊,咬一口全是冰碴子。
為了節(jié)省開支,姜恩蘭時常去撿些樹枝和玉米棒子燒火炒菜,自己也曾吃過商販扔掉的爛菜葉子。可是要強的她卻跟鄉(xiāng)親們說,“這些是拿回去喂雞的?!?/p>
“有一次,鄰居看到我手里攥著兩塊雞蛋大的客人吃剩的饅頭,問我為啥不扔掉,我說可以留著當晚飯,這樣又能省下5角錢。鄰居當時就哭了?!?/p>
每次債主來要錢,姜恩蘭總是掏空柜臺,“今天給這家200元,明天給那家500元,200多萬元就是這么一點點還上的”。
國人向來重視年三十的團圓飯,膠東的習俗之一便是供奉已故的先輩,所以當?shù)氐纳啼伌竽耆@天都是早早關(guān)門,除了姜恩蘭家。
“5里地之外有家工廠,每年都從我家訂幾個菜和水餃過年……”
沒有交通工具,張永杰兄弟倆寒冬臘月都是步行為工廠送飯,一送就是十幾年,而往返10里地的利潤,只有80元。
一年春節(jié),姜恩蘭全身上下只剩30元,店里也只有5個小餅。幸虧親戚送來了一些飯菜,一家老小這才勉強過了個“囫圇年”。
這樣艱難的日子,就沒想過放棄?
“沒有!做人得講誠信?!?/p>
姜恩蘭挺著脖梗,不假思索地答道。
“大爺,我失信了”
經(jīng)年累月的操勞,姜恩蘭終于扛不住了。
因為長時間站立,她的雙腿得了嚴重的靜脈曲張。“血管彎彎曲曲的,像蟲子一樣。白天站久了走多了就疼,夜里半宿半宿抽筋,怎么都扳不回來,疼得我抱著窗框子直哭?!?/p>
2010年,姜恩蘭做了靜脈曲張切除手術(shù),可是只休息了3個月,她又一瘸一拐地開張營業(yè)。
“大眾快餐”店的廚房門框,兩側(cè)有著明顯不同,一側(cè)木紋粗糙,另一側(cè)平整光滑。
“后背疼了好幾年,起先以為是腰背出了問題,疼得厲害就在門框上撞幾下,能輕快不少,時間久了就磨平了。”
2014年,姜恩蘭終于受不住后背的疼痛,喊來了兒子把她送去醫(yī)院。醫(yī)生說她的心臟需要搭設6個支架,手術(shù)風險很大。
當時張家的欠款尚有100多萬元。手術(shù)前,姜恩蘭只交代了一件事:“如果我死了,剩下的錢,你們兄弟倆一人一半,接著還?!睆堄澜堋堄腊埠瑴I答應了母親。
幸運的是,手術(shù)很順利。術(shù)后蘇醒,當姜恩蘭看到高低起伏的心電圖時,懸著的心也終于放了下來:“我還活著,這筆債不能壓給兒子?!?/p>
兩場手術(shù),張家又欠下了11萬元新債。把出院的母親安置妥當,小兒子張永安哭了。
原來,姜恩蘭手術(shù)之前,張永安向同族的大爺借來2萬元,答應待醫(yī)保報銷后馬上還錢。可是因為不清楚報銷政策,他只通過醫(yī)保結(jié)算了6000元。不能按時還錢的張永安,哭著來到大爺家道歉:
“大爺,我失信了,還有一萬多元的缺口?!?/p>
“孩子別哭,我不著急用錢。這6000元你也拿回去,給你媽調(diào)理身體。”大爺當年的回答,張永安仍清楚記得。
得知姜恩蘭手術(shù),前來探望的鄉(xiāng)親絡繹不絕,“都是‘空著手’來的……”
大家知道張家的情況,像是商量好了,紛紛把看望病人的牛奶、水果換成了實惠的紅包。
“總共1.5萬元,家里留下1000元,剩下的連同醫(yī)保報銷的6000元,一起還給了大爺?!睆堄腊舱f。
提及母親,張永杰話還未出口,眼淚就奪眶而出,“都怪我沒有賺大錢的本事,才讓俺娘吃了這么多年苦”。
其實不然,20多年來,兄弟倆也在竭盡所能地與母親一同還債。
初到膠州,沒有一技之長的張永杰只能依靠蹬三輪車拉客糊口,最遠的一次騎行60公里只賺了50元?!跋奶炷サ么笸葍?nèi)側(cè)都破了皮……”妻子高麗萍心疼得直掉眼淚。
眼見張永杰日子過得不易,朋友特地送來一塊豬肉,“不舍得吃,每天切一小塊,家里又沒有冰箱,最后豬肉壞了一大半”。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幾年,直到張永杰找到一份穩(wěn)定的技術(shù)工作,生活才逐漸好轉(zhuǎn)。夫妻倆隔三岔五把賺來的錢送回老家,幫家里還債。
被第二次“趕出家門”的張永安,也在縣城謀得了一份工廠的工作,每月都把收入的大部分交給母親還債。
雖然有著穩(wěn)定的工作,又一表人才,但張永安的婚事卻成了姜恩蘭的心病,“欠了這么多錢,誰家敢把姑娘嫁給我們?”
2011年,直到債務償還過半,31歲的張永安才有了自己的小家。
嫁到張家24年,一起還債的歲月就占據(jù)了22年,大兒媳高麗萍不是沒有委屈?!澳切┠杲?jīng)常吵架,我也是人,也想給孩子多存點錢……”
高麗萍的這點愿望并不過分??墒浅硽w吵鬧歸鬧,婆婆急需用錢的時候她一次也沒拒絕過,始終不離不棄地用心經(jīng)營著這個家。
半塊干糧
在張家屯村,提起姜恩蘭,人人都豎大拇指。大家都對她堅持20年還債的行為敬佩不已。但姜恩蘭卻說:“沒有鄉(xiāng)親們,這些錢我還不上?!?/p>
早些年,一位債主到“大眾快餐”店里要錢,“當時飯店門口有個鄰村賣豆腐的大哥,扔下500元就走,讓我拿去應急?!苯魈m記得很清楚。
此后許久,當姜恩蘭再次遇到這位大哥時,第一件事就是把500元還給他。
高金華夫婦倆來自山東諸城,所開的五金店鋪與大眾快餐相隔一條馬路。平日里他們雖然與姜恩蘭接觸不多,但是經(jīng)常從她家訂些飯菜。
十幾年前,走投無路的姜恩蘭找他們借5萬元還債,高金華二話不說借給了她?!八撕?,經(jīng)常給我家兒子好吃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錢‘瞎’不了。”
這筆錢,姜恩蘭足足還了十幾年,高金華一次也沒催過。
“左鄰右舍、每家每戶都借過不知道多少次……”可是只要姜恩蘭張口,總能借來比預期更多的錢,而她也一定按照承諾的時間還錢。
為什么明知姜恩蘭有債在身,卻仍然愿意再借?除了當?shù)貥闼厣屏嫉拿耧L,更多的是姜恩蘭種下的“善因”。
早在張家風光的時候,姜恩蘭夫妻倆的厚道就聲名遠播。那是一年夏天,忙碌了一天的姜恩蘭和張平高正準備休息,發(fā)現(xiàn)床底下藏有一包錢,“五元、十元、五十元,滿滿一大包足有幾千元”。
嚇壞了的姜恩蘭連夜去鄉(xiāng)派出所報了警。后來她才得知,這是經(jīng)常在飯店吃飯的客車司機討來的貨款,因為著急送貨就把錢塞到了張家?!八f信得過我們夫妻倆,所以連招呼也沒打,想著送完貨再回來取錢。”
大兒子張永杰講述了這樣兩個故事。
姜恩蘭是個熱情心善的人,平時喜歡收留一些可憐人免費吃飯。早些年,鄰村有個智力低下的小伙子,隔三岔五地來店里討要一碗燴餅,姜恩蘭從不嫌棄,每次都是盛上冒尖的一大碗。
后來張家發(fā)生變故,小伙子也失去了音訊。直到有一年,張永杰和姜恩蘭到村里趕集,遠遠聽見有人在喊“大姨”。
轉(zhuǎn)過身,當年那個小伙子哭著向他們跑來,拉住姜恩蘭的手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姨,這些年你去哪了?”
還有一位,是村里已故的老人,名叫張平銀。因為從小患有腦炎,張平銀手腳行動遲緩,一生未婚無子。
每隔一段時日,姜恩蘭就會幫他清洗衣物,定期給他送去兒子穿舊的衣服。天氣暖和的時候,張平銀喜歡到“大眾快餐”店坐坐,姜恩蘭也會給他做一碗滿是肉菜的燴餅。
談及這些善事,姜恩蘭并不居功,而是講述了自己與張平銀母親“半塊干糧”的淵源。
那時,姜恩蘭一家剛從東北回到家鄉(xiāng),沒有莊稼沒有收入的一家人,經(jīng)常吃了上頓沒有下頓,“大小子才五六歲,經(jīng)常餓得到處要吃的。那時候家家戶戶都不富裕,張平銀他娘給了孩子半塊干糧?!?/p>
半塊干糧,姜恩蘭記了大半輩子。她把這份恩情報答給了張平銀,還延伸到許許多多沒有收入、身體患病的可憐人。
“向善、德行是個閉環(huán),在姜恩蘭身上得到最好的印證?!变伡?zhèn)黨委書記劉大慶這樣解讀,“福往者福來”,鄉(xiāng)親的善舉溫暖著姜恩蘭,她將善意延續(xù),又再次收獲了善。
20年的還債歲月,姜恩蘭心里永遠記得那些施恩于她的貴人。比如餐館重新開張時,偷偷借給她1000斤糧食的老人;鋪集法院幫她主持正義的法官;心臟病手術(shù)之前,幫她聯(lián)系青島醫(yī)院的膠州中心醫(yī)院陌生大夫;還有那些看她艱難,主動提出放棄債務的債主……
“恩情是還不完的?!苯魈m說。
一諾千金
隨著社會生活水平提高,客人們的需求也越來越多樣化,張家屯村開起了很多條件更好、口味更多元的飯店。相較之下,已經(jīng)30多年沒有翻新的“大眾快餐”店顯得有些“落伍”,可這里從不缺人氣。
恰逢張家屯村集,王明亮帶著妻女來到姜恩蘭的小店,“十幾年了,只要來這賣貨就到她家吃口飯”。像王明亮這樣十幾二十年的老顧客,在大眾快餐還有很多。
“她家量大實惠,不要謊(注:價格不虛的意思)?!薄按笠倘撕茫偸嵌嘟o我們加菜加肉,怕我們吃不飽?!薄白龅牟撕贸?,也都知道她的故事,去誰家吃不是吃呢?!?/p>
從當年推著小車賣貨起,姜恩蘭就遵循誠信經(jīng)營、薄利多銷的原則。一碗滿是里脊肉和蛤蜊的海鮮燴餅利潤只有3元,一盤三鮮餡水餃利潤3元,一盆丸子湯利潤5元,一個饅頭利潤2角。
當旁人建議她提高菜價、多賺些錢時,她甚至會反問:“一份燴餅,賺3元還少嗎?”
雖然店內(nèi)環(huán)境不夠考究,姜恩蘭卻在食材上下足了功夫,炒菜用的豬肉必須是后肘,蛤蜊類的小海鮮不能過夜,沾餃子吃的蒜泥得配香油才對味,客人用過的碗筷須得沖洗三遍……
“我欠下的債,都是靠他們來吃飯一點點還上的,不能昧著良心賺錢?!?/p>
常年來店的客人有個默契,因為店里店外都是姜恩蘭一人忙活,大家養(yǎng)成了自助服務的模式。
店里十幾年的老顧客宋時明說,“別的飯鋪都是服務員干這些活,我們不講究這些,沖的是她這個人,熱情誠信,做的飯也好吃實惠”。
多少年來,姜恩蘭從來沒有記錄客人主食、煙酒的習慣,“結(jié)賬的時候自己報數(shù),他們報多少,我算多少。”姜恩蘭說,“確實顧不上挨桌去記,大家也不會誆我,反正這么些年沒‘瞎’過錢”。
2024年6月,姜恩蘭把最后一筆欠款還完,長達20年的還債生涯終于完結(jié)。
去年年底,姜恩蘭重新更換了飯店的大門和前窗。她說,過去沒錢,以后賺的錢都是自己的,她要慢慢地把飯店整修一遍,還要多存點錢。
如今,張永杰、張永安已經(jīng)在膠州扎了根,兄弟倆和妻子都有了穩(wěn)定且收入不錯的工作。姜恩蘭的大孫女就職于青島一家軟件開發(fā)公司,小孫女和孫子正在讀書。
姜恩蘭的小店,有兩處是她精心布置過的:
一處在柜臺,張貼著她獲評“中國好人”身披綬帶的照片。
還有一處,在小店進門最顯眼的墻上,掛著一副當?shù)貢嬅覟樗}的字。因為年代久遠,字幅有些卷邊泛黃,上面寫著4個字——
“一諾千金”。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張永杰、張永安、高麗萍、高金華、王明亮、宋時明為化名)
來源:中工網(wǎng)-工人日報
熱門跟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