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物一:端子師傅
高明的外號之所以叫“端子師傅”,是因為他喜歡拉二胡,而二胡長得像以前舀水的一種竹制工具,長沙人叫“端子”。
端子師傅下崗前是螺絲商店的,還曾被評為市勞動模范。上世紀八十年代,單位在望月湖買了房子,他就住了過來。因為他是市勞動模范,單位在安排與紡織廠搞那種類似于紅娘牽線的舞會時,工會主席給他親自介紹了一個最漂亮的女孩。
那時候的高明,年輕英俊,能歌善舞,更拉得一手好二胡;那時候高明的單位,也是長沙市很多人都夢寐以求的單位。
但好景不長,端子師傅下崗了。在機房里摸爬滾打拼了十五年,落下個二期矽肺。他開始在望月湖借酒消愁。這時一幫有同樣愛好的朋友,同樣因下崗,在外面接紅白喜事業(yè)務(wù),賺一點生活費,要他加入,但他拉不下這個面子。
剛開始還沒下崗,因為市里規(guī)定了勞動模范不能下崗,螺絲商店就照顧他,叫他去守倉庫。他喜歡喝酒,經(jīng)常喝了酒就睡著了,倉庫丟了很多東西。其實他人倒是個老實人,不是個賊。
最大的打擊來自他那年輕漂亮的老婆。有一天凌晨,端子師傅醒來時,感覺床上有些擠,這時妻子推了他一把:睡過去點。他抬頭一看,妻子旁邊還睡著一個男人。

端子師傅也不做聲,移到床角繼續(xù)睡。天一亮,他又拿著一把二胡去了啤酒館。酒館里的服務(wù)員嫌他拉二胡唱的曲子太凄慘,經(jīng)常對他很兇,罵他“嚎死哦!”他又不敢做聲。一般別人一罵他他就耷拉著腦袋,閉上眼睛,不知道是真睡著還是假睡著。
但有時候喝了點酒,端子師傅也喜歡去惹別人。
別人議論一些事情,政府啊什么的,他就搭腔說:“哪里箇多貪官啰!共產(chǎn)黨的天下,箇多貪官,我就不相信!”
他講話還是七十年代的調(diào)子,最開始一句兩句別人把他當作神經(jīng)病,講多了別人就煩躁,就罵:“你箇只角色有點寶吧?”“我哪里有點寶啰!我是勞動模范,我是共產(chǎn)黨員!”結(jié)果那人上去就一個嘴巴子。
端子師傅特別瘦,走起路來輕飄飄的,走一步腦袋往前伸一下,就像一只鳥。一個嘴巴扇過去,端子師傅飛好遠。
在旁邊喝酒的一個顧客上去說:“箇是個病人,算噠,你等于冇聽見?!?/p>
那人說:“我要不是看他是個病人我早就打死他噠,我們在箇里扯談他插么子嘴啰?”
幾年前的2月初,大年前夕,端子師傅走了,沒有追悼會,沒有葬禮,社區(qū)直接把他遺體拉到明陽山進行火化。
從此,望月湖又少了一個會拉二胡的人。
人物二:鄭屠夫
2010年1月31日,長沙的氣溫,比往年的這個時候要暖和一些。
中午一點左右,我跟妻子及另一姓劉的朋友從望月湖月宮街旁的一家飯店出來,突然發(fā)現(xiàn)隔壁菜場三樓起火了。我們?nèi)送瑫r拿手機撥打了119。
十分鐘后,消防隊趕到,二十分鐘后,火被撲滅。七十九歲的鄭屠夫坐在馬路上嚎啕大哭。當時,那棟建筑的一樓是交通銀行,二樓是網(wǎng)吧,三樓是鄭屠夫的倉庫,里面囤的二十多噸豬肉,轉(zhuǎn)眼間全部化為黑炭。
我認識鄭屠夫,已經(jīng)有三十七年了,那時他在長治路肉店砍肉,母親在長治路糧店工作,這都是當時有特權(quán)的單位,比如說,一部新電影上映,母親手上必定有票,連省委內(nèi)部的票都不例外,所以我那時看《流浪者》《追捕》都要比一般孩子早至少一個月。
我從他那里領(lǐng)悟了長沙一句老話,就是說屠夫“低頭砍肉,抬頭看人”。

我們?nèi)颐吭轮挥幸唤锇肴獾墓?yīng),可是我每次排隊,一次就能砍一斤,當然錢不能少。而我的同學(xué)莉妹子每次總要少一些,她爸爸是房地局的大官,但是和當時的屠夫八竿子打不著,而屠夫要吃計劃外糧,就必須找我母親。
誰說毛時代沒有腐???這就是變相的腐敗。
鄭屠夫砍肉不用秤,他的左手就是秤;鄭屠夫從來不抬眼皮看人,他那濃黑的眉毛就是眼睛。怎么說呢?直到1988年退休,他的手從來沒有差過一錢秤,認錯過一個人。
1991年,一場大火燒掉了五一廣場中國人民銀行長沙市支行,地方要重建,我和鄭屠夫兩家人都搬到了望月湖小區(qū)。
鄭屠夫看見我特別親熱,每次都會說當初你來買肉我如何照顧你之類的。這樣,我也替他買了十幾年的單,直到那家啤酒館關(guān)門。
后來也聽已經(jīng)去世的腳豬子陳英雄說過:鄭屠夫年輕時有一個英雄的故事,就是在日本人的飯菜里下過毒,害得在橫街執(zhí)勤的一小隊日本兵瀉了一個星期的肚子。
我問過鄭屠夫,他始終含含糊糊,我后來把他的話拼湊起來,真實的故事應(yīng)該是這樣的:那時鄭屠夫只有十五六歲,已經(jīng)學(xué)會殺豬了,日本人征用了他幫廚,平時對他還挺好,經(jīng)常給他糖果吃,甚至還同睡一張涼席。但是,有一回他大概闖了禍,被日本人打了一頓屁股,絕對不是出于階級仇民族恨,他在日本人的湯里放了一大把去火的黃連,而當時正是洞庭湖的秋風(fēng)起時……
這個人很要面子,他的退休工資只有一千多,全部拿出來給兒子媳婦開豬肉攤子,十幾年下來,賺了幾十萬,他依然身無分文,連身上的真皮褸子都是十幾年前在垃圾堆撿的舊貨。媳婦大概很厲害,每天只給他一塊錢零花錢,他連過河的車票錢都沒有,實在想過去看看熱鬧,就借修自行車的老唐一部爛單車過河。然而媳婦卻滿足了他的一個虛榮心,就是每天收攤時把營業(yè)款交給他帶回家,她知道他沒有膽量貪污。鄭屠夫就拿著錢到啤酒館點數(shù)(那數(shù)目他媳婦一清二楚),口水嗒嗒的,每次差不多有一兩千,而他連一杯啤酒都買不起。
別人有時調(diào)戲鄭屠夫,叫他鄭大刀,也有人叫他“鎮(zhèn)關(guān)西”,意謂他一毛不拔。他聽得懂,但一言不發(fā),只是尷尬的一笑。
人物三:腳豬子
有一個男人,生得偉岸雄壯,相貌堂堂,像文革時期電影中的英雄人物。他的嗓音也很有磁性,待人接物又熱情大方,所以人緣很好。他姓陳。
大約40歲左右,陳英雄離婚了,從此無拘無束,經(jīng)常和酒友們一起喝酒,大家都很喜歡他。
陳英雄在喝酒時,經(jīng)常會突然憂傷起來,原因基本都跟女友有關(guān)。至于是哪個女友,旁人是無論怎樣猜也猜不出的,因為他的女友多得讓人眼花繚亂,而他對每一位女友又毫無例外的深情款款。
總之,他所有女友的一點不愉快,都會讓他像屈原那樣的憂愁。久而久之,有人私下里給他取了一個外號:腳豬子。
在長沙話里,“腳豬子”也就是配種的公豬。去年七月,正當酷暑,48歲的陳英雄肝癌晚期住進了市四醫(yī)院。望月湖的鄰居去看他時,他已經(jīng)瘦得不成樣子。

令朋友們感到驚奇的是,病房里擠滿了中年婦女,包括他的前妻。那些女人的共同特點是:衣著普通,而臉上都有著悲痛的神情。
陳英雄直到今年9月才去世。據(jù)說,那些貧困的女人為他支付了足夠的醫(yī)療費用,硬是從死神手里奪回來他幾個月的光陰。還聽說,女人們是哭著送的,陳英雄是笑著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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