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的堤壩,毛茸茸的綠草瘋狂生長,風一吹,斜坡上的綠意像波浪一樣涌動。風吹來又一個秋,堤壩沿岸的人們,又一次等來了木棉花開的時候。時間總是不停向前,每天放學時,我總是踩著單車從樹下路過,我看著綠油油的樹上慢慢開出鮮紅的花,看著樹上的花慢慢開得像蔚藍空中燃不盡的數團火,也看著開得正紅的花毫無征兆地紛紛落下。在潮州,春夏秋冬好像沒有棱角,但一年四季還是稍顯不同,而秋,橫亙在四季的中點,阻滯夏天的熱浪,又夾帶冬意的微涼,單車輪在水泥路上咕嚕滾動著向前,坐在車上的我,不緊不慢哼著小曲,感受著南方秋日的微涼,抬頭低頭,聽得見紅色的木棉沙沙響,看得到茫茫綠野滋養(yǎng)著堤壩,我暫時忘記了肩上的書包,以及書包沉甸甸的重量。就這樣,我沿著小路緩緩向前,高考的日子也悄悄走近,這是2021年的10月,也是我高考前在潮州度過的最后一個秋天。
過了秋天,就到冬天,那時,厚厚的試卷擋住了我回家的腳步,在書卷清脆地翻閱聲中,我隱隱約約感到,我與記憶中那一抹堤壩的綠漸行漸遠。偶爾,在周末,回家的我除了一日三餐幾乎時時刻刻坐在臥室書桌前,而課業(yè)與課業(yè)之間的間隙,是我在執(zhí)筆奮戰(zhàn)之余得以喘息的時間,這時,我總習慣把目光慢慢抽離黑紅色字體密密麻麻的書卷,透過書桌前方臥室的窗戶,舒展著僵硬的身軀,望得很遠很遠,我的家是一棟兩層高的騎樓,坐落在綠油油的堤壩旁,于是,從窗戶遠遠看去,除了堤壩涌動的綠意、江面慢悠悠淌動的深藍色河水,還有江水與綠意之間那道木頭筑成的修長棧道,還有棧道上撐著花花綠綠的遮陽傘販賣汽水的流動士多店。只不過,在冬日,寒流從四面八方涌來,人們在冷冰冰的日子里總是慵懶,懶得出門,懶得去棧道散散步,更懶得光顧棧道上孤獨拄在風中的士多店。
有時,我的思緒難能可貴地拉得很遠很遠——無端想起,夏,是我最愛的季節(jié)。為什么愛夏天?我后來覺著,或許是我心中那份從未向別人袒露的,卻又時時刻刻存在的,對夏日暢快淋漓飲汽水的期盼和思念?;貞浳腋鷹5郎系钠墓适?,需要把時間拉回十多年前,那時,我是故事的主角,而故事的配角或許是士多店的老叔,還有我的爺爺。那時,爺爺尚在人世,而我在讀幼兒園,有一次,幼兒園學習數字如何規(guī)范書寫,其他小朋友行云流水寫出“8”,而我練習了許多次,卻總把8寫得像個生硬拼湊的葫蘆,那天傍晚六點,在老師悉心的指導下,我終于寫出了正確的8,這時,小朋友們早已放學,回家路上,爺爺踩著單車,單車上的我哭著鼻子,涕淚交加中,我朦朧看見,堤壩沿岸,家家戶戶的煙囪早已升起裊裊炊煙。爺爺的單車卻在拐入棧道,在汽水攤的老叔面前突然停下,就這樣,在我八歲那年的某一天,爺爺為了撫慰學習受挫的我,讓我第一次稀里糊涂嘗到汽水的味道。泛澀的青橄欖汽水微苦,但我沿著冰涼的玻璃壁喝一口,卻從苦澀中嘗到微甜,大概是從這時,我愛上喝青橄欖汽水的感覺。
爺爺,這是什么水?好好喝呀,一開始有點兒苦,但慢慢的感覺好甜好甜!我眨巴水靈靈的哭過的雙眸,終于在夏日傍晚的暖陽下彎出一張紅撲撲的笑臉。
孥啊,這是青橄欖汽水,來時微苦,去時留甘,就好像學習一樣,苦盡甘來。江風把爺爺的白襯衫吹出褶皺,他凝望著江心不規(guī)則的漣漪說,孥啊,將來好好讀書,高考后爭取考個好大學,跨過堤壩,跨出這道江,去見識這個精彩的世界!
那是爺爺第一次買汽水給我喝,也是最后一次,我永遠記得他凝望江面時厚重有力的背景,他最終沒能親眼看見我跨入高考考場的畫面,他永遠留在了這個夏日之后的冬天。這個故事,發(fā)生在2008年。這十余年,堤壩兩旁熙熙攘攘,陡坡上的綠意恒久不變,木棉樹上花開花又落,我也用一支支汽水哄著自己度過一個又一個無憂無慮的季節(jié)。
高三那年,我對夏日的期盼達到頂點,說是喜歡這個季節(jié)本身,不如說是對那年高考結束后的夏日充滿著美好的幻想。終于,在抬頭低頭間,我完成最后一門科目的答卷,高考結束那天傍晚,我跟好朋友珍妮坐在堤上的長石條上,看著夏日人來人往的棧道,目光漸移,遠處的群山成了我和她注目的主角,而曾經遙遠且不著邊際的未來,成了我們暢聊的話語中頻繁提及的主角。但是那天,我們的對話起初以對未來的憧憬為開始,卻以過往歲月中彼此數也數不盡的遺憾為終點。我向珍妮坦言,我的遺憾,無非兩個,一個是買汽水給我喝的爺爺留在了2008年那年的冬天,沒能親自陪伴我跨出高考考場,一睹我十八歲這年熱情奔放的夏天,一個是賣汽水的老叔也沒能熬過我高三這年的冬天。我看向遠處,夏日里熱鬧的棧道依舊很熱鬧,打扮摩登的亞文化青年和穿著斯文的文藝青年交錯著漫步在堤壩周邊,青春的氣息似乎氤氳水波蕩漾的江面。
我陷入沉思,并沒有注意到坐在我身旁的珍妮究竟是在哪一刻悄悄溜走的,或許是悲喜交加的原因,我沒有馬上起身尋找珍妮,而是獨自一人,靜靜望著江面,無端咀嚼著那些回憶,也咀嚼著口水,幻想著再次暢飲青橄欖汽水,就在這夏日江邊?;秀遍g,珍妮纖細的手指拍了拍我的肩,我回頭望向她,橘紅色的暖陽在她的發(fā)絲和襯衫上灑落,也照亮她因為長久曬著太陽而紅撲著的臉,我看見,她的另一只手握著一支青橄欖汽水,冰鎮(zhèn)的玻璃瓶充滿晶瑩剔透的水滴,而瓶子里泛著淺淺的青綠色、升騰著細小泡泡的汽水一如從前。
那天,她把汽水分我一半,我飲下這半支汽水,長久回味著空氣中和唇齒間泛著的青澀和微微的甘甜,竟忘了問她究竟從哪兒找來這瓶堤壩上再無人售賣的汽水。我始終記得,那天最后的最后,她似乎還想對我說些什么,最后卻什么也沒說,我傻傻地看著汽水瓶子,而她傻傻地笑著看我,低頭抬頭,我結束了那年因高考而疾筆奮戰(zhàn)的半個夏天。次年冬天,我的好朋友珍妮發(fā)來郵件告訴我,她已經飛往遙遠的馬來西亞求學。那是我最后一次喝到青橄欖汽水,也是我最后一次跟親愛的珍妮見面。

作者簡介

蔡任棟,00后,廣州華商學院新聞系大四,香港都會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文學碩士錄取。廣州市青年作家協會會員,潮州文學院簽約作家、潮州市作家協會會員。文學作品散見《青年詩詞》《嶺南文學》《寧夏法治報》《珠海特區(qū)報》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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