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和春梅出生在于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兩家只隔著一道矮土墻。童年的記憶里總飄著麥香,她扎著兩條翹辮子跟在我身后跑,褲腳沾滿泥點子也不在乎。
我們在曬谷場追蜻蜓,在結冰的河面上打出溜滑,她摔倒了就咯咯笑,鼻尖凍得通紅像顆小山楂。
初中畢業(yè)那年,我戴著大紅花登上軍綠色卡車,春梅踮腳往我兜里塞了五個煮雞蛋。車開動時她突然追著跑,碎花襯衫被風吹得鼓起來,像只振翅的蝴蝶。
后來信紙成了我們之間的鵲橋,她總在信封里夾片干樹葉,說讓我聞聞黑土地的味道。有回拆開信,一朵壓扁的蒲公英突然散開,飄了滿宿舍都是。
78年我考上石家莊陸軍學院,春梅被哈爾濱醫(yī)科大學錄取。那個暑假我們坐在麥垛上看露天電影,銀幕上正演《小花》,她忽然把腦袋靠在我肩上。
我渾身僵得像根電線桿,手心里全是汗,卻聽見自己心跳聲大得能蓋過放映機的聲響。月光把我們的影子融成一個,遠處傳來此起彼伏的蛙鳴。
變故來得比想象中快。她父親舉著笤帚把我趕出院子,罵聲驚飛了院里啄食的蘆花雞。

"當兵的窮小子也敢惦記大學生?"木板門拍在臉上時,我看見春梅被她母親死死拽著胳膊,眼淚在月光下亮得像刀尖。
后來我托人捎去絕交信,謊稱家里給定了親事。寄信那天我在服務社喝了半斤散裝白酒,吐得昏天黑地。
85年聽說春梅嫁給了市醫(yī)院的外科主任,我經政委介紹娶了師專語文老師秀芳。
婚禮上夫妻對拜時,突然想起春梅說過要親手給我縫對鴛鴦枕套。
秀芳是很好的女人,總把我磨破的領口繡成小松樹模樣,只是有次她幫我整理舊書,對著夾在字典里的干楓葉愣了許久。
命運像個拙劣的裁縫。92年同學捎來消息,說春梅丈夫醉酒后把手術剪扎進了她胳膊。
離婚那天她抱著三歲女兒站在法院臺階上,白襯衫第二顆紐扣不見了——那是我當年送她的生日禮物,鍍銅紐扣上刻著小小的五角星。
當上團長后的第一次戰(zhàn)友聚會,我在農墾飯店走廊遇見她。
春梅正在幫服務員拾打碎的碗,駝色毛衣袖口已經起球,發(fā)梢卻還別著那枚褪色的紅發(fā)卡。
我說"對不起"時,她手指無意識摩挲著女兒書包帶:"那年你走之后,我爹總蹲在麥地里抽旱煙......"話沒說完就被包廂里的哄笑聲打斷,我們之間突然橫亙著二十年的光陰。
現在偶爾在早市遇見,她總把裝豆?jié){的塑料袋多纏幾圈防燙手。

有次我瞥見她女兒課本上畫著穿軍裝的小人,心臟猛地縮成一團。
回家路上經過廢棄的知青點,墻上的"扎根邊疆"標語已經斑駁,野蒿子從磚縫里鉆出來,在風里輕輕搖晃。
去年冬天幫鄰居修房頂,從舊報紙里抖落出一張1979年的《兵團戰(zhàn)士報》,泛黃的邊角上印著"廣闊天地煉紅心"。
我忽然想起那個夏夜,春梅用草莖編了戒指套在我指頭上,說等麥子收了就給我蒸開花饅頭。
如今我們像兩株被移植過的莊稼,在各自的田壟上默默生長。那些沒說出口的話,都變成了年輪里的星光,在每一個飄雪的夜晚,溫柔地刺痛著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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