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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洪武初年,江南之地文風鼎盛,孕育出一位雖在大眾認知中稍顯冷門,卻在文學(xué)領(lǐng)域成就斐然的一代文豪 —— 高啟。其 “文豪” 之名,并非自封或因粉絲追捧而得,實乃憑借自身卓越才華,贏得了文藝圈同行們的高度贊譽。明清兩代,對高啟的評價堪稱極高。明人陳璋贊其成就 “冠于明,勝于元,高于宋,兼乎晉唐,追乎漢魏”,將他置于跨越數(shù)個朝代的文學(xué)坐標系中,凸顯其文學(xué)成就的卓越不凡;清人趙翼更是直言 “然有明一代詩人,終莫有能及之者”,明確指出在明朝眾多詩人中,高啟的地位無可撼動。自元末起,高啟已然成為天下文壇、詩壇當之無愧的領(lǐng)軍人物與代表人物。

《明史》對高啟亦有評價,稱其 “天才高逸,實據(jù)明一代詩人之上。其于詩,擬漢魏似漢魏,擬六朝似六朝,擬唐似唐,擬宋似宋,凡古人之所長,無不兼之?!?高度肯定了高啟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天賦與才華,認為他能夠精準模仿各朝代詩歌風格,集古人之長于一身。然而,《明史》也惋惜地提到,高啟 “不偕于時,遂困躓以沒”,暗示其因與所處時代格格不入,最終命運坎坷。

高啟出生于公元 1336 年,此時元朝統(tǒng)治下的江南地區(qū)文化氛圍依舊濃厚,為高啟的文學(xué)成長提供了滋養(yǎng)。

明朝初建,百廢待興,文人對新王朝的態(tài)度顯得尤為關(guān)鍵,而像高啟這般在文壇舉足輕重的人物,其立場更具象征意義。他若對明朝表達支持,天下文人或許會紛紛效仿,形成積極的輿論導(dǎo)向;反之,若他不支持明朝,極有可能帶動眾多文人排斥新朝,進而影響天下輿論對政權(quán)的態(tài)度。故而,明朝建立后,眾人皆將目光聚焦于高啟,密切關(guān)注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

公元 1368 年,明朝建立,此時高啟 32 歲。高啟并未刻意制造事端。盡管元朝統(tǒng)治者對江南地區(qū)的文人士子頗為優(yōu)待,亂世中占據(jù)江南的張士誠對吳中文人也關(guān)懷有加,但明朝建立后,高啟對新朝基本持全面支持的態(tài)度。他特意為朱元璋賦詩一首 ——《登金陵雨花臺望大江》,詩中毫不吝嗇對朱元璋的贊美之詞,將其比作圣人,以 “真龍在天上飛” 這般生動的表述頌揚其不凡,盛贊朱元璋的功績無可比擬,衷心祝愿大明朝能夠千秋鼎盛、萬世不衰。文人通常擅長委婉含蓄地表達情感,而高啟此詩卻直白熱烈,甚至給人用力過猛、略顯肉麻之感。但這份赤誠的擁護讓朱元璋龍顏大悅,當即征召高啟入朝為官,賜予他高官厚祿,同時委以編修《元史》的重任,足見對他的賞識與信任。

高啟入朝后,表現(xiàn)愈發(fā)出色。他不僅自身以積極熱忱的態(tài)度投入仕途,認真勤勉地工作,還充分發(fā)揮自己在文化圈的廣泛影響力,不遺余力地動員更多文人投身仕途,為朝廷效力。朱元璋見此情景,心中歡喜,旋即提拔高啟為戶部侍郎。要知道,朝廷六部之中,掌管財政的戶部至關(guān)重要,高啟擔任此職,相當于成為了大明朝的財政部副部長。不僅如此,朱元璋還讓高啟兼職負責宗室諸王的文化教育工作,安排他為朱標、朱棣等皇子授課。這一系列安排,足見朱元璋對高啟的看重與喜愛,將如此重要的職責交付于他,是對他學(xué)識與品德的高度認可。

然而,面對這看似一片光明的大好前程,公元 1370 年,年僅 34 歲的高啟卻做出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決定 —— 拒絕。他向皇帝誠懇地表示,戶部侍郎一職責任重大,自己年紀尚輕,恐怕難以勝任如此要職。況且自己出身文人,向來閑散慣了,并非通過科舉考試層層選拔進入官場,缺乏從政經(jīng)驗,故而認為應(yīng)當另選賢能之士擔當此任。高啟的推辭之詞,謙遜有禮,態(tài)度誠懇,看似合情合理。但緊接著,他又表示不僅無法承擔戶部侍郎的工作,就連現(xiàn)有的職務(wù)也不想繼續(xù)擔任,一心只想離開朝廷,告老還鄉(xiāng)。朱元璋聽聞此言,心中滿是疑惑,剛剛還提及年輕有為、前途無量,為何突然又要還鄉(xiāng)?高啟解釋稱自己心力交瘁,疲憊不堪,只想回歸家鄉(xiāng),享受平靜的生活。

就是這一番言論,讓朱元璋心中大為不快。朱元璋心想,你才參加工作一年多,就諸多借口,這也不行那也做不了,還聲稱疲憊不堪,究竟是何用意?是嫌棄待遇不夠優(yōu)厚,還是對工作環(huán)境不滿,亦或是已然對這份工作乃至對大明朝、對自己失去了熱情?往小處說,這可能只是對工作缺乏熱情;但往大處想,難保不是對大明朝和自己心懷不滿。

實際上,高啟這類文人,性格孤高,骨子里透著一股自負,與朱元璋的行事風格和統(tǒng)治理念本就難以契合。朱元璋期望的文人,是能夠絕對支持新朝的文壇領(lǐng)袖,一旦被吸納進入朝廷高層管理圈子,便要服從指揮、為其所用,不能肆意妄為。然而,高啟本質(zhì)并非如此。從他的不少詩作中,不難看出他對社會矛盾的敏銳洞察與諷刺,對強權(quán)統(tǒng)治的鄙夷態(tài)度,以及對黎民百姓的深切同情。并非朱元璋對百姓不好,而是在高啟的意識形態(tài)中,朱元璋遠遠達不到他心目中圣賢之君的標準。朱元璋曾閑來無事刪改《孟子》,如此舉動,怎能讓高啟對他心生好感?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便是如此,關(guān)系融洽時,對方的言行皆能接受;一旦關(guān)系出現(xiàn)裂痕,便會覺得對方的一舉一動都令人厭煩。曾經(jīng)高啟與朱元璋彼此欣賞,如今卻相互厭棄。

以朱元璋的性格,在新朝急需用人之際,有人如此 “撂挑子”,本應(yīng)嚴懲不貸,甚至可能會大開殺戒,牽連九族。但朱元璋此次并未沖動行事,并非他突然變得仁慈,而是他一時之間仍有所忌憚。高啟作為文人領(lǐng)袖,在文壇影響力巨大,若沒有極具說服力的正當理由便將其殺害,恐怕會引發(fā)惡劣的社會影響。至少在當時,朱元璋還需要高啟這一文壇領(lǐng)袖發(fā)揮模范帶頭的表率作用,以引導(dǎo)天下文人對新朝的態(tài)度。所以,盡管心中不滿,朱元璋還是批準了高啟的辭職請求,甚至最后還頗為大方地賜予他白銀一百兩作為路費。高啟千恩萬謝,拜別皇帝后,便離開京師,返回了蘇州老家。

回到蘇州的高啟,雖已辭官,但作為曾經(jīng)的御用文人,又曾陪王伴駕,即便退休,依然備受矚目。無論是文化圈還是官場,許多人都看重他的身份與影響力。當時的蘇州知府陳寧,便希望能與高啟結(jié)交,畢竟 “多個朋友多條路”,萬一哪天高啟再次被調(diào)回京師,那便是極為重要的人脈資源。然而,高啟對陳寧卻毫無興趣,直接閉門謝客,不愿與其有任何往來。高啟不喜歡陳寧的原因很簡單,此人乃是一個酷吏,在任期間只知欺壓搜刮百姓,蘇州當?shù)匕傩丈踔两o他起了個外號叫 “陳烙鐵”。如此品行惡劣之人,高啟自然不屑與之交往。

明朝的知府屬于流官,不會長期在一個地方任職,一般兩三年便會調(diào)任,朝廷此舉也是為了防止地方官長期盤踞一地,形成頑固的個人勢力,將地方變?yōu)樽约旱乃饺祟I(lǐng)地。果不其然,兩年后,即公元 1372 年,陳寧任期結(jié)束,離開了蘇州。而這個作惡多端的陳寧,終究天理難容,后來胡惟庸案爆發(fā),他被查出是胡惟庸的親信,最終落得被殺的下場。

陳寧離開后,新任蘇州知府是魏觀。魏觀,字杞山,湖北赤壁人,資歷頗深。早在朱元璋還在元末亂世中征戰(zhàn)天下時,魏觀便已投奔朱元璋,成為其幕僚,與劉基、宋濂是同一批人。在朱元璋建立明朝的前后,魏觀為朝廷做了許多重要工作,深受太祖的欣賞與信任。后來,魏觀年事漸高,六十多歲時,皇帝體恤他年老體邁,便讓他退休。陳寧擔任蘇州知府的兩年間,將蘇州攪得民不聊生,當?shù)孛裨狗序v,社會矛盾異常尖銳。陳寧離任后,朱元璋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接任,于是想到了已經(jīng)退休的魏觀,讓他臨危受命。

魏觀果然不負眾望,堪稱一位名臣。盡管年事已高,但到任后政績斐然。他一方面積極安撫百姓,致力于恢復(fù)良好的社會風氣;另一方面大力發(fā)展經(jīng)濟,采取一系列有效措施促進當?shù)胤睒s。短短幾年時間,蘇州便政通人和,煥然一新。魏觀施行仁政,關(guān)愛百姓,能力出眾,不僅深受蘇州百姓的認可,吳中文士們也對這位新知府贊譽有加,其中就包括高啟。說來也巧,高啟與魏觀本就是老相識,多年前曾同朝為官,高啟還是魏觀的下屬。此次在蘇州重逢,兩人很快便熟絡(luò)起來,關(guān)系愈發(fā)親密,私交也更加深厚。主要是高啟十分欣賞魏觀的執(zhí)政風格,兩人在人生理想與目標追求上也高度契合。

元末時期,蘇州地區(qū)曾被吳王張士誠占據(jù),此地更是張士誠的大本營,他還在蘇州修建了皇宮。后來,由于張士誠兵變及戰(zhàn)亂等諸多因素,這座宮殿毀于一旦,只剩下些許殘骸。魏觀擔任蘇州知府后,一直希望解決這一遺留問題。畢竟長期對著這樣一個宮殿殘骸,既影響城市美觀,又不利于城市建設(shè),給人的觀感也不佳。于是,魏觀決定開展一項 “改宮為衙” 的工程,計劃利用吳王宮的地基,修建蘇州府的府衙,作為地方官員的辦公場所,也算是變廢為寶。

從工程的計劃階段、立項階段,到籌策、招募民工、征發(fā)勞役,再到具體實施、開工動土,魏觀都小心翼翼,謹慎行事。他堅決不克扣銀錢,杜絕貪污腐敗行為,一心只想踏踏實實地把工作做好。然而,即便他如此兢兢業(yè)業(yè),此事還是遭到了非議。蘇州府的高級官員主要有兩位,一位是負責行政的知府魏觀,另一位則是掌管軍事的蘇州指揮使蔡本。同在地方為官,本應(yīng)相互配合、同舟共濟,可蔡本卻偏偏與魏觀不合。蔡本見魏觀聲望日隆、政績卓著,心中嫉妒不已,氣憤難平。于是,他向京師遞上一紙奏疏,彈劾魏觀。

彈劾魏觀并非易事,因為他幾乎是一位毫無污點的官僚。所以蔡本上疏彈劾的角度十分刁鉆,他抓住魏觀 “改宮為衙” 一事,舉報魏觀 “復(fù)宮開涇,心有異圖”。蔡本向皇帝進言,稱吳王宮本是張士誠的居所,代表著張士誠的政權(quán),如今明朝已然建立,魏觀卻要重新修建吳王宮,還打算將其用作衙門,這分明是妄圖死灰復(fù)燃,有謀反作亂之心。但實際上,這種說法純屬無稽之談。魏觀作為行政官僚,并無調(diào)動一兵一卒的權(quán)力,而蘇州的兵權(quán)恰恰掌握在蔡本手中。若魏觀真要謀反,前提是必須與蔡本串通一氣。若魏觀謀反屬實,蔡本作為指揮使才是第一責任人。至于所謂的 “開涇”,更是荒謬至極。“開涇” 指的是魏觀在任時主持的一項水利工程,蘇州城內(nèi)有條人工河,自春秋戰(zhàn)國時期修建,到明朝時已經(jīng)堵塞,魏觀發(fā)動官民疏浚河道,這純粹是造福百姓的民生建設(shè),怎能成為彈劾的理由?

其實,對于蔡本的彈劾,朱元璋心里明白魏觀的為人,并未太過在意。但既然彈劾的折子已送至朝廷,皇帝也不能坐視不理,于是便象征性地派了一位御史前往蘇州調(diào)查此事。這位被派下去的御史名叫張度,字景儀,廣東番禺人,洪武五年(公元 1372 年)進士出身。此人在當時風評頗佳,為官清廉,能夠秉公辦事。他前往蘇州調(diào)查的方式與眾不同,并未大張旗鼓地以官方流程進行檢查,而是喬裝打扮成普通百姓,悄悄潛入蘇州,展開微服私訪,深入民間收集證據(jù)。

恰好張度抵達蘇州時,“改宮為衙” 的工程正如火如荼地進行,施工現(xiàn)場正在舉行一個重要儀式 —— 上大梁。所謂上大梁,就是為建筑物的屋頂安裝一根中梁。在古人的觀念里,中梁是房屋結(jié)構(gòu)中最為關(guān)鍵的部分,也象征著厝宅的安詳順利。蘇州府改宮為衙,自然要舉辦上大梁儀式。作為知府,魏觀親自主持了這個儀式,好友高啟也前來捧場,并為魏觀寫了一首賀詞 ——《上梁文》。儀式結(jié)束后,張度在蘇州各地轉(zhuǎn)了轉(zhuǎn),并未發(fā)現(xiàn)其他異常情況,便回京復(fù)命。

回到朝廷面圣后,張度首先否定了指揮使蔡本那近乎無厘頭的狀告,向皇帝說明魏觀把蘇州治理得很好,并無謀反作亂的嫌疑。但張度也指出了其他問題,其一為 “非時病民”,其二是 “危言聳聽”。張度稱,魏觀改宮為衙、疏通河道,動員了大量蘇州百姓參與勞役,致使百姓無暇務(wù)農(nóng),耽誤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此外,張度提到蘇州文人高啟為魏觀改宮為衙工程所寫的賀詞意味不明,值得深究。高啟的《上梁文》全文現(xiàn)已失傳,僅知道該賀詞是單純祝賀魏觀將蘇州城整治得很好,認可 “改宮為衙” 這一工程,且在賀詞中多次使用了 “龍蹯虎踞” 一詞來形容即將落成的府衙。

在張度看來,自己的匯報在一定程度上是在幫助魏觀,畢竟他否定了魏觀謀反的不實指控,上疏所提及的問題,不過是魏觀搞基建工程耽誤了農(nóng)民種地,并非嚴重罪過,皇帝即便生氣,頂多將魏觀罷官。然而,張度萬萬沒想到,自己的這次匯報竟引發(fā)了一場軒然大波。

明太祖朱元璋出身農(nóng)民,即便登上皇位,骨子里依舊保留著農(nóng)民的思維方式。站在農(nóng)民的立場上,無論魏觀所做之事初衷如何,只要耽誤了農(nóng)民種地,損害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便是不可饒恕的大罪過。而且,皇帝獲取信息的渠道有限,多數(shù)時候只能依據(jù)奏疏內(nèi)容進行判斷,甚至還會自行腦補。張度說魏觀 “非時病民”,朱元璋便直接將魏觀想象成一個大興土木、迫害農(nóng)民的無良官吏。更何況,高啟還寫了一篇在皇帝看來問題重重的賀詞。

“龍蹯虎踞” 這個成語,出自宋人丁開的古詩 “龍蹲虎踞江山大,馬去牛來社稷空”,在古人語境中,此地特指南京,即當時的大明京師。高啟用 “龍蹯虎踞” 形容蘇州府,在朱元璋看來,這無疑是暗示虎不在京師、龍不在京師,卻在蘇州,其心可誅。封建統(tǒng)治者,尤其是像朱元璋這般敏感多疑之人,對任何異常情況都極為警覺,一絲風吹草動都可能觸動他們脆弱而緊繃的神經(jīng)。畢竟,蘇州曾是吳王張士誠的屬地,是其割據(jù)時的中心城市,且張士誠對吳中百姓不錯,當?shù)夭簧侔傩諏λ杂懈星?,明朝開國后,還有百姓偷偷祭祀張士誠。此時高啟一口一個蘇州是 “龍蹯虎踞” 之地,怎能不讓朱元璋心生猜忌,血壓飆升。

此外,高啟在上梁儀式中,不僅寫了賀詞,還即興吟詩一首:“郡治新還舊觀雄,文梁高舉跨晴空。南山久養(yǎng)干云器,東海初生貫日虹。欲與龍庭宣化遠,還開燕寢賦詩工。大材今作黃堂用,民庶多歸廣庇中。” 詩中又是 “龍庭”,又是 “黃堂”,在朱元璋眼中,這幾乎是要將蘇州定義為都城。還讓魏觀 “廣庇眾民”,在朱元璋看來,只有自己才有資格廣庇天下百姓。當然,這只是朱元璋主觀上的想法與判斷,實際上高啟肯定并無此意,但一旦皇帝認定某人有問題,便百口莫辯,注定在劫難逃。

于是,在皇帝的想象與判斷下,魏觀成了一個大興土木、破壞蘇州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無良官吏,高啟則成了發(fā)表反動言論的逆黨。而魏觀與高啟交往密切,自然也被認定為逆黨。既然魏觀被視為逆黨,那么之前蔡本指控魏觀謀逆作亂似乎也就成了事實。最終,怒不可遏的朱元璋大筆一揮,立刻派兵到蘇州將魏觀逮捕,以謀逆不道的罪名下獄處死。至于高啟,朱元璋更是新仇舊賬一起算。當年高啟辭官,朱元璋便想收拾他,如今正好有了機會,自然不會輕易放過。于是,公元 1374 年,38 歲的高啟也以謀亂的罪名被逮捕,腰斬于市。

事實上,朱元璋事后冷靜思考,也明白自己此番舉動多為借題發(fā)揮,是基于錯誤的主觀判斷。洪武六年(公元 1373 年),魏觀因政績卓著,本已被提拔為四川行省的參知政事,即將成為副省級干部。然而,當蘇州父老鄉(xiāng)親得知魏觀要調(diào)走的消息,竟紛紛上街奔走,痛哭流涕,請求朝廷將魏觀留下繼續(xù)任職,最終魏觀未能成行。試問,若魏觀真的傷害了廣大農(nóng)民的利益,農(nóng)民怎會如此挽留他?換言之,在同時期的知府中,論政績與民望,恐怕無人能出魏觀之右。

打心眼里,太祖清楚自己制造了一起冤案。但君王向來是知錯改錯,卻絕不認錯。所以,朱元璋雖明面上不承認自己殺錯了人,但后來還是允許魏觀的家人以官員的禮節(jié)安葬他,還讓民間出版了魏觀的一些詩集和作品,甚至專門安排了幾個官員逢年過節(jié)去給魏觀掃墓。而對于高啟,朱元璋卻并未給他平反。在皇帝看來,即便高啟沒有寫下那些所謂的反詩,他也必須死。因為高啟作為文壇領(lǐng)袖,影響力太過巨大。若他愿意為新朝效力,不僅不用死,還會成為天子御用的文人,享受尊崇與榮耀。然而,高啟卻不愿意與朝廷合作,朱元璋讓他擔任侍郎,還讓他教導(dǎo)本朝儲君,他卻執(zhí)意辭官回鄉(xiāng),擺明了是不想與朝廷同流。既然他如此 “不聽話”,在朱元璋的專制統(tǒng)治思維下,就只有死路一條。

其實,這并非朱元璋第一次因文人的言論而大開殺戒。明初有個詩人叫陳養(yǎng)浩,他寫過兩句詩:“城南有嫠婦,夜夜哭征夫?!?意思是城南有個寡婦,夜夜都在為她死去的丈夫哭泣。朱元璋看到后,大為光火,認為在太平盛世、天下安定之時,陳養(yǎng)浩卻描述婦人天天哭戰(zhàn)死丈夫的場景,這分明是故意抹黑挖苦,表達對朝廷的不滿。于是,陳養(yǎng)浩被皇帝下令捉住,扔到湖里溺死了。高啟的死,本質(zhì)上與陳養(yǎng)浩之死并無二致。

作為皇帝,朱元璋既是勤政愛民的改革者,又是猜忌嗜殺的獨裁者。在專制體系下,即便強如朱元璋,其人性也不可避免地被扭曲。他深知,權(quán)力的穩(wěn)固往往要以大多數(shù)人肉體的滿足伴隨精神的死亡為代價。但朱元璋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其實高啟對他的不滿,從很多年前就已悄然滋生,而自己卻從未察覺。

當年太祖征召高啟入宮,君臣二人尚處于蜜月期的時候,高啟就寫了一首古詩:“女奴扶醉踏蒼苔,明月西園侍宴回。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宮禁有誰來?” 宮女扶著喝醉的嬪妃,剛剛參加完宴會,或是準備離開,或是剛剛前來。身邊的小狗對著花叢中的影子空自吠叫,在這夜深人靜之時,出現(xiàn)在宮禁之中的,除了皇帝的女人,想必也別無他人。高啟用隱晦的手法、委婉的筆觸,從一個側(cè)面,刻畫了一個古代皇帝沉迷酒色、夜時荒淫的行徑。而至于這位古代皇帝,到底是不是意有所指,是不是指的就是朱元璋,恐怕只有天知道了。但可以確定的是,高啟之死,不僅僅是他個人的悲劇,更是洪武年間皇權(quán)高度集中下,文人命運的一個縮影,反映了專制統(tǒng)治對思想文化的壓抑與摧殘,成為了歷史長河中令人嘆息的一頁,警示著后人權(quán)力與自由、思想與統(tǒng)治之間復(fù)雜而微妙的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