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熊宗榮
那天,兒子源邀了幾位高三同學(xué)來家吃飯。妻對那些沒日沒夜苦讀苦熬的高三學(xué)生向來極富同情,便準備了一桌頗為豐盛的飯菜。
席間,我一邊熱情地往幾位同學(xué)碗中夾菜,一邊順手將掉在桌上的一粒飯米撿起來丟在口中。沒想到我的這一自然動作,竟引起那幾位同學(xué)大發(fā)感慨。
那位后來考上北師大的劉建民同學(xué),還為此寫了一篇日記,盛贊我:“愛惜糧食,勤儉節(jié)約,不忘農(nóng)民本色?!?/p>
前排左一劉建民、左二熊源、左四李雄、右二張波、右一萬相寶
聽了兒子的轉(zhuǎn)述后,我無限感慨地說:
“你們這些年輕人是在蜜糖罐里長大的,沒有嘗過饑餓的滋味,當然沒有什么感受。只有經(jīng)歷過那個時代的人,才知道糧食的珍貴??!”
那是個非常的時代,是一個歷史永遠不能忘記的時代。那時,許多人還陶醉在總路線、“大躍進”帶來的熱氣騰騰的氣氛中尚未清醒過來,一場全國糧食大饑荒的深重災(zāi)難便已悄悄地來到人們身邊。
對于那場災(zāi)難,后來有種種解釋:一說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造成的;一說是蘇聯(lián)逼債造成的,還有一說是“浮夸風”造成的。
自然災(zāi)害,當然是難以抗拒的;蘇聯(lián)逼債,那當然也是沒法子的事情。只有“浮夸風”,卻是人為造成的,也是老百姓切齒痛恨的。
口號是極能鼓動人心的。“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shè)社會主義”“趕英超美”“跑步進入共產(chǎn)主義”……這些激昂的口號,激發(fā)了人們極大的熱情,人們從懵懂中看到了一種目標,一種希望。
于是,從中央到地方,人們的干勁鼓起來了,許多人的頭腦也熱起來了。那時,鋼鐵產(chǎn)量是衡量一個國家力量的標志。要趕英超美,沒有一定數(shù)量的鋼鐵怎么行?
于是,便土法上馬,自建高爐,大辦鋼鐵。在農(nóng)村,更是解放思想。許多地方提出了“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chǎn)”“不怕辦不到,就怕想不到”等等口號。于是,糧食產(chǎn)量的數(shù)字便不斷攀升起來。
許多年后,水稻專家袁隆平的雜交水稻試驗成功,最高單產(chǎn)才達到畝產(chǎn)千斤。但在當年,報表上的畝產(chǎn)量卻早已大大超過了這個數(shù)字。當時,這里報畝產(chǎn)1000斤,那里便報畝產(chǎn)2000斤,還有報畝產(chǎn)3000斤、5000斤的。
但實際上,那時的水稻單產(chǎn)不會超過600斤。膽子小的,謹慎的,不敢虛報產(chǎn)量的,便要拔“白旗”、受批判。誰愿當“白旗”、受批判?于是數(shù)字便越報越高,有的竟報道畝產(chǎn)糧食超過10000斤!放了個大衛(wèi)星!就是這樣的報道,當時竟上了報紙。
畝產(chǎn)糧食報得高的,自然便成了先進典型。為了應(yīng)付參觀,便把那已經(jīng)成熟但尚未收割的稻谷,連蔸拔起,密密麻麻地擠在一個稻田里,上面擱一個雞蛋竟然掉不下來。人們參觀后,便大加贊賞:了不得!這是真正的高產(chǎn)田!
上級檢查的領(lǐng)導(dǎo)來到生產(chǎn)隊的稻場。那假象造得更絕:一座小山似的稻谷,里面塞的竟是稻草!那隨行的各報記者看后便詩興大發(fā),揮筆寫了豪邁的詩句:
豐收的稻谷堆成山
社員在山上摸著天
撕塊白云擦把汗
湊著太陽點袋煙
糧食大豐收了,自然要多向國家作貢獻。何況那時蘇聯(lián)正向我國逼著債。有誰知,那些糧食產(chǎn)量大都是虛報的。公糧、余糧剛一交完,生產(chǎn)隊的倉庫里便所剩無幾。
那時,生產(chǎn)隊里吃著食堂。剛開始,食堂里還吃著大米干飯。吃著吃著便不行了,飯里面便出現(xiàn)了野菜。后來,帶菜的干飯也沒有了,便吃稀飯。再到后來,連稀飯也維持不下去了。那一度辦得熱火朝天的大食堂便宣布散伙,人們只得又回到各自家里重新開起了小灶。
那時,農(nóng)民的思想純樸得真讓人敬佩。一說國家要償還蘇聯(lián)債務(wù),各家各戶便把自己壇壇罐罐中珍藏的幾斤糯米、幾捧綠豆都搜出來交公。國家還債,匹夫有責??!但生產(chǎn)隊的食堂一散伙,人們回到自家開伙時,才知道家中已沒有一粒存糧了。
我們村當時的“浮夸風”還不算最嚴重的,交完公余糧后,倉庫里多少還有點存糧,生產(chǎn)隊里居然每天人平均還能供應(yīng)4兩米(16兩制,合現(xiàn)在的2兩5錢)。所以,每天下午,我便端著個木升子到生產(chǎn)隊里排隊領(lǐng)那人平4兩米。就是那4兩米,挽救了多少人的生命??!
那時我家6口人,每天可領(lǐng)24兩米,合現(xiàn)在的1斤半。米領(lǐng)回來后,母親便把它磨成米粉。
做飯時,先上一鍋水,煮一鍋菜,再撒一把米粉,用鍋鏟一攪,便成了一鍋黢黑的黑糊羹。后來,菜園里的菜全吃光了,我們便每天提著筐子四處挖野菜。再到后來,野菜也挖光了,我們便剝樹皮吃。
有三種樹皮可吃:一種是朗樹皮,一種是青桐樹皮,再一種是榆樹皮。最難吃的是朗樹皮,粗粗糙糙的,難以下咽,最好吃的是榆樹皮。將榆樹的皮剝下來后,先曬干,再磨成粉,加一點米粉做糊羹。
那糊羹滑溜溜的,扒到口里還沒來得及嚼,便滑到肚里去了。那時,有好多人實在找不出東西吃,便吃糠??烦缘蕉抢锢怀鰜?,撐得大人小伢又哭又叫。家里人便拿小棍在肛門口掏,常掏得肛門血糊糊的。
我家樓棚上有幾捆花生藤,那是準備牲畜過冬的飼料。那年冬天,家里再也沒有東西可吃了。母親便叫我們把那幾捆干花生藤搬下來,先是將花生葉摘下來磨成粉吃,花生葉吃完了,再把藤磨成粉吃。
再后來,將剝花生種未倒掉的花生殼磨成粉吃。那花生殼雖磨得細爛,但一嚼一團干粑粑,怎么也吞不進肚里去。
還有一種難吃的東西,那便是黃豆葉和綠豆葉。
那可不是什么綠色食品,而是秋后落在田溝里的枯葉。我們將這些干枯的豆葉盛在籃子里挑回來,曬干后磨成粉煮煳羹吃,那枯葉上的莖雖然細小,但扎得人喉嚨生疼。
有一天,母親突然把眼光落到菜園里靠墻的那一排干向日葵桿子上。她叫我們把這些桿子抱進屋來,把桿子劈開,里面露出一節(jié)節(jié)雪白的芯子來。母親將這些芯子放在水里一泡,那軟綿綿的芯子便變脆了。再把它加點鹽放在鍋里一炒,居然也能吃。
那東西雖然談不上營養(yǎng),但不苦不澀,還能填肚子。在那年月,這已經(jīng)算得上是好食物了。
那時,我的主要任務(wù)便是找能吃的東西填肚子,以延續(xù)生命,不被餓死。
晴天,我們提著簍子上山挖棉棗(一種野生植物,根部有砣,形狀像蒜);雨天,我們在后面的山坡上撿地皮菜、采野蕈。
春天,我們挑著籃子,背著布袋,到大山里去摘黃荊葉、百花鳥(一種野生灌木上的花蕾)、魚耳朵、煙苞蒿(野生植物,嫩苗可食),到河邊去挖野菜,扯野蒜和野韭;秋天,我們邀幾個小伙伴,到割了谷的稻田拾稻子,到收獲過后的地里撿花生、刨薯根;冬天,我們到塘里撈篩草,到河里去摸螺螄、撈河蚌,到東山去挖葛藤和苧麻根。
有一次,我在一片枯茅草蓬中發(fā)現(xiàn)了一棵大木梓樹蔸,樹蔸上長滿了菇。那菇長得酷似雕塑工藝,一朵朵,一層層,布滿了整個大樹蔸。我高興極了,回家拿了個大筐子,摘了滿滿一筐。
那菇肥厚多肉,鮮嫩無比。母親將這些菇劈細洗凈,炒了一大盆,還做了一個湯。雖說沒放油也沒調(diào)料,但那年月,遇到這東西也算是口福,全家人美美地打了一頓牙祭。
在那艱難的歲月里,國家又號召興修水利。于是,青壯勞力便背著工具行李,餓著肚子來到水利工地。那時,搞水利建設(shè)沒有機械,巨大的水利工程全靠鋤頭箢箕,肩挑手推。
到了冬天,大雪紛飛,水庫工地上的人們又凍又餓又累。有的人肩上挑著一擔土,搖搖晃晃的,走著走著便倒在地上,再也沒有起來。
我的父親那時在飛沙河水庫工地上做工。他餓得實在支持不住,便到山上扒開積雪,找那地上枯黑的黃荊樹葉放在飯缽里蒸吃。他后來渾身浮腫,病得奄奄一息。
一天深夜,父親從30多里外的飛沙河水庫工地一步步挪回家。他已經(jīng)浮腫得不成人形,到家后一倒下便再也不能起來。全家人一見這情形便大哭起來。母親一連敲了好幾家鄰居的門,求人連夜把父親抬進醫(yī)院,好不容易才撿回了一條性命。
父親病好不久,母親也病倒了,她得的是婦科病。那時,男人一般是得浮腫病,而婦女則是得婦科病。當時,得這種病的人極多,全是三四十歲的中年婦女。
因為,這類年齡的婦女,上要照顧老人,下要照顧孩子,還要照顧好丈夫。但每頓就那么幾粒糧食,那就只有勒緊褲帶苦自己。時間一長,營養(yǎng)嚴重不足,便得了子宮脫垂病。
后來,得這種病的人太多了,引起了政府的重視,便把得了這種病的婦女集中起來治療。那時的治療方法也簡單,主要是臥床靜養(yǎng),另外加針灸和熱敷。同時,對病人每頓的伙食標準也適當放寬了一些,以加強病人的營養(yǎng)。
有一次,我走了十多里路去看母親。母親躺在一處大辦鋼鐵時搭建的草棚子里。棚子里一共躺了三四十名中年婦女,每個人都是衣服襤褸,面色蠟黃,身上插著十幾根銀針。
我好長時間沒見母親了,一見母親,我便趴在她身上大哭起來。母親掙扎著挪起身子,抱著我的頭,也哭了起來。我們母子的哭聲感染了周圍的人,最后滿屋子都是一片哭聲。那該是怎樣的一副凄慘情景??!
中午,開飯了,母親分得了一塊白面粑粑。我好久沒見到過這樣精美的食物。母親把她的那份粑粑掰了一半給我。我知道,這粑粑是母親補充身子和治病的食物??!
但我實在是餓極了,接過粑粑便狼吞虎咽起來。看到我那副餓相,母親淚如泉涌。她哽咽著說:“慢慢吃,別噎著了?!宾畷r間,我將那半個粑粑和著熱淚,全吞進了肚里。
從1959年春到1962年春,整整三年,饑餓的陰影籠罩著中華大地,成千上萬的中國老百姓在饑餓的死亡線上掙扎。
有許多不幸的人們終究沒有逃脫饑餓的魔掌,成了餓殍;我們熬過了那個苦難的歲月,逃出了饑餓的陰影,成了那個不幸時代的幸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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