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陡崗鎮(zhèn)社戲開鑼是2月9號,農(nóng)歷正月十二。滿天朝霞里,開車載著陳軒、燕七、方蔚出發(fā),去隨喜一年一度的鄉(xiāng)村盛會。我們走孝漢大道,經(jīng)過府澴河間的墨水湖、白水湖、野豬湖,上107國道,轉入往云夢縣去的云孝路,跨澴水橋,藍天白云,河水粼粼,薺麥青青,油菜舉莛。自朝陽村向北拐,不久就找到了女兒港邊顯顯翼翼的陡崗埠戲樓。老馮站在路邊等我們,他老家所在的里仁村,正值主辦的輪次,所以老馮是如沐春風叉著手,一臉東道主的微笑,以迎接我們這幾個好奇的客人“打秋風”。
九點鐘,活動開始,先是鎮(zhèn)長村長們講話,中氣好足,嚇得話筒無處可躲,接著是演員們裝扮出來,生旦凈末丑,躬身團團作揖給大伙拜年,祝福本鎮(zhèn)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一邊女兒港龍王、澴水龍王在龍宮里聽到了,也長長心哈?!斑€是去年的班子,由別個團加了幾個新人,他們唱得好,就請他們繼續(xù)往下唱!”一邊“三蹦子”車斗里,坐椅子,嗑瓜子的大叔講。去年的《玉堂春》多好,排在最后一天,一位女演員唱蘇三起解,蘇三經(jīng)過了人生的陰晴霜雪后,更見聰慧、嬌艷,她慢慢地與王金龍相認,急得我身后的大娘低聲嘟囔著:“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你男將?!毕氡厮齻兘衲赀€會來。方蔚是忙著拍照片,臺下陽光里看戲的老頭老太太,一個個女菩薩,男羅漢,條條皺紋都在壓縮著時間。陳軒在緩慢的賀壽戲里失去了耐心,去場外林立的攤販中間尋糖覓果,還買了一個糖人纏著玩。
中午飯,作為馮教授家的親友團,我們還蹭到了鄉(xiāng)席,席上有本地的清炒黑白菜與煮豆腐“底子”!我身邊坐著的是一位戴紅圍巾的老太太,她從前是里仁村的村支書,冬天常領著大伙上府澴河河堤修水利。陳軒身邊的大哥由黃石礦區(qū)退休,他認為從前也有農(nóng)民吃返銷糧的,所以不應該提高農(nóng)村養(yǎng)老保險的待遇,陳軒放下筷子據(jù)理力爭,大哥紅臉訕訕離席。
飯后去參觀老馮家在里仁村宅基地上翻蓋的新屋,白墻紅瓦房,長方形院子,院子南面有五棵樟樹,樟樹外淺鬣麥田上,是女兒港的北堤。走上河堤,有一座修長漆黑的鐵橋通向?qū)Π?,老馮小時候,就與哥哥弟弟們光屁股在橋上跳水“打鼓泅”,很會。開院子鐵門,開堂屋防盜門,房子剛做好,還沒來得及裝修,老馮說我們是來訪的第一波貴客,一定要由他車子的后備廂里拿野營椅子桌子,防風爐,煮茶給我們喝,正好用陳軒買的炒米糖做茶點。

我們坐在老馮新家的門廊下喝茶,曬中午時的太陽,看著五棵樟樹在春風里微微輕晃,大家開玩笑,說老馮可以取一個號,名叫“五樟先生”。老馮講他的計劃,要在院子里學鄰居老婆婆開畦種菜,移花栽草,再在樟樹林間修一個小亭子,浴乎風乎,看星斗,看月亮,“到時候你們來摜蛋哈”?!皼]問題沒問題。”陳軒在帆布椅上睡著了,鼾聲作,燕七發(fā)現(xiàn)樟樹樹陰里有不少“麻地菜”,這是她心頭好,趕忙找來泥刀,不久就撬出一大堆。院子西邊的田野里,有道士由村口引領一群人魚貫而出,沿大路走入田埂,奏樂作墳,原來是前天里仁村有老頭子,八十好幾,鄉(xiāng)飲酒,多喝兩杯,睡夢里走了。道士們唱的安靈歌,風花雪月,“花開花謝根還在,可憐人死不回來”,真不錯,唉!

去東湖梅園是2月16號,正月十九。下午作院會,明天有課,寒假結束。散會后走入桂中路,下午四點鐘,陽光白晃晃,法國梧桐在發(fā)出勃勃紫芽。繞卓刀泉北路,過八一大橋,由魯磨路進磨山,大路出奇堵,小路也不行。游客們熱汗赤臉涌來,探看新年第一樹花,此刻正是返程高峰,我的車逆流而上,像由瀑布底下往上試跳的喜頭魚。售票處圍欄前漢服的導購員小姑娘們,剛剛由網(wǎng)上“搖”來兼職,手里舉著小旗子,認真地提醒:“六點鐘關門,記得按時出園喔?!逼鋵嵑髞硪矝]有如此決絕,暮色里我腌一身梅花味出來,都過七點了。滿園春色關不住,春色不舍得被關,游人不舍得出關,園丁也不舍得閉關。
還是走老路,上坡,下坡,一枝梅館,楓林,竹林,松林,水杉林,環(huán)湖道,古梅群,梅園中的路有一點“梅花三弄”“序破急”的節(jié)奏,一路梅樹高高低低,盈盈欲放,錯綜其中。蠟梅花由波峰下降,香氣還是像泥石流,劈頭蓋臉,白梅、紅梅、綠梅、江梅們正是要打破蠟梅的“次元壁”,將它們新鮮而凜冽的清香透露出來。一枝梅館下池塘中的白鵝呢,去年它們還梗著脖子朝我嘎嘎叫,過年被路過東湖的大雁拐到南方去了?磨山、團山上有月,乍圓又缺,東湖里有水,夏漲冬落,夕陽正在由東湖西南岸的樓宇叢林里下“山”,定格在綠地中心“帆塔”肩頭。梅花果然是日落最好看,如果滿園梅樹生成一個梅妖,它暗香浮動地現(xiàn)身示以靈力,也應是在這暮寒新添的時刻。這是“一”,如果重新散成這萬千棵的話,會想起“一樹梅花一放翁”?與柳宗元“若為化得身千億”比較,放翁大伯還是太過自戀了。但梅花的確是要夠老,古梅群中五百、六百、八百余年樹齡的數(shù)十株由外地移來的梅樹,也陸續(xù)著花大半,垂暮中有旖旎,蒼勁中有嫵媚,每一棵,都是被時間磨煉出來的一套拳法與劍術,而古梅的枝干里,好像也蓄蘊著澎湃不息的內(nèi)力。既來之,則安之吧,來江城已經(jīng)二十余年,雖則是你們生命中的一小段,你們請牢記故鄉(xiāng)鄉(xiāng)野的水土,在磨山下東湖畔,繼續(xù)修行。
年后第一次回鄉(xiāng)下住,是3月5號,二月初六,剛好是驚蟄的節(jié)氣。倒春寒,刮大風,但吹不動新月與星星,深夜將車開進村巷,大伙都睡了,狗子們也懶得出門叫喚,幾盞太陽能路燈亮著,燈下翻涌著鞭炮煙花的硝味,在三樓打開投影儀看了十幾分鐘電影,我也手腳冰涼地睡下。第二天早起摸黑讀書,窗外雞鳴鳥鳴,雞鳴變少,鳥鳴的聲勢與種類卻在明顯變多,還是黃鸝好聽。天色微明的時候,麻雀活躍起來,開始畢畢剝剝地啄屋頂,它們正急切地筑巢以生蛋育雛。我想起從前我們家養(yǎng)雞,母雞們也是在這個時候開始表現(xiàn)出“抱窩”的強烈興趣,它們中有一只會被母親挑出來,放進籮筐中以舊棉襖裹好的雞蛋堆上,我在燈下做作業(yè),常常會聽到它們忽忽操蛋的聲音。

大風停了,朝霞薔薇色,下樓開車,去涂河集過早、買菜。那家下熱干面,煮餛飩,老頭子們來就腌洋芋頭、青蒜苗炒豆渣,滋滋喝早酒的店,居然沒有開門,十幾年來頭一回。買的青菜是菠菜與小白菜,菠菜小葉短莖,像雞爪似的,小白菜的品種有一點怪,好像是雪里蕻的嫩苗,不知道下面條怎么樣。賣菜的老太太還是沒學會使用支付寶收款碼,央求一邊肉案上的師傅代收,師傅爽快地同意了。
由寶成路向南,在七份村后滾子河新港邊的水泥路上西拐,去澴河堤,港邊種滿白楊樹,有橋,港下是由澴河分流入滾子河的春水,其疾如箭。我常來這條路上閑逛,不僅是因人少,車少,風景不錯,港上七份村,實則是葉廟遺址所在地??脊糯箨犑展ず?,他們發(fā)掘出來的文物,占據(jù)了孝感市博物館的好幾個展廳。在環(huán)云夢澤的新石器城市群里,“葉廟城”規(guī)模中上,位置偏東,對應的大概是“蒼龍七宿”的方位。
驚蟄節(jié)果然是筑巢節(jié),白楊樹上,一路有五六個喜鵲小組正在忙碌,其中一只,自南邊七份村的田野里找到一根枯枝,奮力由我頭頂上飛過。那根枯枝拇指粗細,一尺多長,要超過它身體的長度,橫叼在嘴里,迎緒風,飛得很慢,有一點滯空感。我盯著它看,覺得它也在用烏黑細圓的眼睛打量我,好像是吃勁地拉車上坡的師傅,盯著一邊游手好閑的路人。白楊樹上有另外一只喜鵲在等它,接樹枝,兩只尖嘴抬著調(diào)來調(diào)去。它們才剛剛開始搭窠,幾十根樹枝稀稀拉拉,框架都沒弄明白,而隔壁樹上鄰居的巢,碩大無朋,已經(jīng)快完工了,焉得不急,焉得不急。白楊樹頂藍天里,有大雁結群往北飛,上周我看到公號推文,說府河里的大雁即將動身返程,還想觀鳥的市民要抓緊。他們是對的。

3月8日,二月初九,又去了一趟大悟縣大新鎮(zhèn)五童村,蔡家沖的杏花并沒有開,著急沒用,看樣子,只有武則天的女神節(jié)才管用。但是村橋下的那幾棵老杏樹,花骨朵繁密肥圓,離綻放盛開,也只隔著一宿春雨?!吧酱逡灰孤牬河辏獦蛎鞒?a class="keyword-search" >杏花”,放翁如果不是在臨安,而是騎驢來到此地茅店社林邊,詩會寫成這樣子——這里的杏花,清風明月,并不用花錢買。村廣場上的皂莢樹,樹上嶙峋的尖刺已經(jīng)變綠,旁邊那棵懷抱粗細的網(wǎng)紅杏樹果然被截去樹冠,前幾天微信群里等看杏花的群友,為此一片哀嚎,覺得村民們的“美學”太差勁。樹邊有平房,一位老太太扶梯子,指揮兒媳婦上房蓋瓦,她們在整頓舊居,大概就是為此,修剪了網(wǎng)紅樹。
沿著嘩嘩流淌的五童河,由柏油路村道往山?jīng)_走,蔡家沖前頭是黃家沖,兩個村塆雞犬相聞。黃家沖的杏花也冇開,但養(yǎng)雞場后面山坡上的七八棵木蘭,霞芯玉瓣,高樹小花,朵朵盞盞,卻開得好,襯著村道上披彩帶綢的老銀杏樹,也不再支離孤寂。村中有人家在為小孩辦周歲宴,男人們席上喝酒,女人們在廚房里炸煮食物,我探頭探腦看,有大嫂盛情邀我去坐席,多謝多謝,豈敢豈敢。一個小男孩指揮著他的小挖土機,在門前沙堆上挖沙,臉頰被春陽曬得像番茄,年輕媽媽穿松鼠般的搖粒絨外套在旁邊照看,她說她剛剛由武漢看櫻花回來,武漢的櫻花也沒開啊?村頭菜園,一位老頭子陪老太太扎籬笆,白菜乍出嫩苗,即被村里的雞鴨鵝惦記上;老太太絨線帽,紅襖子,脖子間扎花花綠綠的絲綢小圍巾,與我打招呼,老頭子一臉寵溺地站在她身旁。


走出村子,向北,沿著茅草雜樹上的溪岸,繼續(xù)向大別山里走,轉折處的山凹,嵌著一處荒廢的宅院,院子里是構樹與薜荔藤,院墻外有粗壯的杏樹與苦楝樹,之前好幾年我走到這里打折返,看到杏花與楝花盛開如云霞,野蜂嗡嗡營營,荒宅廢土,恍若夢境。那天我離開小院,繼續(xù)往山谷深處走,直到五童河的源頭。山溪中泉水汩汩涌流,巨石磊磊,或立或臥,如牛似馬,陽光照著泉中游動的小鰷魚,泉邊金沙鋪地,石上青草間開放著藍色的鈴鐺般小花,四圍山嶺屏風一樣圍合,嶺上多竹,多松,有一架徐徐轉動的風電風車。任春風之吹拂,淵泉之滋養(yǎng),日月星光之臨照,不久松竹間的山櫻、杏花、杜鵑,諸色野花,就會次第開放,無論我在,還是不在?;丶液蠓酵醢彩摹洞荷健罚骸?a class="keyword-search" >春山春水流,曲折方屢渡?;某瞬恢?,行到水窮處。依然舊童子,要予竹西去。歸時始覺遠,草蔓已多露?!彼苍哌M春山里,走到春水的盡頭。在初春的荒林竹樹里,他遇到的那個“舊童子”是誰,是少年時“總角之宴,言笑晏晏”的自己嗎?在山窮水盡的源頭,覿面相遇的原鄉(xiāng)的自己?
2025.3.12 孝感市農(nóng)四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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