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聯(lián)
我媽是五十年代生人。她1957年霜降那天出生在村西頭的土坯房里,落地時裹著半塊藍粗布,小拳頭攥得緊緊的,像是把這輩子的力氣都提前攢好了。
外公蹲在門檻上吧嗒旱煙。家里已經(jīng)有四個閨女,口糧愈發(fā)緊巴,外婆月子里連口雞湯都喝不上,全靠嚼著腌蘿卜下奶,更別說送孩子上學了。
我媽長到七歲時。同齡孩子背著布書包跑向村小,她只能攥著放羊鞭往山坡上走,卻總把羊趕到離教室最近的那片草場,趴在窗臺邊偷學認字。
她用樹棍在地上描“人”“口”“手”。有次被外公揪著耳朵拽回家,笤帚疙瘩落在腿上時還犟著脖子喊:“‘大’字像磨盤,‘小’字像雀兒!”可第二天,羊鞭上還是別著片寫滿歪扭筆畫的梧桐葉。
十六歲那年。她已經(jīng)能把二十畝山地侍弄得井井有條,種的包谷穗子比別人家長兩指,養(yǎng)的母雞每天能下雙黃蛋,村里媒人踏破了門檻。
媒婆王嬸夸她“手巧心亮”。說后山教書的李老師家老大是高中生,人實在,就是家里人口多。外婆猶豫著搓衣角,倒是我姥隔著里屋門簾開了口:“見過世面的才知道深淺,實誠孩子比啥都強。”
1978年開春。我爸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跟著迎親的牛車進了村。我媽抱著兩床牡丹花樣的被面,腳踩露趾的布鞋,在鞭炮聲里紅了眼眶——新房是土坯墻糊了層報紙,墻上貼著我爸手寫的“囍”字,墨跡未干。
我姥把陪嫁的銅頂針塞給她。“過日子就像納鞋底,針腳密了才結(jié)實。”我媽點頭應著,轉(zhuǎn)身就把壓箱底的新布鞋塞進我姥的棉鞋里,鞋底還繡著歪歪扭扭的“壽”字。
婚后第三天。天還沒透亮,我媽就扛著鋤頭下了地。我爸抱著課本要幫忙,卻把麥苗當雜草鋤了個精光,蹲在地里抓耳撓腮。
我媽笑出眼淚。她蹲下身一棵棵扶起麥苗,指尖沾著帶露水的泥:“你呀,就安心教你的書,地里的活兒有我呢。”那年秋收,我們家的麥子比別家多打兩擔,我爸在田埂上給她念報紙,她聽得比學生還認真。
家里人口多。我姥年紀大了,二叔三叔還在上學,姑姑才十歲。我媽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燒火,鍋里煮著摻了紅薯的稀粥,卻給我姥單留一碗稠的,上面臥著個溏心蛋。
她白天種地,晚上搓草繩。草莖在她手里翻飛,比我爸教案上的公式還整齊。有次我半夜醒來,看見煤油燈還亮著,她揉著眼睛打哈欠,卻仍把草繩碼得整整齊齊——那是給二叔換學費的。
1985年夏天。二叔帶對象回家,那姑娘盯著墻上的土坯墻,腳尖不停地蹭著水泥地:“結(jié)婚可以,得在鎮(zhèn)上有間瓦房?!蔽依褜χ滩烁讎@氣,我爸攥著粉筆的手直發(fā)抖。
我媽蹲在雞窩前數(shù)了三遍。二十只下蛋的母雞全裝進竹籠,第二天天不亮就擔著去趕集。晌午回來時,布鞋磨穿了底,腳底的泡滲出血,卻笑著從懷里掏出皺巴巴的鈔票:“夠買磚了,還差兩筐,咱自己燒!”
她帶著我爸和二叔去后山挖土。三個泥人似的在磚窯邊打轉(zhuǎn),我姥心疼得直抹淚,她卻把熱乎的菜餅塞給老人:“媽,等磚燒好了,老二的新房就有模有樣了。”那年冬天,二叔的瓦房終于上了梁,房梁上掛著她繡的紅綢子,針腳密得看不見線頭。
三叔考上縣重點高中時。學費單像塊燙手的山芋,家里實在湊不出錢。我媽翻出壓在箱底的銀鐲子——那是外婆臨終前塞給她的,說等她出嫁時換嫁妝。
當鋪老板用牙咬了咬,給了二十塊錢。她接過錢時手直哆嗦,卻轉(zhuǎn)頭給三叔買了支鋼筆:“好好讀,將來當大官,別像嫂子一樣睜眼瞎。”三叔后來常說,那支鋼筆尖上沾著嫂子的血和汗,他寫作業(yè)時總怕辜負了這筆尖的分量。
姑姑要出嫁時。村里正流行“三大件”,縫紉機、自行車、手表。我媽攢了半年雞蛋,把竹筐堆得冒了尖,收雞蛋的販子想壓價,她叉著腰站在村口罵:“我家雞吃的是自家種的谷子,下的蛋比你秤砣還實在!”
賣了雞蛋,又加上織草席的錢。終于給姑姑買了臺“飛人”牌縫紉機。迎親那天,姑姑抱著縫紉機抹眼淚:“嫂子,這針腳比你教我的還密?!蔽覌屝χ乃谋常骸暗搅似偶覄e委屈自己,想嫂子了就回來,鍋里永遠給你留著熱飯?!?/p>
去年重陽節(jié)。三叔開著小轎車回村,他剛在城里醫(yī)院升了主任,非要接我姥去住新房。我媽猶豫著搓手:“我就不去了,地里的蘿卜該收了,豬也沒人喂?!?/p>
我姥揪著她的袖口不放?!澳悴蝗ィl給我做疙瘩湯?你爸走了這些年,就數(shù)你做的湯合我胃口?!庇谑?,我媽生平第一次坐上了小轎車,懷里抱著裝咸菜的陶罐,像抱著什么珍寶,眼睛盯著車窗外飛跑的樹,笑得像個孩子。
商場的自動扶梯讓她犯了難。她攥著扶手不敢動,腳尖懸在臺階邊緣直打顫,我趕緊扶住她:“媽,跟著臺階走就行。”她小聲嘀咕:“比牛耕地還晃蕩,城里人咋想出這玩意兒的?”
到了水果區(qū)。她盯著冰柜里的車厘子直眨眼,紅得透亮的果子被保鮮膜裹著,像一個個小燈籠?!斑@紅果子,跟咱們山上的野莓似的,就是咋長這么大?”說著伸手去摸,被冰得縮回手,指尖還沾著寒氣。
三嬸站在旁邊。她穿著高跟鞋,涂著紅指甲,手輕輕叩著購物車:“大嫂,這是車厘子,進口的,貴著呢?!鞭D(zhuǎn)頭對三叔笑,“哥,咱媽想吃就買兩盒,反正現(xiàn)在也不差這倆錢?!甭曇舨淮?,卻像根細針扎在我媽耳朵上。
我媽慌忙擺手。“別買別買,咱老家的櫻桃甜著哩,這玩意兒看著就酸?!彼笸肆税氩?,圍裙角在手里絞來絞去,眼睛盯著貨架上的價簽,上面的數(shù)字比我爸當年的數(shù)學題還難懂。
三嬸的冷笑像片薄冰?!班l(xiāng)下人就是見識短,這東西貴有貴的道理,吃起來跟咱們村的野果子能一樣嗎?”她涂著睫毛膏的眼睛掃過我媽磨出老繭的手,“大嫂,你平時多出來走走,別總盯著地里那點收成,人得跟上時代?!?/p>
我姥的拐杖“咚”地杵在地上。她八十歲的人了,腰板卻挺得比貨架還直,渾濁的眼睛里突然閃過光,嚇得三嬸往后退了半步。
“你這話該收收?!崩先说穆曇舨淮?,卻像敲在石板上,“你嫁進來那年,大冬天的,是誰把新做的棉褲塞給你?是誰蹲在河邊給你洗帶血的被單,手凍得通紅還說不冷?”
三嬸的臉開始發(fā)白。我姥接著說:“老二買房時,你大嫂把陪嫁的木箱都拆了打家具,自己睡了三年的硬板床;老三上學時,她揣著窩頭走三十里山路送錢,回來腳底板全是泡?,F(xiàn)在日子好了,就嫌人土氣了?”
周圍的人漸漸圍過來。我姥抓住我媽的手,舉到三嬸面前:“你看這手上的老繭,是割麥子磨的,是挖水渠蹭的,是給你們老李家掙來的!她不識字,卻把五個孩子都拉扯大,把老人伺候得妥妥帖帖,這雙手比任何字都金貴!”
我媽急得直拽姥的袖子?!皨?,別再說了,三弟妹就是隨口一說?!笨晌依巡还?,轉(zhuǎn)頭對圍觀的人說:“我這兒媳,沒讀過一天書,卻比誰都明白事理。當年我老頭子走的時候,她跪在靈前說,‘媽,您放心,有我在,這個家散不了’,這話,比任何學問都重!”
回家的車上。我媽靠在我姥肩上打盹,月光透過車窗,照著她鬢角的白發(fā)——不知道什么時候,那些黑發(fā)里已經(jīng)藏了這么多白霜,像落在麥秸上的雪。
我姥輕輕替她捋順翹起的頭發(fā)。動作很慢,像當年給襁褓里的嬰兒理被子,指尖劃過我媽額頭上的皺紋,像是在撫摸歲月的紋路。三嬸坐在前排,始終沒敢回頭,只聽見她時不時咳嗽兩聲,不知道是不是被夜色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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