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

夫樂殺人者,則不可得志于天下矣。

殺人之眾,以悲哀蒞之,戰(zhàn)勝以喪禮處之。

老子《道德經(jīng)》第三十一章

孔子最近我把《抓捕拉登》這部片子找來看了看??纯搭^號恐怖主義分子本·拉登在躲匿近十年后被美軍抓捕并擊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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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克蘭陣亡將士陵墓

我對抓捕過程很感興趣。其中讓我印象深刻的是,美軍竟然還給本·拉登舉行葬禮,而且安葬儀式是按照本·拉登的宗教信仰來進行的。

對比中國人的傳統(tǒng),一旦抓住仇敵,恨不得碎尸萬段、食肉寢皮,就是對死敵也要掘墳鞭尸,這樣的事甚至在"文革"期間還發(fā)生過。連我的墳在歷史上都數(shù)次遭掘,難道我就這么招人恨嗎?還是您有遠見,騎牛西去,不知所終,幸免于身后受辱。

再說回來,您看美方,不僅沒有羞辱拉登的遺體,而且還加以清理,并裹之以白布葬于阿拉伯海。這讓我想起您的一句基本被遺忘的箴言:戰(zhàn)勝以喪禮處之。美國人就是這么做的。我不大相信他們這樣做是受了您的《道德經(jīng)》的啟發(fā),可是,您為什么如此有遠見?

老子這不是我的遠見,是我從天道中悟到的,也是天道所告訴我們的,只是絕大部分人沒有去認真傾聽而已。即使是戰(zhàn)勝者也應該以舉辦葬禮的態(tài)度去對待在戰(zhàn)爭中死去的人,不論己方的,還是敵方的。

在西方,從古希臘起就有伯利克里著名的葬禮言說,林肯的葛底斯堡言說更是彪炳千古??梢哉f,我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強調以葬禮的態(tài)度對待戰(zhàn)果的,但是中國的歷史卻沒有給后代留下哪怕是一篇像樣的葬禮言說,尤其是獻給無名將士的葬禮言說。有的只是,如你所說的,無數(shù)起碎尸萬段、食肉寢皮、懸首城樓、掘墳鞭尸。

越是不能正確對待戰(zhàn)爭和戰(zhàn)果的,越是飽受戰(zhàn)爭之害。中國有史以來的戰(zhàn)禍和動武的貽害,世界上恐怕沒有一個國家能比。

老子簡單地說,有以下幾個原因:一是軍事武裝和戰(zhàn)爭的性質決定的。二是每個人都是天道的造物,敵友與否,他們的遺體都不應受到侮辱。第三個原因的話,那就是以葬禮來對待雙方的陣亡者有助于消弭而不是激化人與人之間的仇恨。第四個原因,是幫助將士乃至國民盡快從嗜殺的本能與沖動中恢復理性的、人道的狀態(tài)。

所以,像怒火萬丈、同仇敵愾之類調動人的嗜殺本能的用詞,我都是很反感的。

孔子這其中的第二條和第三條我能理解,而且十分贊成。請您再展開說說第一條。

老子軍武有一個很特殊的性質,建立軍隊和配備武裝,其根本目的,不是打獵,不是伐木,而是去毀滅人的生命生活。毀滅的能力越強,這樣的軍武就越強大。一旦動用軍武,發(fā)生戰(zhàn)爭,就會給雙方造成慘痛的人命傷亡和巨大的財產(chǎn)損失。

有一點我要請你特別注意:在戰(zhàn)爭中人們往往看到的是敵方陣亡,并興高采烈。而我看到的是同胞和同類的陣亡。在任何一個國家無數(shù)次的內戰(zhàn)中,那些雙方陣亡的人表面上是敵人,實際卻是同胞,是同鄉(xiāng),是同學、是親戚,甚至是兄弟。越是無名將士,越可能是同胞,入伍前都是平民百姓。

因此,任何戰(zhàn)爭,不論勝負,不論正義與否,都給人類造成很大的傷害。軍武的目標是要毀滅生命,一切因此被毀掉生命的,都是受害者,因此都要以葬禮待之。

所以,軍事武裝,這個東西的存在就是一個悖論:軍武越強大越好,動用的越少越輕越好。一個國家要有強大的軍武,但是盡量不去用,不僅不能用于敵人更不能用于民眾。

喜好用軍武來解決問題的做法給自己國家和民眾兇險的結果。戰(zhàn)爭代價總是巨大的,會給人類帶來巨大的災禍,其回報總是微不足道的。

孔子您要說,誰都厭惡兵武,似乎不真實。軍人當然喜歡兵武,這是他們的職業(yè)。

老子我說的是兵武之外。但是,即便是軍事將領,也不應該好戰(zhàn)。如果將領鼓吹打仗好戰(zhàn),必將給政治家?guī)砗艽蟮膲毫Α?/p>

如果軍事將領憑借手中的武力去迫使當政者打仗,那事情的性質就發(fā)生了變化,如二戰(zhàn)中的日本軍國主義者。所以,是否應該打仗開戰(zhàn),不是軍事將領的發(fā)言權所應該包括的。

軍隊正如一個國家的政府一樣,也是該國公民通過納稅所提供的資源而建立起來的公共服務組織。因此,軍隊應該屬于全體人民,受全體公民監(jiān)管。

進一步說,軍隊是一種特殊的公共服務組織:它是一種具有強大威力的武裝力量,是一種暴力組織。軍武是一個國家最有毀滅性的力量,因此要嚴加管控。尤其要防止它被私用。

否則,那將是所有人的災難。如果軍隊不幸落入像希特勒這樣的獨裁者手中,當獨裁者命令軍隊對外侵略或鎮(zhèn)壓人民時,軍隊應該勇敢地拒絕執(zhí)行命令。正義的軍人是值得尊敬的。這一點我以前也提到過。

孔子我記得您以前說的,您好像特別反對"尚武"。

老子暴力只是一個必要的惡,沒什么好"尚"的。尚武,在中國是個褒義詞。尚武就是崇尚武力、崇尚暴力,以強權作為解決問題最有效和終極的手段。在我看來,這跟老虎齜牙沒有什么差別。

世界上很多國家都有尚武精神,比如法國。只是這種尚武傳統(tǒng),使得法國遲遲到1958年才建立穩(wěn)定的民主制度,比英國和美國晚了百年。尚武精神在法國的遺產(chǎn)一直沒有得到清理,比如作為建筑的凱旋門。

私下說,我對凱旋門這種建筑也是很反感的,因為它是動用殺器的象征。凱旋門始建于古羅馬時期,為當時統(tǒng)治者炫耀戰(zhàn)爭勝利而建。而作為巴黎四大建筑之一的凱旋門本身就是紀念拿破侖戰(zhàn)爭勝利的產(chǎn)物。

孔子打勝仗難道不要凱旋嗎?

老子即使是正義的自衛(wèi)戰(zhàn)爭,其戰(zhàn)果也是"殺人眾"的結果。不是一件值得慶祝的好事,而是一件喪事。有何凱旋可言?當時拿破侖獲勝了也不必炫耀,那畢竟是殺人的事。凱旋門的實質是耀武與揚威,這都是違背天道的。

孔子眼來凱旋門背后還有政治學,聽起來有道理,只怕國人們還是挺鐘情凱旋門的。

老子所以我才專門提出反對凱旋門。我反對戰(zhàn)爭與我反對強權的邏輯是一致的。在天道之下,個體的生命自由與財產(chǎn)是至高無上的。每個個體是自己的主人,是自己勞動果實的主人。保護人的人身權和財產(chǎn)權正是針對政府的強制權力。

如果現(xiàn)在的人類及其后代,要想生活在一個免于壓迫與強權的世界,個人就必須有權利去拒絕強權。連干涉和有為我都反對,我當然更反對強權、暴政和戰(zhàn)爭。

事實上一切生物都喜歡在平靜的環(huán)境中生活,戰(zhàn)爭給一切生物帶來的都是災難,所以如德國納粹法西斯和日本軍國主義者這類以兵強天下者,違背眾生之意志,在眾人的憤怒聲中一定要滅亡的。

不管是內戰(zhàn)還是外戰(zhàn),都是專制者和制造恐怖者發(fā)動的。用來回應這種戰(zhàn)爭的戰(zhàn)爭才是正義的。僅此而已。

本文選自《天堂茶話》,作者:劉軍寧

東方出版社,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