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之孟婆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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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入手了一款小眾古風(fēng)香水《山海經(jīng)》,其中有六個系列,分別為忘川孟婆、妖狐九尾、江神奇相、昆侖白澤以及毒爪海姜。其中,我最喜孟婆。

這款香水是什么香調(diào)呢?前調(diào)是乳香、海水、麝香,中調(diào)是香根草和薄荷,后調(diào)是焚香、胡椒和生姜。人非生來寡冷,只是活久易悲。胡椒,肉桂,海水,是一種生人勿入的感覺;薄荷,麝香,香根草,則是淺嘗則止,隱約迷離。乳香,焚香,幾分皂感間,不溫不火,你硬說它苦,它卻瀟灑自在,你若說它甜,它卻無欲無求。只有風(fēng)一般飄忽又幽冷的感覺,才約略接近孟婆這位幽冥之神的形象吧?

今晚就來寫寫孟婆。孟婆最早在那本失落的天書《山海經(jīng)》中已出場,其為出入必以風(fēng)雨自隨的帝女,最初的形象是風(fēng)神。據(jù)《山海經(jīng)·中山經(jīng)·中次十二經(jīng)》記載: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淵。澧、沅之風(fēng),交瀟湘之淵,是在九江之間,出入必以飄風(fēng)暴雨。后世因此普遍認(rèn)為孟婆為五帝之一的堯的二女兒女英,其丈夫為五帝之一的舜。據(jù)清朝時期王有光所撰《吳下諺聯(lián)》卷三《續(xù)目·孟婆湯》記載,其形象特征為一老嫗。

當(dāng)然民間關(guān)于孟婆的來歷也是眾說紛紜,有一種說法就是,鴻蒙初開之時,世間分為天地人三界,天界最大掌管一切,人間即所謂的陽世人界,地即為陰曹地府。三界劃定,無論天上地下,神仙陰官,俱都各司其職。孟婆從三界分開時便已在世上,她本為天界的一個散官。看到世人恩怨情仇無數(shù),即使死了也不肯放下,于是她來到陰曹地府的忘川河邊,在奈何橋的橋頭架起一口大鍋,將世人放不下的思緒煉化,成了孟婆湯讓陰魂喝下。一飲而下孟婆湯,便忘了前世的愛恨情仇,以此橋為界,卸下生前的包袱,走入下一個輪回。

那孟婆湯是用什么材料熬制的呢?據(jù)說是用彼岸花蔓珠沙華和忘川水調(diào)合而成,分為甘、苦、辛、酸、堿五種口味。也有說制作所用材料只有一種——眼淚。據(jù)說,孟婆湯用八種眼淚作為藥引,包括孟婆自身的傷心淚,然后濾除其中的苦澀,而保留下甘醇的滋味。孟婆湯的制作時間極為漫長,相當(dāng)于人的一生,大概需要七八十年,才能熬煮出一鍋絕世好湯。只要喝下孟婆的魔湯,無論多么深重的苦痛,糾纏的愛恨,堅不可摧的執(zhí)念,都會在那一刻煙消云散。當(dāng)喝下孟婆湯,人立刻變得如癡如醉,毫無保留地把生前所做一切不齒之事全盤說出,如有未治之罪,再返至閻王治罪。其后,這一世所歷之事,便塵歸塵,土歸土,被抹除得蹤跡全無。一世的親情就此云散煙消,一世的情愛因而前事盡忘。有多少滾滾紅塵終難忘,盡被孟婆的一碗湯水灌下,寂靜的飛過六道輪回。

也許上世我的那碗孟婆湯未一飲而盡,某個場景在我眼前幽幽的浮現(xiàn),靜靜的似曾相識。奈何橋畔,霧氣如紗漫卷,忘川河水幽藍(lán)如泣,浸著千萬年未散的執(zhí)念。孟婆倚在青石灶臺前,銅勺攪動湯釜,漣漪蕩開時,水面浮出幾瓣猩紅的曼珠沙華——那是她從三途川邊采來的,混著鬼差送來的忘川水,一瓢便能化盡前塵。寒泉幽咽聲里,濃白霧氣漫過她褶皺層疊的眼瞼,將奈何橋浸在潮濕的夢里。我看見一支剔透的青玉簪,斜插在孟婆霜雪般的發(fā)髻上,簪頭雕著半開的優(yōu)曇花,在冥府永夜中泛著微弱的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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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與世間緣盡之人,踏上黃泉路,渡過忘川河,行經(jīng)奈何橋,最后駐足望鄉(xiāng)臺上,三生石邊,便有白發(fā)老嫗遞過來一碗湯。青石橋面,五格臺階,橋西為女,橋東為男,左陰右陽。孟婆垂眸輕笑,霜雪白發(fā)忽而褪成鴉青云鬢,枯皺的面皮泛起珍珠光澤,驚得初到此地的新鬼踉蹌后退。她早習(xí)慣了這變幻皮相,正如世人總將她認(rèn)作佝僂老嫗,卻不知《靖江寶卷》里唱她“絕色女子賣茶湯”。由楊慎所撰《升庵詩話》卷八《茸母孟婆》也說:“孟婆,宋汴京勾欄語,謂風(fēng)也。”可知孟婆的形象亦有市井風(fēng)情的一面。

走在奈何橋上時,是一個人最后擁有今世記憶的時候。這一刻,很多人還執(zhí)著于前世未了的意愿,卻又深深明白這些意愿終將無法實現(xiàn),就會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這也是這座連接各世輪回的橋,命名為奈何橋的原因?!傲糁洃?,來世更苦?!泵掀趴偸沁@般對踟躕的魂魄低語。青瓷碗底沉著星屑似的結(jié)晶,那些不愿飲下前塵的魂靈在橋頭徘徊,將三生石摩挲得泛起玉色包漿。

曾有一位峨冠博帶的文士過橋,腰間佩玉玦刻著九頭鳥紋。他將楚辭殘簡投入忘川,激得水中浮出萬千篆文?!盎曩鈿w來!”嘶啞的呼喊驚散彼岸花叢中的螢火,孟婆卻只是添了勺熱湯:“屈子,你且看這汨羅水,流到此處便叫忘川?!?/p>

也曾有一位白衣郎君抱琴而至,身長七尺八寸,容止出眾,他手中的古琴名為“片玉”,一塊名貴的河輪佩玉,截成薄片鑲嵌在琴面上作琴徽,只可惜此寶琴已琴弦盡斷。這位孤松獨立的男子,望著湯中自己的倒影發(fā)笑,說廣陵散本當(dāng)絕矣。孟婆以勺為槌叩響陶甕,甕聲與殘弦共振,竟然續(xù)出了半闕清商調(diào)。當(dāng)琴聲墜入忘川時,濺起的水珠里映出竹林七賢醉臥的殘影。

暮靄深處晃來一道倔強(qiáng)影子,是個梳墮馬髻的少婦,死死攥著半截斷簪?!拔也缓龋 彼缓鹬笸?,簪頭并蒂蓮紋路割破掌心,“他說過要簪一輩子……”孟婆搖頭,銅勺敲響湯釜,驚起橋頭棲息的三足冥鴉。憶昔秦時明月下,也有個相似魂魄,跪在秦長城下哭塌了城墻,尸骨混著丈夫的血肉被筑進(jìn)墻基。那癡情女子在染血的長城磚石間哭嚎,指甲摳進(jìn)石縫滲出黑血,卻不知自己的眼淚早被收進(jìn)瓷瓶,成了孟婆湯里最烈的引子。孟婆指尖撫過少婦眉心,一粒朱砂痣如血滴落。若有人寧受剜心之苦也要帶著記憶投胎,那就以痣為憑吧!

發(fā)現(xiàn)我可以無窮無盡地寫下去,古往今來,奈何橋上的萬千過客??!千山晚霞,一世紛雜,飛花漫天亦不過是剎那。盡情絕,斷念劍,只看見過往繁華在眼前崩塌。這瞬間謝在掌心的流年,這胸臆間還殘留的誓言,漸漸化風(fēng)吹散,過往盡如青煙。孟婆的玄色衣袖拂過湯碗時,我嗅到秦漢的烽煙與盛唐的牡丹香。也許最初執(zhí)掌這份工作的孟婆,尚是一頭青絲瀲滟,但看盡無數(shù)人世滄桑歷劫,她也終不免落了個滿頭霜雪。在多少個日月輪回之后,她依舊是不變的孟婆,平靜的眼神在虛無的冥界里還是布滿幽深和淡漠。

遠(yuǎn)處傳來鐵鏈拖地聲,新一批亡魂將至。孟婆抬手抿好發(fā)髻,霜雪再次爬上鬢角。銅勺與陶碗相撞,叮咚聲里,千年光陰碎成一地殘渣。我看到孟婆銀發(fā)間的青玉簪,簪頭的優(yōu)曇花忽然開放,剎那芳華照亮了所有未飲盡的記憶——原來那些我們以為被抹去的往事,都成了忘川河底的細(xì)沙,在某個魂魄蹚水而過時,會突然纏上他們的腳踝。在吞噬一切的時間面前,總有遺忘所永遠(yuǎn)無法消滅的時光余燼。孟婆的銅勺也會震顫,過往行人也會漏飲,總有人能透過釜中蒸汽,看見前世今生的零碎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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