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去世十多年了,我時常想起他。
我記憶中的外祖父鼻直口闊,身材高大魁梧。他衣著簡樸,冬季經(jīng)常穿一身外祖母親手縫制的青黑色棉衣棉褲,頭戴一頂舊雷鋒帽,腳上穿一雙被俗稱為老頭樂的呢子棉鞋,為了保暖,總用寬布帶將兩只肥闊的褲腳扎緊。夏季常穿一件淺藍色的確良襯衫,頭戴一頂微微泛黃的寬沿圓草帽,腳蹬一雙黑步鞋。一年四季,外祖父出門勞動時候總要帶上一條寬扁擔(dān)和幾根粗麻繩,這是他的稱手家什。如果傍晚的時候,你行走在我們村子的馬路上,遠遠地看見一位樵夫模樣的身材魁梧的老人挑著一擔(dān)柴邁著矯健的步伐顫顫悠悠地向你走來那么這個人一定是我的外祖父。

(外祖父黃國林,1961年拍攝于北京)
我家和外祖父家住在同一個村莊,村子不大,原隸屬于熱河省,村子坐落在與燕山山脈和內(nèi)蒙古高原交界的丘陵地帶,一條蜿蜒的小路溝通著外面的世界。村莊南北排列,外祖父家就位于村子中間的大路旁。一座簡樸的農(nóng)家院落,三間再普通不過的瓦房,成了我兒時的“天堂”。
外祖父喜歡侍弄花果樹木,一到春天,外祖父家就變成了一座“百花園”。驚蟄過后,當(dāng)早春的第一聲春雷“隆隆”地炸響在遙遠的天際,一場綿綿的春雨便潤物無聲地悄然而至了。蟄伏了一個冬天的小草兄弟最先鉆出土來探頭探腦地打探著春姑娘到來的消息,先是一株,接著是一叢,最后便連成一片了。探得消息的小草最先將消息告訴了“迎春”和“連翹”兩位姑娘,收到消息的姑娘們便開始花枝招展地裝扮了起來。這一消息便傳到了杏花姐姐那里,接著杏花姐姐又告訴了桃花妹妹……就這樣春姑娘到來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地在整個院子里傳播開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潔白如雪的杏花姑娘、粉艷似霞的桃花姑娘、白里透紅的海棠姑娘、水嫩雅潔的梨花姑娘和樸實無華的蘋果姑娘爭先恐后綻放了,整個院子瞬間熱鬧了起來?;ㄏ铲o和它的小伙伴們也不甘示弱,紛紛飛到枝頭來爭搶這些美麗的花姑娘。這時的我們是最快樂的,紛紛爬到樹上、墻頭上、屋頂上采摘各種花朵,做成美麗的花冠戴在頭上,裝點著我們快樂的童年。此時,慈祥的外祖父總是笑呵呵地坐在一旁看我們這些野孩子玩鬧,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責(zé)備的話語。
春天的時光總是短暫的,春姑娘的腳步在一片熱鬧聲中漸行漸遠漸無聲。夏季是一個農(nóng)忙季節(jié),大人們忙,孩子們也跟著一起忙,很少有時間再到外祖父家的院子里嬉戲,偌大的院子暫時沉寂了下來。但是,無論怎么忙,我也會經(jīng)常到外祖父家轉(zhuǎn)上一圈兒,在碗櫥里尋找點兒好吃的東西,把手伸進撣瓶里抓幾個玻璃球,然后便溜之大吉。
隨著秋季的到來,外祖父家的院子里又熱鬧了起來——春天的“百花園”變成了一座“百果園”。粉紅嬌艷的蘋果,翠綠水嫩的鴨梨,紅里泛青的海棠,淡綠微黃的棗子……綴滿了枝頭。我們這些饞嘴的家伙就像當(dāng)年日本鬼子進村一樣竄進外祖父家,開始對果樹進行瘋狂的“掃蕩”。有的手里拿著荊條筐,有的脖子上掛著空書包,有的后背上背著口袋,身子敏捷得像猴子一樣瞬間躥到高高的樹上,坐在枝丫間一邊大肆“掠奪”,一邊享用這鮮香甘美的果實。待我們吃飽并裝滿后才下得樹來,帶著自己的“戰(zhàn)利品”趾高氣揚地回家去了。坐在一旁的外祖父總是笑呵呵地說上一句:“外甥是狗,吃完就走?!?/p>
(第一排右三、右四分別為外祖父黃國林和外祖母王秀芝)
果子全部下樹后不久,一場凄厲的北風(fēng)夾雜著銅錢般大小的雪花呼嘯過后,北方便進入了寒冷的冬季。冬日里白天時間很短,夜晚卻孤寂而漫長。那時的農(nóng)村貧窮且落后,沒有多少娛樂活動,天一黑下來,早早吃過晚飯的大人們要么盤坐在自家暖融融的炕頭上,守著炭火盆“咝咝”地吸旱煙鍋,要么到鄰居家去串門來打發(fā)這漫長而無聊的冬夜。此時的娃娃們是最難熬的,他們既不能到冰天雪地的外面去瘋跑,待在家里又沒有太多事可做,只好躺在自家的炕頭上盯著棚頂那盞亮眼的燈泡愣愣地發(fā)呆。
與這些無所事事的娃娃們比起來我要幸福很多。沒有特殊事情,我?guī)缀趺刻於荚缭鐏淼酵庾娓讣?,這時早已吃過晚飯的他因喝了酒正滿面紅光地坐在炕頭上,守著炭火盆一邊“咝咝”地吸著旱煙鍋,一邊用鐵筷子將火盆里發(fā)著紅光的炭火一塊一塊聚攏在一起堆成了一座小“火山”。見我來了,他便放下手中的鐵筷子,招呼我上炕坐下。剛在外祖父身邊坐下,便吵嚷著讓他開講。此時外祖父儼然又成了一位說書先生:他正襟危坐,將手中已經(jīng)熄滅的煙鍋重新點燃,一邊不停地吸著,一邊繪聲繪色地講起了故事。從遠古時代的三皇五帝開始沿著中華民族歷史的發(fā)展脈絡(luò)一直講到民國成立。《封神演義》《聊齋志異》與四大名著等也在講述之列,不時還能說出一些從廟里和尚嘴里聽來的禪門公案。他除了講述一板一眼的文史,也經(jīng)常為我們講“瞎話”,東北民間故事、十里八村發(fā)生過的逸聞,都讓人聽得津津有味。正是在外祖父的熏陶下,我從小就對文學(xué)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那時的外祖父雖然年至耄耋,但他精神矍鑠,講起故事來依然神采飛揚,有時一講就是幾個小時。我們經(jīng)常被他那智慧的頭腦,淵博的學(xué)識,準(zhǔn)確的記憶,清晰的思路和侃侃而談的口才折服得五體投地。因為有了外祖父,才使兒時的每一個寒冷而漫長的冬夜不再顯得那么無聊與孤寂。
時光這部列車搭載著人世間的一切飛馳不息,娃娃們在外祖父的故事中漸漸長大,陸續(xù)離開家鄉(xiāng)到外面去讀書或謀生,很少有時間再回到故鄉(xiāng)。但是,不管多忙,只要回去,我總要到外祖父家去看看已經(jīng)年邁的他和外祖母,在那不知曾經(jīng)睡過多少次的熱炕頭上坐一坐,喝一碗外祖母親手熬制的小米粥,陪外祖父喝上一兩盅熱辣辣的白酒……如今,這一切都已經(jīng)成為了歷史,時光流轉(zhuǎn),有些事卻在記憶里愈發(fā)醇厚。那是生命中最珍貴的寶藏,無論何時,都值得細細品味。

作者簡介

李新龍,中共黨員,知網(wǎng)星云專家?guī)斐蓡T、中國楹聯(lián)學(xué)會青年楹聯(lián)研究會理事、中國教育學(xué)會中學(xué)語文教學(xué)委員會會員、中華詩詞學(xué)會會員。《中學(xué)語文教科書優(yōu)秀教學(xué)設(shè)計精選》副主編,2019年7月受邀赴成都巴金文學(xué)院出席第三屆全國青年文學(xué)高峰論壇。
熱門跟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