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從地區(qū)中師畢業(yè)后,回到縣城一所小學教書。除了教書,我還捎帶保管學校唯一的一臺收錄機。
放寒假時,學校讓我把寶貝帶回家去保管,我非常樂意接受這個任務(wù)。我是個單身漢,家又在農(nóng)村,有這臺收錄機做伴,一個假期不會再感到寂寞。
轉(zhuǎn)眼到了大年三十。
父親舒服地吐著煙霧,對我說:“把你那個唱歌匣匣拿出來,咱今晚好好聽一聽?!彼惨莸匮隹吭阡伾w卷上等著。我趕忙取出收錄機,放他老人家愛聽的說書。父親半閉著眼睛,一邊聽,一邊悠閑地用手捋著下巴上的一撮山羊胡子。
說書人說到熱鬧處,急促的聲音和繁密的三弦聲、快板聲響成一片,好像一把鏟子正在燒紅的鐵鍋里飛快地攪動著爆炒的豆子。父親情緒高漲,竟然也跟著嚷嚷起來,手舞足蹈,又說又唱。
看著父親得意忘形的樣子,我說:“爸,干脆讓我把你的聲音也錄下來?!?/p>
他突然驚慌起來,連連擺手,說:“我不會說,我不會說。”我很快卡住開關(guān),然后放給他聽。收錄機里傳出他的聲音。父親吃驚地叫起來:“這不是我的聲音嗎?”
父親顯然對這事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他躍躍欲試,又有點不好意思,格外緊張地把腰板挺了挺,像要舉行什么隆重儀式似的,兩只手把頭上的氈帽扶端正,莊嚴地咳嗽了一聲。他突然像小孩子一樣紅著臉問我:“我說什么?”
我忍不住笑了,說:“比如說你這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天?!?/p>
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天?那當然是我和你媽成親的那天……你看我,說些甚。提起那年頭,真叫人沒法說。工廠到了年底,還不放假。大年三十早晨,我才跑回來了。
那天早上我跑回家時,你們母子幾個圍著一床爛被子,坐在炕上哭鼻子??戳诉@情景,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難受。大家都窮得叮當響,過年要甚沒甚,咱家里就更不能提了。
旁人家好賴都還割了幾斤肉,咱們家我沒回來,連一點肉皮皮都沒有。我轉(zhuǎn)身就往縣城跑。我當時想,就是搶也要搶回幾斤肉來。我進了縣城,已經(jīng)到了中午,副食門市部的門關(guān)得死死的。唉,過年,人家早下班了。
我長嘆了一口氣,抱住頭,蹲在門市部前面的石臺子上,真想放開聲哭一場。我來到后門,門也關(guān)著,不過聽見里面有人咳嗽。
我站著,不敢敲門。怕什么當時也說不清。硬著頭皮敲后門,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顆胖頭。我對他說,割幾斤肉。
他說一斤八毛錢。我說,那就割五斤吧。我原來只想割上二斤肉,夠你們母子幾個吃一頓就行了。我不準備吃,因為在民工的大灶吃過兩頓肉。
我想余下兩塊多錢,給你媽買一條羊肚子毛巾,再給你們幾個娃娃買些鞭炮。她頭上那條毛巾已經(jīng)包了兩年,又臟又爛。吃肉放炮,這才算過年呀。
可是,怎能只割二斤肉呢?我咬咬牙,把四塊錢都破費了。我走到街上,高興得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想,我把這塊肥肉提回家,你媽,你們幾個娃娃,看見會有多高興啊。咱們要過一個富年。
在街上,一個叫花子攔住我的路。我一看,這不是叫花子,是高家村的高五,他一臉哭相對我說,一點肉都買不到了。
他說,大人怎樣都可以,不吃肉也擱不到年這邊,可娃娃們不行呀,他瞅了一眼我手里提的這塊肉,可憐巴巴地問能不能給他分一點。
說實話,我可憐他,但又舍不得這么肥的肉。我對他說,這肉是高價買的。他忙問多少錢一斤。我隨口說,一塊六毛錢一斤。不料,高五說,一塊六就一塊六,你給我分上二斤。
我當時想,一斤肉白掙八毛錢。拿這錢,我就可以給你媽和你們幾個娃娃買點過年的東西。我對他說,那好,咱倆一劈兩半??蓱z的高五一臉愁相變成笑臉。
就這樣,高五拿了二斤半肉,把四塊錢塞到我手里,笑呵呵地走了,倒像是占了我的便宜。我馬上到鋪子里給你媽買了一條新毛巾,給你們幾個娃娃買了幾串鞭炮。還剩下七毛錢,又給你們幾個饞嘴買了幾顆洋糖……
我一路小跑往家里趕,一路跑,一路咧開嘴笑。我自個兒都聽見我笑出了聲。如果不是一天沒吃飯,肚子餓得直叫喚,我說不定還會高興得唱它一段小曲……
“你不是叫我說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天嗎?真的,這輩子沒有哪一天比過這一天。高興你媽和你們幾個娃娃過這個年總算能吃一頓肉了。而且,你媽有了新毛巾,你們幾個娃娃也能放鞭炮、吃洋糖了……”
我“啪”一聲關(guān)了收錄機,一個人來到院子里。遠遠近近的爆竹聲此起彼伏,空氣里彌漫著和平的硝煙。此刻,這一切給我的心靈帶來無限溫馨和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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