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國外,看到中國的藝術(shù)藏品,有時會有一種錯位之感。
大英博物館95號展廳,有一對半米多高的元代青花龍紋瓶。多虧了這對瓶子,我們才能夠認定,元代就有了青花瓷。六百多年前,它們屬于江西玉山縣的張姓人家,如今卻有一個異域風(fēng)情的名字:“大維德瓶”。
同樣在大英博物館,《女史箴圖》的唐代摹本,是最著名的中國藝術(shù)品之一。提起這幅圖,就常常引人嘆息,因為它被按照西方人的理解,用日本折屏手法裝裱了起來,永遠無法恢復(fù)到原先卷軸畫的樣子。
一件藝術(shù)品,也好像一個人,在外面漂泊久了,刻下了異鄉(xiāng)的痕跡,甚至還隨了別人家的姓氏,看上去很熟悉,卻又多少有些生分。
百多年前,中國有過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大量文物和藝術(shù)品輾轉(zhuǎn)流離,散落于海外。除了瓷器、書畫,還有壁畫、雕塑、青銅器、玉器,等等。在西方世界掀起的收藏中國文物和藝術(shù)品的熱潮,改寫了中國的收藏史,時至今日,它的影響仍然顯而易見。


1922年,精通中國文化的美國冒險家蘭登·華爾納發(fā)表了一則聲明:“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俄國人已大規(guī)模拓展了人類的歷史知識,還順手牽羊從中國新疆帶回了不朽的歷史杰作,以豐富自己的博物館。在那方面,美國人沒有任何貢獻,幾乎已成為令人備感恥辱的一件事?!?/strong>
短短一段話,足以表明那個時期的“中國通”和“收藏中國者”的普遍心態(tài):為了豐富所謂全人類的知識,而進行跨國、跨文化冒險的文化帝國主義精神,還有取盡天下精華、為我所有的傲慢心態(tài)。
“備感恥辱”的美國人,很快也出手了。

20世紀初,中國社會動蕩。一些外國人為了獲取中國珍寶,與中國古玩商勾結(jié),費盡了周折。
洛陽龍門石窟,被盜走了兩件著名藝術(shù)品:賓陽中洞的一對“帝后禮佛”浮雕,如今被分別放置在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和堪薩斯城的納爾遜-阿特金藝術(shù)博物館。
雕塑被盜走,與一個叫普愛倫的美國人有關(guān)。1928年,出任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遠東藝術(shù)部主任的普愛倫,把目光鎖定在了龍門石窟那座精美石雕。他來到北京,指定琉璃廠最大的古玩店老板岳彬為他“抓貨”。岳彬又到洛陽,找當(dāng)?shù)厝藢嵤┝酥苊艿谋I鑿計劃。雕塑因為太大,最終被鑿成碎片,運往美國。

普愛倫對中國,有一種特殊的“愛”。
連他的中國同行都認為,普愛倫已經(jīng)“完全被中國化”了。他本人也認為自己“屬于中國”。出于對中國文化的熱愛和癡迷,甚至要求死后葬在一處佛教墓地。然而,普愛倫的“愛”,看在中國人眼里,卻是一種偽善。
他說:“構(gòu)建與紐約這座城市和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規(guī)模相匹配的收藏,我們需要關(guān)注體量大、具有影響力的藏品。來自龍門石窟的浮雕,同時滿足了以上兩個要求?!?/strong>
話里話外,絲毫沒有表現(xiàn)出對中國的尊重,對自己的行為也毫無愧疚。

華爾納,普愛倫,岳彬,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只是那段特殊歷史時期里的幾個例子。探險家、古董商、偷盜者、博物館……一起合謀竊走中國文物,或明目張膽,或蠅營狗茍,類似的事情,曾不間斷地發(fā)生在中國與外國之間。
我們也很容易從那段歷史里,得出一個結(jié)論:劫掠和盜搶曾是“收藏中國”的最大源泉。
但是,歷史從來都是復(fù)雜的。單靠盜搶和劫掠,不可能長久地維系“收藏中國”的熱情。從愛慕者,到追求者,再到居高臨下的占有者與保護者,“收藏中國者”的心態(tài),也貼合了外國與中國關(guān)系的若干情結(jié)。


如今,對于流失的中國文物,常有兩種流行的觀點:
一種是義憤填膺,隨時強烈要求西方歸還中國文物,認為回來就好,哪怕是巨資回購;
另一種觀點認為,中國文物作為全人類的遺產(chǎn),在特殊的歷史時期,在國外得到了妥善的保護,也推動了中國文化藝術(shù)的傳播和研究。
從第二種觀點里,也可以感受到,人們對中國近代以來收藏狀況的不滿和反思。

中國歷史上,有幾次大的收藏?zé)?。比如在北宋末年,士大夫喜歡“博古”,他們鑒賞文物古玩,考釋古銅器。著名的金石學(xué)家,如趙明誠、李清照夫婦,著有重要的金石學(xué)著作,收錄了大量的金石器物、碑刻和書畫。今天考古學(xué)界使用的許多青銅器古稱,如鐘、鼎、簋,都是宋人所定。
明代末年,文人的愛好與收藏更是包羅萬象,他們關(guān)注書畫、陳設(shè)、家具、園林,等等。文震亨的《長物志》,把文人的物質(zhì)生活寫得事無巨細,也為我們保留了一方精彩的精神世界。
以上這幾次收藏?zé)幔际怯芍袊娜酥鲗?dǎo)的,有著博古通今的浪漫。最后一次,發(fā)生在清末民初,離我們最近,卻由外國人唱了主角,也充滿了無可奈何的悲涼。
將近一個世紀之后,當(dāng)年西方的主要收藏,大多輾轉(zhuǎn)流入各國的博物館中。當(dāng)年野蠻開啟的中國收藏?zé)?,并沒有因為政治環(huán)境的變化而消退,反而在私人藏家那里,延續(xù)了下來。

已故的美國收藏家安思遠,享有“中國古董教父”的美譽。他一生鐘情于亞洲藝術(shù)的收藏,門類之豐,涵蓋銅像、碑帖、家具、書畫等。
在曼哈頓第五大道上,一座由20多間房間連通起來的龐大寓所里,目之所及,無不是精彩絕倫的東方藝術(shù)品:
墻上掛著的,有文徵明的書法條幅、齊白石的李鐵拐煉丹圖、傅抱石的山水、石魯?shù)暮贰装干希瑪[放著商周的青銅器、唐代金銀器和三彩陶。寶格中的南宋龍泉窯青瓷和明清單色釉官窯錯落有致。窗臺上,幾件宋、金時期的瓷枕隨意擺放。你還大可選擇一件明代木椅坐下,而書桌上的十幾件古玉也任人把玩……
這一私人的空間,猶如一部貫通千年的中華器物史。




安思遠的收藏之富,離不開其獨到的眼光。
在中國的傳統(tǒng)觀念中,家具僅為生活用具,和書畫、陶瓷等門類相比,難以成為收藏的目標。而在西方,對于家具工藝的推崇則已有相當(dāng)歷史。安思遠敏銳地抓住這一文化差異,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即開始有意識地收藏研究明清硬木家具。
因為在明式家具收藏研究上的建樹,安思遠被人稱為“明朝之王”。與“京城第一玩家”王世襄,一西一中,樹立起了中國明式家具研究的兩面旗幟。

王處直墓彩繪浮雕武士
熱衷于中國收藏的安思遠,不同于當(dāng)年的強盜,他不僅與中國有不解之緣,更多了惺惺相惜的溫情。
2000年,安思遠將五代王處直墓彩繪浮雕武士石板,捐贈給中國國家博物館。2003年,將“最善本”的《淳化閣帖》四卷轉(zhuǎn)讓給上海博物館。此外,他還在香港成立了搶救安徽民居基金會……
2014年,安思遠去世。有人說,“西方收藏中國藝術(shù)的時代也宣告行將結(jié)束?!彪S著國外老一代收藏家的離去、國內(nèi)經(jīng)濟實力與收藏?zé)崆榈母邼q,一個多世紀以來,對中國收藏的主導(dǎo)力量,也將不可避免地對調(diào)過來。


在藝術(shù)品拍賣圈內(nèi),甚少有人不知“羅伯特·張”的大名。羅伯特,是張宗憲的英文名。
1994年3月,在中國嘉德首場拍賣會上,第一件拍品是吳熙曾的《漁樂圖》,手持一號牌的張宗憲率先出價:“今天是嘉德首拍,我出一萬八,一拍就發(fā)!”場內(nèi)頓時活躍,張宗憲和場內(nèi)買家競相加價,最終加價至八萬八,著名鑒定家徐邦達敲響中國拍賣第一槌,張宗憲博得頭彩。
就在中國拍賣第一槌的現(xiàn)場,和張宗憲無意中“同框”的還有馬未都,兩人相隔不遠。多年以后,二人都成為中國藝術(shù)品舉足輕重的收藏家,也是中國文物與藝術(shù)品市場的推動者。

幾十年來,張宗憲獨領(lǐng)風(fēng)騷。他在拍賣現(xiàn)場選擇坐在第一排,舉1號牌,愛買1號拍品,人送雅號“1號先生”。他是拍賣場上的大買家,也是華人拍賣行業(yè)的領(lǐng)路人。
馬未都曾講過張宗憲的一件趣事:1985年,有一件琺瑯彩杏林春燕圖碗在香港拍賣。事前,有一位臺灣買家咨詢張宗憲,說他有點喜歡,能不能買?
張先生說,這個碗是很不錯,但是,碗心有一點點劃痕。于是,這位買家放棄了購買的意愿。
最后,張宗憲用100萬港幣加傭金110萬港幣拍下了這個碗。臺灣買家很不解:“你不建議我買,為什么你買?”張宗憲的回答,云淡風(fēng)輕:“我不在乎那個劃痕。”

這不禁令人想起了大英博物館那對青花龍紋瓶。當(dāng)年幾乎所有的民國古董商都認為這是贗品,拒之門外,因為它們有先天缺陷,燒得還有點歪。
但是,英國的收藏家大維德爵士選擇了收藏,因為他覺得那些缺陷都無所謂,自己喜歡就好。
沒想到,這對瓶子到了英國之后,受到學(xué)者的關(guān)注,對它們的斷代研究,改寫了中國瓷器的歷史:在它們出現(xiàn)之前,青花瓷一直被認為是明初的發(fā)明;因為這對瓶子,人們才公認“元青花”的存在。
對于收藏者而言,金錢當(dāng)然重要,但是永遠不會辜負他們的,是喜好和熱愛。

今天的中國收藏,隨著市場的升溫、媒體的普及,已經(jīng)不限于階層、行業(yè)和地域,收藏方式和偏好也不盡相同。收藏,不只是富貴的游戲,尋常百姓同樣可以接觸適合自己的品類。以往許多沒有進入收藏家眼底的藝術(shù)品,也逐漸成為人們青睞的對象。
當(dāng)主導(dǎo)者變成中國人自己的時候,中國的藏家可以更多地遵循自己的喜好、自己的傳統(tǒng)。但是,或多或少,仍會存留著一些西方的價值取向。西方藏家向來重視中國的繪畫、雕塑、家具,因為這些也是西方人熟知的藝術(shù)形式。相比于此,西方人喝茶不用紫砂、寫字不用筆墨,對這類藝術(shù)品的研究和收藏,也一直被忽視和低估。

人們?yōu)槭裁磹凼詹??投機者有之,附庸者有之,愛好者更有之。在安思遠看來,收藏是一種喜好,也是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永遠不要收藏那些你不想與之朝夕相處的東西。”
收藏,本應(yīng)是一件人生樂事、文明幸事。曾經(jīng)的“收藏中國”,卻是“中國的失去”。今天的“收藏中國”,終于可以聽從中國人自己的心。每個人都有懷舊的情緒,任何占有欲都可以假以“熱愛”之名。收藏,可以成就美名,也可以建立罵名,對此,世道終有公論。
人們收藏器物,也是搜集文明的證據(jù)。而人,終究是過客;文明,終究是無法被占有的。誰在收藏中國?是在故鄉(xiāng),還是在他鄉(xiāng)?這注定是一場糾纏不清的恩怨情仇。一件文物,就像一個人,“回家”的路,可能比“離家”更難。只愿每一個物件,都能回到它的歸屬之地;也愿每一份收藏,都發(fā)生在一個心安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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