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響應號召,交份作業(yè),南海諸島統統都是咱們中國的。

之所以這么晚交稿,本是想把第三個故事,寫成小說。想了又想,想了還想,末了只能嘆一聲,作罷。

永興島上的湖南人

(載《湖南日報》2025.4.29)

謝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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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永興島已有多半年,記憶似潮,逐漸退隱,惟有三位湖南人,還清晰刻在腦海。我不知道島上湘人的占比,可那兩天,我主動去搭訕的人,竟全來自湖南。不得不說,這是一種緣分。

永興島是海南三沙市市府所在地,全島只有2.6平方公里,小小市區(qū),甚至未能覆蓋全島,這應該是中國最小的地級市了。所轄面積,又是中國最大的,囊括了西沙、中沙、南沙群島及其相關海域。至于戰(zhàn)略地位,就目前中國而言,它也是最重要的。

如今,南海諸群島大有成為旅游勝地的趨勢,永興島卻因是市府及眾多上級派駐機構所在地,還有不少海軍、武警駐島部隊,沒有往旅游方向發(fā)展。我們一行人,是受邀來這里采風的。

永興島無疑是一個美麗海島。島上一眼望去,盡是葉茂果碩的高大椰樹,雜生著滿枝瘤果、模樣古怪的筆管榕,郁郁蔥蔥、匍匐一地的厚藤,枝葉肥綠、蔸叢繁茂的草海桐,柔弱嬌嫩、花似牽牛的藍花草、拱衛(wèi)中心、劍指蒼穹的劍麻,葉似松針、果似松球的木麻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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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查地理歷史,好家伙,這些植物多半不是島上“原住民”,而是移栽過來的。半世紀風浪考驗,它們都交出了滿意答卷,并繁衍出一個個興旺家族,模樣也有很大改變。就說刺桐吧,內陸枝繁葉茂花紅,到了這里,不見花,也沒幾片葉子,只有無數虬枝向天,飽經滄桑,卻還是一副既囂張又逍遙的模樣。仿佛只要氣溫土壤合適,再大的風浪,也無所畏懼;不需花葉陪伴,也能長成參天大樹。

從宋朝開始,南海諸島就被納入中華版圖。之后,元明清政府對南海諸島都有所作為。近代中華孱弱,南海諸島的歸屬,才變得晦暗不明。1974年1月,我國與南越政府展開了一場小規(guī)模海戰(zhàn),將侵占者趕出永興島等其他島嶼。新時期以來,大量移民涌上永興島。2012年6月,海南省增設三沙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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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上島時,颶風剛過,環(huán)島人行道沙礫遍布。西北邊深入海灘的觀光棧道,完全被泥沙與巨石掩埋了,可見當時風浪有多兇猛。很顯然,天然永興島并不適合住人,但經過五十年的改造,有高大密林拱衛(wèi),這里已成美麗家園。校園朗朗書聲,在我聽來,就透著一種現世祥和。

環(huán)島四周都是阻隔風浪的人造淺礁區(qū),風力不大時,浪花只會在淺礁外遠遠喧囂。平時想要看“千堆雪”的勝狀,只有兩個地方。一個在海港入口處,那地方巨石堆積,吼濤驚心,碎浪亂眼。另一個在東北山岡,那是全島最高處。臨崖佇立,腥風烈烈,雪浪滔天,一股東坡觀赤壁之豪情油然而生。我想,若東坡先生觀的不是長江,而是大海,是這里,《念奴嬌》一詞又將是何等的壯懷激烈?!那聲“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的凄涼感嘆,會不會換成岳飛“待從頭,收拾舊山河”的壯志豪情,轉而對燕云十六州產生熾熱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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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這里能誕生英雄氣。站在山岡,遠望碧海藍天,近聽浪礁相擊,只一會兒,我就覺熱血上涌,心濤澎湃,這輩子要干出點什么的久違念想,竟然重返心頭,而我已是知天命的年紀。

我見到的第一位湖南人,就在附近隔海遠眺。建筑工人,三十多歲,家在長沙望城。來島上做事已有三年。我問他習不習慣。他笑笑說,還好,只是有些想家,牽掛父老妻小。離家太遠,差旅費太高,一兩年才回去一趟。

他說自己從小向往大海,這里工薪也高于內地。他來南海已七八年了,兩三年換一個島。沒事時,就喜歡一個人看海,永遠看不夠。跟著他的視線,望向東北,我知道那是家鄉(xiāng)湖南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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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位湖南人,也是建筑工人,家在岳陽。其時他正往小推車上碼紅磚。我上前搭訕,問他們在建什么。他警惕打量了我一眼,然后慢悠悠說道:“我們是簽過保密協議的?!蹦樕夏屈c小驕傲,藏都藏不住。

年輕人來島上才三四個月,為了這份工作,他托了好幾層關系。說是一個童年伙伴曾乘大輪船游過西沙,回去后跟他大吹特吹,他不服氣??蓱{自己的經濟實力,省內旅游都困難,何況這么遠?偶爾聽說某個建筑隊要來這邊,他就削尖腦袋爭取過來了?!八唏R觀花,游三四天算什么?我在這里已看了三四個月!”

等這里的工程結束,他打算去新疆,賺不賺錢不重要,就想到處看看?!八ㄖX逛世界,我賺著錢逛世界,看他還有什么牛吹?”那位童年伙伴,看樣子對他刺激不輕。我訝然一笑,年輕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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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位湖南人,是永興島的老漁民。因長年赤膊上陣,一身醬銅色。年近六旬,仍膘肥體壯。一臉皺紋,則是拜海風烈日所賜。他是全島最厲害的漁民,單靠捕魚,別人一年只能賺二三十萬,他能達到四五十萬元。

老漁民的人生經歷,有點曲折。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在長沙給海南一家雜志做發(fā)行員。有一期雜志,事先沒向工商報印刷數量,就私下在黃泥街印了幾十萬冊。偏偏這期雜志的某篇文章與事實不符,雜志被查封了。因聽說會受牽連,他匆匆逃了。先是去海口,又去三亞。后來干脆出海做了漁民。半輩子在船上呆的時間要比陸地多,自然成了捕魚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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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漁民曾是一位文學發(fā)燒友,從此卻再沒時間接觸書本了。他感嘆說:“捕魚久了,整個人就是一條老咸魚,指甲縫和皮膚褶子里,全是腥味?!闭f著他拍拍自己有精有肥的大肚,又從大短褲的錢包里,掏出一張泛黃照片。里面是一個意氣風發(fā)的小青年。大背頭、白襯衣、喇叭褲、身形纖瘦、滿臉光潔。背景是一排書架?!翱纯?,像不像文青?”他自嘲笑道??晌覠o論怎么對比,照片上的人,跟眼前這位飽經風霜的老漢,都看不出半點關系了。

他說年輕時是那家雜志主編的粉絲,因向心往之,就做了雜志在湖南的發(fā)行員。我聽了雜志名稱,心中大驚,這次來島上采風的,他喜歡的主編赫然在列?。〔⒃趧偛诺淖剷?,隔著兩排桌子,兩人已經對上話了。我告訴他實情,忙要拉著他去敘舊。

他愣愣地坐在藤椅上,半晌才搖頭說道:“原來是他啊,也好老的了……就不相認了吧,我還要去熏野蜂呢。蜂窩發(fā)現兩天了,好大的一坨蜜?!?/p>

我一時錯愕,想了想,不再堅持,甚至后來都沒跟那位老作家提及。是啊,命運的齒輪已經改變,又何必再去追憶當初?因為不懂法,他不知自己所犯之事有多嚴重。雜志???,主編都沒受多大影響,即便對他判罰,又會重到哪里去?可惜直到十年后,他才明白過來。從21歲到31歲,他已在碧波扎根,不想再去改變人生航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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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生子,把家安在??诮紖^(qū),一年不定期回家。更多時光,則留在這座小島。每天捕魚賣魚,漁技嫻熟,生活簡單,收入豐肥。后來政府又送住房及各種補貼。歲月靜好,人生圓滿。前塵往事,就讓它隨風而去吧。

永興島上的不期而遇,我不相信只是偶然,就像我不相信特別多的湘人在沿海沿邊地區(qū)謀生,只是偶然現象一樣。經濟落后是一方面,但湘人對美好生活的追求,似乎更有一顆超乎尋常的執(zhí)著之心?

自湖湘精神在晚清被大張旗鼓提出來后,湘人骨子里那股敢為天下先的狠勁,從此就再沒有丟失過?!叭舻乐腥A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那是對戰(zhàn)爭年代湘人的總結。和平年代,這種一往無前的氣慨,仍在奔赴夢想的湖湘人身上散發(fā)迷人的光芒。打倒了,就站起來,不管命運如何曲折,也要千方百計謀取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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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挪,不見得會死,永興島蓬勃的叢林,便是明證。人挪,則為實現個人價值最大化,海島上的三位湘人,秉持的就是這種理念?!澳偷脽?、霸得蠻”,他們身上很明顯的湖湘特質,這才是萍水相逢,卻讓我念念不忘的原因吧?

永興島對國家的意義,或許他們不比我理解更透徹,但他們力爭上游的勁頭,與中國這些年要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夢想是同頻共振、相輔相承的。永興島則是最佳見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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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唐代開始,長沙彩瓷出口海外,就得打這里經過。一千多年前,湘人就與這片萬里之遙的海域,結下了不解之緣。蘇門答臘海域的黑石號沉船可以證明,如今從南海打撈上來的不少湘瓷,也可證明。大江東去,無非湘水余波,戰(zhàn)天斗地的湖湘精神,從大江推向大海,在這里昂揚生長,讓我始料未及。

老實說,那幾天被無垠的大海包圍,沒由來的孤獨感,竟在每一個午夜夢醒時分將我包抄。諸多冷清情緒,也會簇涌心頭。但一想起島上的湘人,以及長期駐島的幾千軍民,還有南海的過往歷史,我又不覺得是在祖國邊陲,而是在家鄉(xiāng),在大本營。安全、寧靜、力量,還有自豪等感覺,又一一入魂。枕著細微濤聲,我繼續(xù)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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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宗玉,湖南安仁人,一級作家,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湖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湖南毛澤東文學院院長。著有《時光的盛宴》《末日解剖》《誰是最后記得我的那個人》等17部文學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