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2011年3月11日下午,日本東京都港區(qū)的一間錄音室里,坂本龍一正在調試一臺走音的鋼琴。突然,地板開始劇烈搖晃,書架上的CD紛紛墜落——東日本大震災發(fā)生了。這場災難成為藝術家創(chuàng)作生涯的重要轉折點。當福島核電站事故的陰云籠罩日本列島時,這位享譽全球的音樂家開始思考:藝術在災難面前究竟能做什么?這個疑問最終引導他走向了東北災區(qū),在廢墟中為無家可歸者演奏《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那架被海嘯浸泡過的走音鋼琴發(fā)出的每一個音符,都成為對生命脆弱性的深刻詮釋。

坂本龍一的音樂生涯始于1970年代東京前衛(wèi)藝術圈。年輕的坂本龍一在東京藝術大學就讀時,就已經(jīng)展現(xiàn)出對聲音本質的獨特理解。他與細野晴臣、高橋幸宏組建的YMO(黃色魔術交響樂團)將合成器流行樂推向了世界舞臺。樂評人David Toop回憶道:“YMO的音樂像來自未來的電報,而坂本龍一則是那個掌握密碼的通訊兵?!?983年樂隊解散后,坂本龍一的個人創(chuàng)作逐漸轉向更為深邃的方向,他開始探索音樂與時間、空間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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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坂本龍一為電影《末代皇帝》創(chuàng)作的音樂獲得奧斯卡最佳原創(chuàng)配樂獎,這使他成為國際知名的音樂家。但據(jù)傳記《坂本龍一:音樂即自由》記載,他本人對好萊塢的喧囂始終保持著警惕。坂本龍一曾說:“獲獎后我反而感到空虛,那些掌聲像是對真正音樂的干擾?!边@種對藝術純粹性的追求,促使他在1990年代開始了一系列實驗性創(chuàng)作,包括與世界各地原住民音樂家的合作。民族音樂學者小泉文夫曾評價:“坂本龍一的耳朵能聽見不同文化間最微妙的共鳴,他的音樂是世界性的祈禱。”

2000年代初,坂本龍一被診斷出喉癌,這個經(jīng)歷深刻改變了他的創(chuàng)作。他在隨筆集《時間》中描述:“疾病讓我意識到每個聲音都可能是最后一個,因此必須像對待珍寶一樣對待每個音符?!币魳穼W者藤田正據(jù)此在《病與創(chuàng)造》中分析:“患病后的坂本作品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時間感,2017年的專輯《async》中那些斷裂的旋律與留白,是對生命有限性的沉思?!边@張專輯中,他采樣了各種日常聲響——玻璃杯的碰撞、雨滴落在金屬上的聲音、老式合成器的電流聲,將它們編織成一幅聲音的冥想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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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福島核電站事故后,坂本龍一成為反核運動的堅定支持者。他在災區(qū)現(xiàn)場演奏時曾說:“這架被海水損壞的鋼琴已經(jīng)走音,但也許正是這種‘不準’才更接近自然的狀態(tài)?!边@種哲學在他為災區(qū)創(chuàng)作的作品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作品使用了大量環(huán)境錄音,包括輻射檢測儀的嘀嗒聲。

晚年的坂本龍一越來越關注環(huán)境問題。2021年,他在美國紐約錄制了為北極冰川融化而作的《Glacier》,將水文記錄儀的數(shù)據(jù)轉化為音符。與此同時,他持續(xù)與病魔抗爭,2021年公開宣布罹患直腸癌。在最后一次線上音樂會上,他演奏了改編版的《Energy Flow》,鏡頭前的他消瘦卻神情寧靜,仿佛音樂就是他的良藥。

2023年3月28日,坂本龍一逝世的消息震驚世界。美國《紐約時報》稱他為“聲音的詩人”,而日本文化廳長官都倉俊一則評價:“他教會我們聆聽世界的呼吸?!钡蛟S最貼切的評價來自他本人晚年的一段采訪:“我只是一個不斷尋找聲音的旅人,有時候是音樂找到了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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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龍一留下的不僅是《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的經(jīng)典旋律或《末代皇帝》的華麗樂章,更重要的是一種聆聽世界的方式。從東京的地下音樂場景到紐約的癌癥病房,從福島的廢墟到北極的冰川,他始終在探索聲音與生命最本質的聯(lián)系。在數(shù)字音樂泛濫的今天,他提醒人們注意那些被忽略的環(huán)境聲響;在娛樂至死的時代,他堅持音樂的沉思性質;在全球化帶來文化同質化的危機中,他尋找不同傳統(tǒng)間的對話可能。

“他的離去留下了一個聲音的真空,卻也開辟了無數(shù)可能性。”當人們靜心聆聽雨聲、風聲,甚至城市噪音中的韻律時,或許能理解坂本龍一畢生追求的境界——“所有聲音都是音樂,只要你能真正地聆聽?!痹谶@個意義上,這位聲音的煉金術士從未離開,他只是化作了萬物共鳴中的一縷清音。(2025年5月1日寫于東京樂豐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