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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韻聲光:一個可以聽、可以看的朗讀視頻欄目,重構(gòu)文字的生命力。
“黑夜,是動物和精靈的世界,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妙趣。”
“母親用一聲嘆息,在我心底留下了一枚永恒的烙印。”

夜游的少年
作者/于愛全 朗讀/尹炬淵
那時大約十來歲,我對黑夜很著迷。
我總想知道,夜深人靜時,黃鼠狼、刺猬和啄木鳥,在樹林里干什么;也想知道,銀杏樹上的螢火蟲,是不是小精靈變的。半夜醒來,如果月光好,我會悄悄起身,趴在窗上往外看,瞧瞧有沒有從火石嶺跑來的山老鼠聚在羊棚邊上開會。
白天,是人類的世界,實在乏味;而黑夜,是動物和精靈的世界,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妙趣。

在鄉(xiāng)下,天一黑,就入夜了。我喜歡像夜行動物那樣,出去溜達溜達。有時只是在村里,有時也會去田間,或者樹林。我膽子大,走在月光地里,不僅不害怕,還挺自在。
那段日子,給我留下很多有趣的記憶。有一次,夜色很黑,我在胡同里逛蕩,看到一點小小的亮光,忽明忽暗,在半空中游移,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個人,亮光是人家嘴里叼的煙頭。我有時會停在某個門樓下,借著月光看門上的春聯(lián),這樣往往會被人家院里的狗察覺,結(jié)果一聲狗吠,引發(fā)一村狗吠。還有一次,我做了個惡作劇,在一個小伙伴家門口寫了一句“某某某是大壞蛋”,還畫了一個小豬頭。某某某就是這個小伙伴的名字。

黑夜里,在菜園邊上蹲下,豎起耳朵仔細聽,能聽到各種微妙的聲音。至于那是什么聲音,我迄今都說不上來,也許是泥土底下的蟲子在打洞,也許是小蔥在努力長個子,也許是其他的聲音。打開電筒,能看到牽?;ǖ挠|須正在顫顫悠悠地攀爬,也能看到蝸牛在菜葉上慢悠悠地散步,還能看到菜粉蝶抱著花朵睡熟了……夜色底下,世界安靜而美妙。
在大人們看來,喜歡夜游是個大毛病。我弟弟就挺安分,他一入夜就上床,不上床也要坐在溫暖的燈光里。我的母親討厭黑夜,父親常年在外打工,她獨自帶著兩個孩子,天一黑就把門關(guān)得死死的。對于我夜游的毛病,她非常不理解,態(tài)度也十分堅決。

有那么一陣子,母親喜歡給我和弟弟講一些關(guān)于黑夜的故事,大概是想嚇唬我吧。畢竟害怕黑夜,才能改掉夜游的習慣。那些故事都是在黑暗中講述的。我記得,她的故事里,有一種花貍子,平時住在山里,夜間潛入村子,輕悄悄跳上墻頭,鉆到槐樹的枝葉里,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睛,伺機捕捉夜里出門的孩子。有一種叫“皮狐”的動物,喜歡偷了人類的大褂子穿在身上,偽裝成老爺爺,坐在田間小橋上,專門捕捉夜游的孩子。有一種掉了牙的老狼,喜歡悄悄尾隨夜行的人,把爪子搭在別人肩膀上,等到人家回頭察看,它就一口咬斷那人的脖子。還有一種小黑鬼,連眼睛和牙齒都是黑色的,只有在月亮底下才能看清他的影子,他喜歡把夜行的人騙到墳地里。至于騙到墳地里做什么,母親沒講過。
每次聽這些故事,弟弟都會嚇得用被子把頭蒙住,而我總是情不自禁往窗外看。母親的故事,不僅沒嚇住我,還讓我對黑夜多了一份探索欲。迄今為止,我仍然堅信,如果真有穿大褂的皮狐和愛捉弄人的黑鬼,這世界將會增添很多趣味。教育就是這么微妙,同樣的故事,在兩個不同的孩子心里,產(chǎn)生了不一樣的效果。在我的弟弟看來,黑夜降臨的時候,熱被窩才是最舒服的地方。

我依然經(jīng)常夜間外出,只是手里多拿一根棍子。我相信,憑著一根木棍,或許可以活捉一頭掉牙的老狼,敲暈一只穿褂子的皮狐。不過,母親卻不這么想,我每一次外出,都讓她提心吊膽。大約是夏秋之交,有那么一夜,我已躺在床上,即將跨入夢境,有一只紡織娘,不知從什么地方飛來,落在紗窗上,“織啊織啊織啊”,扯著嗓門唱起來。它完全不知道,紗窗背后,有一雙好奇的眼睛。我隔著紗窗,用手指在它肚皮上彈了一下。那紡織娘受驚,尖叫一聲,飛走了。
它飛走了,我的睡意也飛走了。那“織啊織啊織啊”的叫聲,仿佛是一種邀約,逗引著我去探索夜之美妙。我看月色正好,母親和弟弟睡得正死,便悄悄下床,輕輕打開門栓,出了門。結(jié)果,那天夜里,有一只像我一樣,不太安分的黑母雞,也悄悄從沒有關(guān)死的門縫里跑了出去。

這讓我的母親非常憤怒。雖然那只雞沒有走丟,但我的行為給全家?guī)砹宋kU。半夜三更,家里睡著人,怎么可以讓家門虛掩呢?那一次,母親打了我,而且下手很重,讓我落下了流鼻血的毛病。這毛病,持續(xù)了一兩年,才好利索。
我性子很倔,“威武不能屈”,依然改不了夜游。每次鼻子流血,我都故意讓血沾滿衣服或者床單。母親為此又自怨自艾起來,四處打聽了些土方子,給我治療流鼻血的病根子。她不再干涉我夜游,只是我每次外出,都要說一句:“你就死在外面,別回來了。”

直到兩年后,我才徹底改掉了夜游的習慣。我記得,那是一個秋夜,月亮特別好,大地白亮白亮的。我走在玉米地里,各種草蟲的鳴聲密密麻麻。嘰嘰切切,單調(diào)而有韻律,是蟋蟀;鐺兒鐺兒,清脆如銀環(huán),是油鈴;哼哼唧唧,仿佛用鼻子憋出來的,是地穴里的螻蛄……蟲鳴伴隨著月光,那種美妙意境,城里的孩子,可能一輩子都無法體驗到。
那一夜,我在田野里溜達了很久。人走,月亮跟著走,影子也跟著走。田間有座小小的石橋,我在橋邊坐下歇腳,月亮也無聲無息地停住。低頭看橋下,水流潺潺,月亮碎成一堆凌亂的銀光。我心想,那些小小的花翅魚,水中望月,看到的恐怕也只是一堆凌亂的銀光。它們該到靜水里賞月才好。

我在花生地里,遇到一個提著水桶、挽著褲筒的夜行人。他問我:“你是不是叫江波?”江波是我的乳名。他說:“孩子,快回家吧。剛才,我遇到你娘,她在找你,很焦急。”
我回望村莊,村莊影影綽綽,在天地交接處,顯得特別低矮。有狗吠傳來,但已經(jīng)不太清晰。我知道,自己走得有些遠了。本來該回去了??墒牵髲娦宰由蟻?,偏偏不叫我回去。

我往更遠的地方走去,那里是一片池塘,也是母親反復(fù)提醒,不讓我去的地方。夜霧上來了,有一點涼,蛙鳴就像高高低低的荷葉,一畝一畝地鋪開。其中一只青蛙跑調(diào)了,聲音像打嗝。我對其他青蛙不感興趣,只是特想知道,這只為何與眾不同。幾年之后,有人告訴我,那是一只癩蛤蟆。
月亮過了中天,我才往回走。貓頭鷹的叫聲,在夜空里一串一串地回蕩,像怪笑。但我一點都不害怕。我曾經(jīng)企圖找到它們停留的那棵樹,但從沒有成功過。

輕輕推開家門,母親還沒睡,她一個人坐在平頂屋上。我家住村邊,坐在平頂屋上,可以看到一大片田野,但是夜色里看不遠。我進屋的時候,打了個哈欠。夜深了。我聽到母親在屋頂嘆了一口氣,收起馬扎,也回屋睡覺。每一次夜游,她都比我晚睡。
世上的事,就是這么奇妙,母親用故事嚇我,用巴掌打我,都沒能改掉我夜游的習慣,卻用一聲嘆息,在我心底留下了一枚永恒的烙印。從那以后,我不再深夜外出,但依然向往著夜色的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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