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載于《典藏·古美術(shù)》2023年10月號第373期,86-93頁,澎湃新聞經(jīng)授權(quán)轉(zhuǎn)載。

一、前言

《古玩圖》是清宮繪畫中極為精美、令人印象深刻的名品佳作。現(xiàn)今存世共有兩卷,一件收藏于大英博物館(British Museum,簡稱為BM卷,圖1),另一件則歸存在維多利亞與艾爾伯特博物館 (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簡稱為V&A卷,圖2)。當(dāng)展開兩幅超過20公尺的長卷時,來自清宮內(nèi)府收藏多達250件制作精美、設(shè)計出色的各類文物,逐一呈現(xiàn)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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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1 BM卷《古玩圖》局部,62.5×約2000公分 大維德爵士中國藝術(shù)基金會,大英博物館藏。 ? 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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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2 BM卷《古玩圖》局部,62.5×約2000公分 大維德爵士中國藝術(shù)基金會,大英博物館藏。 ? 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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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3 BM卷《古玩圖》局部,62.5×約2000公分 大維德爵士中國藝術(shù)基金會,大英博物館藏。 ? 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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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4 BM卷《古玩圖》局部,62.5×約2000公分 大維德爵士中國藝術(shù)基金會,大英博物館藏。 ? 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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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1 V&A卷《古玩圖》局部,64×2295公分, 維多利亞與艾爾伯特博物館藏。 ? Victoria & Albert Museum Lond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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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2 V&A卷《古玩圖》局部,64×2295公分, 維多利亞與艾爾伯特博物館藏。 ? Victoria & Albert Museum Lond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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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3 V&A卷《古玩圖》局部,64×2295公分, 維多利亞與艾爾伯特博物館藏。 ? Victoria & Albert Museum Lond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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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4 V&A卷《古玩圖》局部,64×2295公分, 維多利亞與艾爾伯特博物館藏。 ? Victoria & Albert Museum London

新石器時代玉器、商周青銅器、源自知名窯場的宋、明、清等各代陶瓷器,以及瑪瑙、玻璃、竹器、珊瑚,或是V&A卷上出現(xiàn)的漆制展示櫥柜,以及BM卷結(jié)尾中的一張空位御座,無不顯示清宮收藏的充裕與富足。這套繪畫作品的精湛質(zhì)量,裝裱所用的細膩絲綢織錦,加上八寶紋飾緞帶末端配上精雕細琢的象牙別子,以及其特殊并少見的畫幅長度,種種證據(jù)皆表明,這兩幅作品皆出自宮廷畫坊,且是18世紀(jì)皇家的高峰之作。

兩幅卷軸的包首錦上都附有簽條,紀(jì)年為雍正年間,在BM卷上為雍正六年(1728)(圖3),V&A卷則為雍正七年(1729)(圖4)?!豆磐鎴D》之名亦是出自簽條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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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 BM卷包首錦上的簽條, 紀(jì)年為1728年。 ? 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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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 V&A卷包首錦上的簽條, 紀(jì)年為1729年。 ? Victoria & Albert Museum London

有鑒于這兩幅卷軸的巨幅規(guī)模、精致的繪畫品相以及高質(zhì)量裝裱,畫幅中沒有任何文字題記與印章——無論是在天頭、引首或拖尾部分,是頗為不尋常的情況。此外,所有文物都被繪制在空白背景上,彷佛漂浮于空中一般,且當(dāng)中沒有明顯順序,未以物品種類、年代或?qū)嶋H功能來進行排列。因此,盡管學(xué)者們被兩幅畫卷所描繪的文物吸引,但對于它們的目的與功用卻感到困惑?,F(xiàn)今一般的說法是,這是一份視覺記錄清單,可能與特定宮殿的內(nèi)部陳設(shè)有所相關(guān)。

然而,對此論說比較顯著的疑義是,通常在目錄或列表中,都會使用文字、款識與標(biāo)題等方式,來幫助快速檢索物品的所在位置。但是在這兩幅畫卷中,卻沒有出現(xiàn)任何題記、背景說明與脈絡(luò)解釋,導(dǎo)致它們并不適用于定位與提取文物。更何況考慮到兩幅作品高約64公分、超過20公尺長的巨幅規(guī)模,也實在不適合作為隨手便利的參照對象。

因此,問題便是這類畫卷在欣賞之外還有什么其他的用途?我們是否可以假設(shè)這類畫卷是作為紀(jì)念之用而被委托制作,并可與相近規(guī)模的其他作品相互比較?還是我們?yōu)榱藝L試替橫卷中所繪文物,想要找到一個連貫性、整體性的敘述模式而受到誤導(dǎo)了呢?

針對上述問題,筆者在此提出一個新的見解,認為《古玩圖》是清宮藝術(shù)品再利用的一個案例,為清代皇陵之祭祖、奉祀所用。以下筆者將著重討論兩個面向,第一是物質(zhì)性,第二為流傳史。

二、物質(zhì)性

日前筆者曾有機會與館內(nèi)同事資深策展人暨研究員張弘星一同對V&A卷進行上手觀察,找出了關(guān)于此畫物質(zhì)性的有趣特征,且是過往從未被討論過或發(fā)現(xiàn)到的觀點。透過仔細的視覺分析后,可以表明V&A卷是由各個單獨紙張黏貼而成,每張約長130公分,即4尺(圖5)。這些單獨紙張被依序黏貼并裝裱于絲綢織錦上,形成我們現(xiàn)在見到的卷軸模樣(注1)。整幅V&A卷是由17張畫紙組成,總長約有2295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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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5 V&A卷《古玩圖》首段黏接示意圖, 維多利亞與艾爾伯特博物館藏。 圖/維多利亞與艾爾伯特博物館。

此類巨幅卷軸由單獨紙張黏貼構(gòu)成,乍看之下似乎并不特別值得注意。畢竟,大多數(shù)的紙本畫作,都是由單獨紙張構(gòu)成,其尺幅乃取決于生產(chǎn)它們的紙漿箱盒大小。但是,令人驚訝的是,雖然這些畫紙上的內(nèi)容看似各有設(shè)計,但實際上每張畫紙卻顯示出某一種特殊的節(jié)奏或樣式。這些紙張被設(shè)計成具有重復(fù)出現(xiàn)的圖案或圖像,表明它們可能在是一系列的制作流程中所完成的(并且可能是被大量制作的),因此,完成這些作品需要數(shù)個工匠分工進行,各自負責(zé)這些紙張內(nèi)的部分構(gòu)件。

關(guān)于V&A卷的第一部分,是由10張畫紙組成(圖6)。其中,前6張的內(nèi)容整體布置相似,起始處右下方都有古青銅器,然后是畫面中下方皆有懸掛于木座之上的玉器,最后在紙張結(jié)尾左下方出現(xiàn)的則是精美瓷器。在此框架下,畫中其他較小的文物就被置于這三個“錨點”之間。接下來的另3張畫紙,其內(nèi)容布置大抵遵循之前的模式,雖然有些物件出現(xiàn)在“不適當(dāng)”的位置,例如第8張的青銅器。但總體而言,前9張畫紙的構(gòu)圖與布置規(guī)則是連貫的,它們依循類似節(jié)奏或圖像,以青銅器、玉器與陶瓷為主,分別置于畫面右下、中央與左方之處,它們的繪畫風(fēng)格與物件尺寸也彼此相應(yīng)。而在第10張畫紙上(圖7),則繪制了9件展示櫥柜,包含上排4件高櫥,下排5件低柜,相當(dāng)于現(xiàn)代的邊柜形式,它們可能是與前9張內(nèi)容所示之物件相關(guān)的展示櫥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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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6 V&A卷《古玩圖》第1至第9張畫紙,順序為左上到右下,維多利亞與艾爾伯特博物館藏。 圖/維多利亞與艾爾伯特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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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7 V&A卷《古玩圖》第10張畫紙, 維多利亞與艾爾伯特博物館藏。 圖/維多利亞與艾爾伯特博物館。

至于本卷的第二部分,則是由另外7張畫紙組成,其中前6張的內(nèi)容描繪各類文物(圖8),最后一張再次繪制展示櫥柜(圖9)。從構(gòu)圖布置上來說,本組畫紙的內(nèi)容也遵循某一重復(fù)樣式,只不過每張畫紙改為依據(jù)位于中央的精美玉器來進行安排。其他各個大小不一的對象,則分布于其四周。與上述第一組畫紙內(nèi)容相比,V&A卷第二部分中所出現(xiàn)的文物,都被描繪的較小且彼此位置相近,所以每張紙上容納了更多作品,譬如在第1到第9張中,每張畫面上約出現(xiàn)12至17件的物品,而第11到第16張中,則各自包含20至25件的物品。比較第1至3張(見圖6)與第14至16張(見圖8)的段落可以發(fā)現(xiàn),后者中大型的青銅器和陶瓷明顯消失了,轉(zhuǎn)而被迷你的玉器、青銅器和玻璃或瑪瑙器取代。后者在畫面上看起來更加壅擠,因為在同樣長度的紙張上繪制了更多的物品于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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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8 V&A卷《古玩圖》第11至第16張畫紙, 維多利亞與艾爾伯特博物館藏。 圖/維多利亞與艾爾伯特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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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9 V&A卷《古玩圖》第17張畫紙, 維多利亞與艾爾伯特博物館藏。 圖/維多利亞與艾爾伯特博物館。

最后,在全卷的最后一張紙上,即第17張畫紙,則再次描繪展示櫥柜:共計有6個三聯(lián)柜,大多都是開放式的隔離層架,還有一些以戧金裝飾的黑紅雙色漆制抽屜,可能與之前6張畫紙中出現(xiàn)的文物有所相關(guān)。

由此,我們可以從畫中的物質(zhì)特征得到兩點結(jié)論:第一,各畫紙內(nèi)容布置是被單獨設(shè)計出來的,其遵循一套內(nèi)部節(jié)奏,而非顧及全卷整體構(gòu)圖或主題。第二,這些畫紙的內(nèi)容布置,是按照某一模式之設(shè)計流程而被制作的,其涵蓋涉及勞力分工,需要多位畫師同時連續(xù)作業(yè)來加以完成。

在仔細探索V&A卷的物質(zhì)特征后,我們確定本畫是由各單獨紙張組成。所以,它可能不是被設(shè)計成一件連貫完整、宏大、且具有紀(jì)念意義的敘述式卷軸。但是,關(guān)于本卷制作用途的問題仍然存在著。這些描繪古物的單獨紙張,本是為了什么而被設(shè)計出來的呢?

一種可能的解釋是,V&A與BM兩卷中描繪文物的畫紙,原本都是為了宮廷廳室的墻面裝飾之用。近期在紫禁城養(yǎng)心殿長春書屋中發(fā)現(xiàn)的木制板墻部件(圖10),便有助于具現(xiàn)化這種想法。研究中發(fā)現(xiàn)的隔墻是以楠木制成的雙層板墻,內(nèi)層為平板,外層則是板上開光古玩物件的各類形狀,包括瓶形、花瓣形、方形與圓形等等。這些空槽的長寬大小不一,但大多能與實體器物的平面尺寸相互對應(yīng) (注2)。但外部槽面至內(nèi)層平板的厚度僅有3.7公分,表明沒有實際器物能夠被展示于此空槽中。然而,這些古玩的圖片畫像,卻是可以被黏貼在其中使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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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0 紫禁城養(yǎng)心殿長春書屋中的古玩墻。

在雍正朝內(nèi)務(wù)府造辦處檔案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古董片”或“古玩片”的資料記載,誠如北京故宮古建部張淑嫻研究員的研究所示(注3)。雍正朝宮廷里受到青睞的中西混合繪畫風(fēng)格,把本地的圖繪傳統(tǒng)與耶穌會畫家的繪制手法相互結(jié)合,特別適合于此類講求錯視幻象的古玩墻,因為其觀看效果具有高度的逼真性。

被使用于這些隔墻中的古玩片,也是受托制作于紙上,就像《古玩圖》卷中的畫紙一樣。有鑒于畫中文物的圖繪、尺寸與種類等雷同之處,V&A與BM兩卷中的各單張畫紙,最初都有可能是受托制成“古董片”或“古玩片”為室內(nèi)設(shè)計裝潢所用,例如“古玩墻”。考慮到養(yǎng)心殿是雍正皇帝個人的與政治活動的場所,因此,其殿內(nèi)裝飾以雍正皇帝鐘愛的古物圖壁紙和圖案來進行裝飾也是相當(dāng)合理的。

然而,即便上述提及的單張畫紙最初曾被計劃用于古玩墻上,但如今所見其卻是以巨幅卷軸的形式示人,并以頂級絲綢織錦裝裱成形,已不再適合用于隔墻裝飾了。所以剩下來的問題就是,為什么、在何時以及出于何種目的,使得這些描繪古玩的單張畫紙,裝裱后成為我們當(dāng)前所見的巨幅卷軸。

三、流傳史

有一種可能是,這些單張畫紙是在乾隆朝初期時,被裝裱成為連續(xù)式的卷軸,并作為清皇室西陵之祭祖、奉祀的新用途。在清宮造辦處檔案里,可找到一筆資料,時間是在乾隆十年(1745),內(nèi)容如下:“《古玩圖》收卷八卷……傳旨著配楠木匣盛裝……得時交總管賈進祿帶往太陵在筆硯桌下安設(shè)……欽此。”(注4)

這則引文很明確地說到《古玩圖》,可對應(yīng)于BM與V&A兩卷之上的簽條。盡管文字中沒有提到裝裱過程(從單紙到卷軸),但確實表示要把《古玩圖》送至泰陵──雍正皇帝的陵墓所在。

雍正陵墓是清西陵之新建皇帝陵墓群四座里的第一座。雍正帝打破過去皇室墓葬彼此鄰近的傳統(tǒng),于1730年決定不再于原本的東陵,而是在滿族故都之西,距北京西南方約140公里處建立新墓。

1737年,雍正下葬于泰陵的地下墓室,當(dāng)下墓門即從內(nèi)部關(guān)閉密封。而上述的乾隆朝引文,乃記錄于七年之后(1745),這意味著乾隆下令把《古玩圖》送入泰陵,不可能指的是雍正帝的地下墓室,而是指位于地面之上的祭祀宮殿──隆恩殿(圖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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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1 易縣西陵之泰陵隆恩殿。

隆恩殿是該處地上墓群中最重要的建筑體,其位于陵墓中軸線上,大理石建基并以黃瓦覆頂。此類祭殿是生者與亡者相會之所,因為逝世皇帝的神主牌位,是被供奉于殿后暖閣內(nèi)的。一般認為,人死后魂魄會在神主牌位的周圍繚繞。將古玩圖供奉于暖閣前的廳室中,作為例行祭祖、奉祀的一部分,亡者的魂魄便會收到源源不斷的精美藝品。

該段造辦處檔案表明,在1745年間的某次場合中,已故的雍正便曾收到共8卷的《古玩圖》,作為祭祖、奉祀之用。這些卷軸是由他的子嗣與繼承者──乾隆,訂制木匣送達。一張拍攝于20世紀(jì)初期的照片(圖12),展示了隆恩殿祭殿廳內(nèi)場景,可見到在暖閣前擺放一個神主御座,暖閣內(nèi)則供奉祖先牌位,御座前還另設(shè)有一張供桌。當(dāng)年共8卷的《古玩圖》,有可能被放置桌下,作為皇家的供物祭品使用。此外,根據(jù)王彥嘉的研究,裕陵東暖閣內(nèi)佛樓樓下供奉有書畫文玩。據(jù)此,《古玩圖》更有可能供奉在泰陵隆恩殿東暖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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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2 20世紀(jì)初期攝影照片,展示雍正泰陵隆恩殿內(nèi)部場景,中有神主御座與前方供桌,桌后為暖閣入口,最右側(cè)即東暖閣,有可能就是擺放8幅《古玩圖》之處,以作為皇家祭祖奉祀物件。圖取自劉敦楨《易縣清西陵》。

所以,原本的古玩片,之所以被裝裱成卷,或許有了第二種的用途功能,即作為泰陵的皇家祭祀物品。從這個角度來看,乾隆選擇將其先父的“遺物”──古玩片,轉(zhuǎn)換成為“生器(Lived Objects)”,作為孝行之舉。所謂的“生器”是種在中國墓葬藝術(shù)中頗負盛名的類別。它們指一個人在有生之年中曾使用過,并隨他們?nèi)ナ篮笠煌湃肽怪信阍岬奈锲啡?。在一般的情況下,“生器”一詞多是在描述地下墓葬內(nèi)的物品群來被進行討論的,但在《古玩圖》所揭示的例子中,則說明了“生器”在葬禮結(jié)束后,也能于隆恩殿上拿出,用以作為祭祀祖先的物品來被進行使用。

通過仔細比較BM與V&A兩卷的簽條與裝裱形制(圖13),很明顯地可以看到,兩卷的裝裱風(fēng)格大抵相似,可能都是在同一時期內(nèi)完成的:例如包首錦來自同種織品、八寶紋飾緞帶的布料也相近,還有象牙別子與眉桿的設(shè)計亦屬同款。事實上,就連簽條上的文字看起來也像是于同一時期完成,甚至可能出自同一寫手。只不過兩卷年代相差一年:BM卷是1728年,V&A卷為172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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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3.1 BM卷的包首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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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3.2 V&A卷的包首錦,二者使用相同材質(zhì)與書法題識,意味著兩幅卷軸屬于同時期的裝裱作品。

筆者認為,上述質(zhì)材特征僅表明這兩幅畫卷是被裝裱于同一時期,而非古玩片之原初繪制時代。乾隆朝初期,乾隆很可能選擇了先父遺留的古玩片,將之裝裱再利用,當(dāng)作雍正陵墓的皇家祭祀供品,“于筆硯桌下安設(shè)”,以克盡孝道。

一如乾隆朝的典型樣貌,其在裝裱與材質(zhì)上不遺余力:頂級的絲綢織錦、象牙以及非凡的卷軸長度等等。此類卷軸形式制作費用高昂且頗具難度,而且每卷長度皆超過20公尺,所以這些畫作需要皇家作坊里手藝最佳的裝裱工匠才能達成任務(wù)。

可以推斷,只有在這種最為精美華麗,并實質(zhì)具有紀(jì)念意義的形制之下,這些古玩片才值得被作為皇家祭祖、奉祀的物品:若只是把一張張的單薄紙片堆積起來,對于已逝父皇來說似乎是不太適合的。另外,從引文檔案中所示,專門訂制的楠木匣是由皇帝親自下令委任木作坊完工的,此舉再次強調(diào)了這些畫卷作為祖先祭祀物品的新生重點所在。

上述這些卷軸很有可能于1900年左右從祭殿中被取走,最終流傳至英國。1900至1901年的庚子事變間,八國聯(lián)軍利用其軍事優(yōu)勢,占領(lǐng)并掠奪了清西陵。BM與V&A卷都是通過任職印度部隊的英籍軍官之手而來到英國,而這些軍官在事變時都身處于中國。

V&A卷是館方從軍官J. S. Rivett-Carnac(圖14)手中獲得。在1910年的館長報告中描述此次收購為:“一幅中國畫卷:一件尺寸非凡的藝術(shù)珍品之圖繪記錄,原屬西陵(Siling),事變際而被掠奪。還有許多其他物件,現(xiàn)在都流散于歐洲?!币陨鲜歉鶕?jù)賣家Rivett-Carnac提供的消息而來(圖15)。在20世紀(jì)初期的記錄中提到的“Siling”,應(yīng)該就是指清西陵,即為現(xiàn)代拼音的“Xi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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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4 《第16支孟加拉國兵團》 源自《Miriam 和 Ira D. Wallach之藝術(shù)、版畫和攝影:圖片集》,紐約公共圖書館藏。 圖取自紐約公共圖書館數(shù)位收藏:https://digitalcollections.nypl.org/items/510d47e0-e646-a3d9-e040-e00a18064a99,檢索日期:2023年7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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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5 V&A檔案MA 1 R1046, 10/3601M 之館長報告摘要10/5159M。

1900年10月,事變結(jié)束后,一批法、英、德、意等國的部隊,包括Rivett-Carnac所屬的第16支孟加拉國兵團,橫越易州(今河北易縣)找尋剩下的拳民。當(dāng)時軍隊駐扎在易州的處所,就緊鄰于西陵地區(qū)。那時西陵墓群中,埋葬著雍正、嘉慶與道光三位皇帝。一些被任命撰寫報導(dǎo)的戰(zhàn)地記者,曾講述此時關(guān)于占領(lǐng)與掠奪的事情。如,一名德籍記者韋格納(Wegener)提到:“因只有在戰(zhàn)爭的環(huán)境下,我們才能進入‘陵墓’,看到歐洲人前所未見的物品?!保ㄗ?)

幸運的是,西方軍隊并沒有做到打開地下墓室的程度,因為在皇家喪禮完成后,墓門是由內(nèi)部關(guān)閉密封,只能通過炸毀才能開啟。所以,韋格納提到的“進入”,并不是指埋葬皇室家族成員石棺的地下墓室,而是說陵墓整體與地上墓葬建筑,即為最重要的祭殿──隆恩殿。

韋格納和其他作者所提到他們對所見奢華文物的驚訝和贊嘆,應(yīng)該是指陳列于地上祭殿里的東西。而屬于這些宮殿之一的泰陵祭殿,收藏于此處的《古玩圖》就是在1900年10月間,被同一批西方軍隊獲得,同時還有其他來自西陵的文物也遭到竊取、偷盜與搶奪。雖然在某些20世紀(jì)初期的文獻紀(jì)載中提及陵墓被盜的事情,但沒有一個國家愿意承認洗劫一事,導(dǎo)致很難確切查明盜墓的內(nèi)容物件、具體時間與涉入人員等等??墒牵紤]到V&A卷的賣家Rivett-Carnac提供的訊息,以及乾隆朝檔案中關(guān)于8 幅《古玩圖》被送往泰陵的說法,似乎即可認定V&A與BM兩卷,應(yīng)就是1745年乾隆送往泰陵之8幅卷軸中的一部分。

四、結(jié)論

本文筆者借由相關(guān)證據(jù),對宏偉卷軸《古玩圖》之前世今生,提供一種合理推測:雍正年間,皇家作坊接受委任而制作古玩片,或許是為了裝飾紫禁城或其他避暑園邸里宮殿閣樓之古玩墻所用。然而,部分古玩片卻沒有實際被用于這種裝飾功能之上,隨后則被存放起來。這些古玩片最初并非設(shè)計為某種紀(jì)念性卷軸,這也解釋了為什么上頭沒有任何題記、款識與標(biāo)題等出現(xiàn)在毗鄰位置,亦無結(jié)尾跋語,甚至沒有一枚皇家印璽。

緊接著在乾隆統(tǒng)治初期,這批古玩片被裝裱成為巨幅尺寸的華麗卷軸。之所以把這些古玩片裝裱成卷,乃是為了要將畫卷作為清西陵祭祖、奉祀所用。1745年乾隆下令把畫卷送入泰陵一事,便是支持了這種假設(shè)。出于孝心,乾隆把父親的遺物轉(zhuǎn)化成生器,以此祭祀于雍正泰陵。經(jīng)本文研究可知,BM卷與V&A卷除了展現(xiàn)精美的繪畫表現(xiàn)外,畫中物品別具意義的組合模式,與作品黏接、裝表的設(shè)計,同時也講述了一段清宮內(nèi)府與清皇陵已故祖先間,彼此牽系、流轉(zhuǎn)的故事。

注釋:

注1 宣紙的原始長度約130公分,相于當(dāng)于4尺?!俺摺睘橹袊鴤鹘y(tǒng)使用的計量單位,可相較于英呎。用于繪畫的紙張中,最常見的長度為3尺,即約100公分,但藝術(shù)家可以根據(jù)實際需要和手邊物料,把紙張裁切成不同尺寸。在皇室宮廷里,要得到巨幅紙張并非難事,因為皇帝擁有更多資源來生產(chǎn)最精致高檔的制作材料,包括宣紙。詳情參閱Schmitt的著作《La Medicine de l'Art》。

注2 參閱張淑嫻《養(yǎng)心殿長春書屋古玩墻的起源和演變》,《北京故宮博物院院刊》總197期,2018年3月,頁105。

注3 還有許多被稱為古董合牌片、古董片與古玩畫片的作品。詳情參閱張淑嫻的文章,頁106-108。

注4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香港中文大學(xué)文物館合編《清宮內(nèi)務(wù)府造辦處檔案總匯》vol.4,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頁552。筆者感謝陳之恩博士分享這則參考資料。

注5 Wegener《Zur Kriegszeit durch China》( 1900/1901),頁 215。

參考書目與延伸閱讀:

[1] 余佩瑾《品鑒之趣─十八世紀(jì)的陶瓷圖冊及其相關(guān)問題》,《故宮學(xué)術(shù)季刊》,第22卷第2期,2004年12月,頁133-166。

[2] R. Krahl《The Yongzheng Emperor and the Qing Court Collection》,《Transactions of the Oriental Ceramics Society》第80期,2015-2016年,頁121-139。

[3] S. McCausland《The Emperor's Old Toys: Rethinking the Yongzheng (1723-35) Scroll of Antiquities in the Pervical David Foundation》,《Transactions of the Oriental Ceramics Society》第66期,2001-2002年,頁65-76。

首先,《典藏》雜志所刊文章一般不出腳注,所以本文僅含少量腳注,并未反映筆者研究所用參考文獻的全貌。

其次,文章出版之后,筆者在后續(xù)研究中有一些新發(fā)現(xiàn),故本文較此前所刊版本略有更新(泰陵《古玩圖》所藏位置)。

最后,該研究為筆者博士研究項目的部分成果,項目尚未完結(jié),文章中的結(jié)語部分為階段性成果,或有待商榷,敬請方家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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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琦(Ricarda Brosch)現(xiàn)任德國漢堡民族學(xué)博物館亞洲部主任,曾任英國倫敦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亞洲部策展助理兼研究員。求學(xué)于北大、英國倫敦 The Courtauld Institute of Art、德國柏林自由大學(xué),目前正在攻讀博士學(xué)位,主要研究清西陵建筑及藝術(shù)。

本文翻譯:林逸欣。

感謝故宮博物院張弛、北京師范大學(xué)呂瀟晗編輯排版。

來源:瑞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