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熊代厚
立夏了,轉(zhuǎn)眼綠肥紅瘦。
昨夜小雨一直沒有停歇,這雨下在故鄉(xiāng)的原野,打在老屋的舊瓦上,窸窣作響。以前有母親在,這雨聲是有主人的,而現(xiàn)在,它只是兀自落著,沒有了回應(yīng)。
在這淅瀝雨聲里,海棠開過了,李花開過了,桃花開過了,在杏花正開的時候,母親卻離我而去了。
我再次回到故鄉(xiāng),站在空蕩蕩的院子里,不見母親的身影。以前每次回來,她常在院門外等我,或者坐在堂屋的桌前等我,有時會躺在床上等我,而現(xiàn)在,我尋遍每一個角落,再也不能見到她的身影。
芍藥花也開了,白得像一小團(tuán)雪,在她的窗前亮著。
以前我總分不清芍藥和牡丹,其實母親也分不清。幾年前,不知她從哪里弄來了兩棵,栽在她的窗前,每至四月,便開出雪白的花。
有一年花開的時候,她突然問我:“你讀了那么多書,咋分不清牡丹和芍藥呢?”
我笑著說:“你也分不清呀!”
她有些得意地說:“我知道了,牡丹是樹,像薔薇一樣,不死。芍藥是草,像韭菜一樣,年年發(fā)?!?/p>
我有些驚訝,她怎么突然分清了,并且講得這樣簡潔明了?她笑著告訴我,是從電視上知道的。從此我分清了牡丹和芍藥。
現(xiàn)在我站在這叢芍藥前,想著當(dāng)年母親得意的笑容,不禁黯然神傷,芍藥再也看不到母親了。
高大的櫸樹撐起一片綠蔭,籠罩了半個屋子。兩棵桂樹的葉子由嫩綠變成了翠綠,發(fā)出油亮的光。桂花會在中秋月圓的時候開,母親看不到了。她喜歡把桂花放在湯圓里,雪白里有一份金黃,香香甜甜的,我再也吃不到了。
枇杷的葉子由淺綠變成了深綠,這枇杷的果肉特別甜。幾年前,我從學(xué)校的枇杷林里選了最好的幾顆枇杷核帶回來,母親把核種下,第二年春天就發(fā)出芽,沒幾年工夫,就亭亭如蓋,結(jié)出金黃的果。
院墻兩邊的油菜結(jié)籽了,不久它會成熟變黃。還是初春時播的籽,剛發(fā)出綠綠的芽時,母親還在;它們還沒有長大,母親卻走了。

在這兩個月中,我鎖上了院門,沒有人照顧它們,它們一天天長大,清明的時候,開出金黃的花,散出微甜的香。它們不知道母親走了,以為她仍會欣賞這金黃的花,聞到這微甜的香。
過去的日子里一直是這樣的啊,母親在院子里喜歡種一點油菜,看它們黃黃的花,收它們飽飽的籽,榨出香香的油,半個多世紀(jì)都是這樣的。即便后來腿不行了,坐上了輪椅,保姆繼續(xù)著這份工作,母親的目光一直在的。而現(xiàn)在,沒有人再欣賞這份金黃,又有誰來收它們的籽?
蠶豆也是正月初點下的,留著母親的目光。后來母親走了,它們孤獨地發(fā)了芽,寂寞地開了花,長得齊膝高,現(xiàn)在結(jié)滿了豆莢,卻沒有人采。
杏花落了,結(jié)出了青青的杏子,掛滿了枝頭。去年的此時,我回去用竹竿打落了許多杏子,因為太多,果子長得便小。母親當(dāng)時舍不得,批評我糟蹋東西。而現(xiàn)在,任它長吧,它長得肥也好、瘦也好,和我已沒有多大的關(guān)系。
梔子花開始打苞了,淺綠的,前面露出一個小白點。母親最喜歡梔子花,她人生的最后三年,雖然是在輪椅上度過的,但每到梔子花開的時候,她總讓我們把她推到梔子花前,她喜歡看著這潔白的小花打苞、盛開,她總會采幾朵別在衣襟上,或是用一大碗清水養(yǎng)著。
現(xiàn)在梔子花又要開了,母親不在了,我也離開了老屋,這一樹的花只能獨自地開、獨自地謝,空剩一樹的白、一樹的香。
東南角的那棵大梨樹也開了花,母親沒能再看到。這棵樹有20年了,每年開花只在一瞬,結(jié)果的過程卻很漫長,從三月一直到八月末,有半年的時間。它們從紐扣一般大小,最終長成茶杯那么大。這梨是青梨,越大越嫩,一口咬開,脆甜脆甜的,滿口的汁在牙縫里鉆,在舌尖、舌根間游走。最美的是,它的核很小,讓人吃個痛快。
每年還未到中秋,母親就催著摘梨。她腿沒壞的時候,在長竹竿前綁一個網(wǎng),把枝頭最大的梨套下來給我。她看著我吃,露出滿意的笑,雖然她早沒有了牙。我臨走時,她還逼著我?guī)弦恍┗爻?,滿滿一大袋子。
現(xiàn)在,梨子又結(jié)了,比往年還多。但沒有人喊我摘梨了,沒有人逼著我?guī)Ю婊爻橇?,我站在梨樹前,心中充滿悲涼。
柿子樹的葉子已經(jīng)肥厚,不久將開出淺綠的小花。
石榴的花已紅,像一盞盞小燈籠,懸在綠葉間。
老屋的門前長出一些蒲葵,葉子綠得發(fā)亮。
破舊的花臺上,薔薇繽紛著、芬芳著,幾只蜜蜂在上面嗡嗡地叫著。
在這初夏時節(jié),綠肥紅瘦,一切仍充滿著往年的生機(jī),我的心里卻延展著無盡的荒蕪。
(本文作者為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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