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11點多，貴州省黃平縣新州二小都有一個班可以自己做飯吃。這天輪到一年級某班的小朋友，孩子們排隊輪流切菜。
踩著高蹺的孩子從身邊跑過，操場上到處是騎著獨輪車的孩子，這不是游樂場，而是一所小學。
貴州省黃平縣新州鎮(zhèn)第二小學（以下簡稱“新州二小”）不算大，空間幾乎利用到極致?；@球場上圍了26個籃球架，高矮不同，一年級到六年級的孩子都能玩；籃球場中間的空地上鋪著帶網(wǎng)格的塑料墊子，充作羽毛球場；籃球場外的水泥地上，刷了幾塊顏色鮮艷的格子，給學生玩“跳房子”。
一棟小教學樓的側(cè)面裝了兩根爬竿，大教學樓的二樓吊下來兩張軟梯，還有兩個滑梯。在校園的角落里，有自制的平衡木、輪胎攀爬架、攀巖墻……廚房外有片空地，搭了個舞臺，供學生“K歌”。
只有上課期間，校園里會陷入短暫的安靜。下課鈴響起，電子女聲催促道：“下課了，同學們請走出教室，呼吸新鮮空氣。向遠處望望，放松一下眼睛。”
全校兩千多名學生，只有十多人戴眼鏡，全校的超重學生也只有十多名。新州二小連續(xù)9年在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的義務(wù)教育教學質(zhì)量監(jiān)測中排名前列，最近兩年位居第一。
校長楊昌盛在這里工作了13年，他說：“我只是想讓學生們喜歡上學?！?/p>
一個愛玩的校長
一個足球重重地砸在楊昌盛的胳膊上，他沒有中斷和旁人的談話，他習慣了。
4月中旬，有個三四百人的教育參訪團要到新州二小參觀，校長楊昌盛（左二）在開會討論接待任務(wù)。
站在校園里，不時有孩子來找他：跑操時掉了5塊錢該怎么辦；兩個打架的同學，您給評評理；什么時候去研學……
小學校園里常見的“禁止追逐打鬧”“請保持安靜”的標牌，這里一塊都沒有。楊昌盛笑了笑：“（禁止追逐打鬧）這根本不符合小孩的天性?！?/p>
這名當了20多年校長的老教師總把“小孩的天性”掛在嘴邊。
作為曾經(jīng)的“差生”，楊昌盛能理解孩子們瘋玩的愿望。他記得，兒時村子里有十來個孩子一起上學，最后反而是成績差、最調(diào)皮的3個孩子堅持下來、考出去了，他是其中之一。
楊昌盛堅信，調(diào)皮也是孩子的天性，因為他自己小時候就格外淘氣：饞鄰居種的黃瓜，又怕偷吃會被大人責罵，他就把掛在藤上的黃瓜切下中間的一截，又拿小棍把兩頭接上，自以為偽裝成原樣。
成為校長后，楊昌盛更多關(guān)注的是孩子們喜歡什么。
貴州省黃平縣新州二小有48個社團，每周上一次社團課。在泥哨社團里，一個女生在學著用黃泥捏造型。
看到學生拿粉筆在地上畫格子、跳房子，楊昌盛讓美術(shù)老師用油漆在操場地面上刷上彩色格子。
看到學生們愛唱歌，他找人在一塊空地上搭建“陽光大舞臺”，中午，學生可以來點歌。舞臺旁還放了兩摞凳子，供觀眾取用。
有段時間，用煙盒折的“煙卡”風靡，楊昌盛讓學生改用廢舊作業(yè)紙折卡，以年級為單位舉辦比賽。沒過多久，這種卡就銷聲匿跡了。
“學生就是這樣，你越不讓他做什么，他就越好奇。你越讓他做什么，他就越不做?！睏畈⒔器锏匦α?。
“陽光大舞臺”旁邊的電腦開始播放歌曲，楊昌盛看著大屏幕上的歌詞若有所思：“現(xiàn)在小孩子不喜歡唱兒歌，都喜歡唱大人的歌?！?/p>
操場上有幾撥學生在踢球，兩三個學生在踢空礦泉水瓶玩，楊昌盛路過操場，說：“看來球不夠了，還得再買幾個。”
一所變得好玩的學校
每逢一年級入學，常有孩子在校門口哭著不肯進學校。
一到這時候，楊昌盛總在校門口“蹲守”，找哭哭啼啼的孩子們問原因。他記得，最多的一次，有21個孩子待在校門口不肯進來，“大部分都說學校不好玩”。
他說，那就想辦法把學校變得好玩。新州二小的游樂設(shè)施越來越多：二樓護欄鋸開口子，兩側(cè)各裝了一個滑梯；二樓吊下兩張攀爬網(wǎng)，學生們蕩秋千、爬網(wǎng)子；一樓的一整面墻做成了攀巖墻，下面鋪上保護墊。
學校經(jīng)費有限，為了省錢，教師、家長自己動手：學生家長從鄉(xiāng)下拉來木頭，刷上彩色顏料，在校園的一個角落做了平衡木；木頭和輪胎組合起來，又做了一個輪胎攀爬架；老師畫圖設(shè)計出吊環(huán)、三人制足球框的尺寸，如今還欠著工廠的吊環(huán)加工費。
說到這里，楊昌盛話鋒一轉(zhuǎn)：“前年開始，就沒有學生不愿意進來了?！?/p>
貴州省黃平縣新州二小的圍墻上安裝了扶手，供孩子們自學獨輪車。
學生沒那么喜歡、但又必須做的事情，楊昌盛就想辦法讓學生喜歡：不喜歡學英語、背單詞，就做個“英語周”，讓孩子們比賽，“你追我趕的，就有興趣了”；不喜歡跑步，那就做個“滑梯接力賽”；不喜歡干家務(wù)，就辦生活技能大賽、烹飪大賽等勞動比賽……
楊昌盛記得，有個孩子偏胖，家長帶他在學校操場上跑步減肥，一圈還沒跑完，孩子就不耐煩了。
學校里裝了滑梯后，楊昌盛看到，這個孩子滑下來，又從樓梯爬到二樓，滑下來、爬上去。楊昌盛離開前，看到他玩了15趟還意猶未盡。
放學后及周末，學生可以帶家長一起進來。記者看到，直到晚上8點多，還有孩子們在操場上玩，老師不得不一再催促。
把學生逼出教室
2012年，楊昌盛剛來新州二小擔任校長時，這里和普通小學一樣，學生們下了課都要待在教室里，上完廁所就得趕快回來。
在貴州省黃平縣新州二小，教學樓上掛了兩張攀爬網(wǎng)。課間，孩子們在這里蕩秋千、發(fā)呆。
為了把學生逼出教室，楊昌盛想了個“損招”：每個教室都裝有擴音器，一下課就大聲放音樂，逼得老師們講不了課、學生做不了題，不得不走出教室。
師范畢業(yè)后，他曾到村小當教師，村小不做廣播體操，他帶著全校學生一起做操；后來調(diào)到一所中學當英語教師，他帶著全校學生跑步。當時的同事評價他：“這個人有點沖（當?shù)胤窖?，意思是特立獨行）！?/p>
到新州二小，新任校長楊昌盛燒的第一把“火”是讓教師、學生動起來：每天早上七點半跑早操。這個決定引來不少反對，老師覺得自己的任務(wù)就是上好課，為什么要這么早來學校跑步？
他規(guī)定，老師們?nèi)绻麉⑴c鍛煉，生病了可以正常請病假，幾乎不扣分；但如果不參與鍛煉，以后生病請假，一律按照事假來算，扣分多。
連老教師，他也不放過，臨近退休的老教師通常上道德與法治、科學之類的“副科”，楊昌盛鼓勵他們?nèi)ド象w育課。他解釋：“你們多鍛煉，對身體好?！?/p>
楊昌盛自己也不再上英語課，改上體育課，一路成為全縣、全州的示范課。新州二小的年輕教師甚至以為他是學體育出身。
這所小學舉辦了全鎮(zhèn)的籃球賽、足球賽，又組織學校男足、女足，去參加全州的足球賽。
即便在熱愛歌舞、有“姑媽籃球賽”“鄉(xiāng)村足球賽”等運動傳統(tǒng)的黃平縣，楊昌盛的做法在當時還是有些不被理解。
2016年，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舉辦全州足球賽，楊昌盛要帶隊參賽，可連每支球隊的16名隊員都湊不齊。有的家長把楊昌盛投訴到教育局：“為什么要讓我的孩子出去比賽？”
當時校女足隊長蔣瑩瑩記得，自己加入足球隊后，每天早晚訓練，成績從全班十多名跌到四十多名；男足隊員時泓迅原來穩(wěn)居班級前三名，一路跌到中游……新州二小有支隊伍一直打到?jīng)Q賽、得了全州第三名，足足花了兩個星期才比完賽。
男足隊員龍?zhí)锏募议L當時是另一所鄉(xiāng)村學校的校長，和楊昌盛相熟。召開隊員家長會時，楊昌盛特意把他請來當“托兒”，爭取其他家長的支持。
楊昌盛堅信這條路是正確的。
幾名隊員告訴記者，他們成績下降后，開始學著安排運動和學習時間。后來在初中、高中的尖子班里，小學足球隊的隊員們又相遇了。
2022年，新州二小入選蔡崇信公益基金會“以體樹人”教育聯(lián)盟校?！奥?lián)盟?！钡男ｉL和教師們到重慶、遼寧、云南等地的學校參觀學習，這些學校都有鮮明的體育特色。該基金會的項目經(jīng)理趙日記得，每到一所學校參觀完畢，不出一個月，楊昌盛就會給他發(fā)來新州二小改造后的照片：校園里多了滑梯、攀巖墻、三人制足球框……
楊昌盛一直在思考如何將參與運動的范圍擴大。全校運動會上，跳大繩、接力賽，每個孩子都要上場；學校不僅有學生運動會，也有了家長、老師運動會。
全校的班主任接受培訓，成為體育老師的“后備軍”。學校除了春季籃球賽、秋季足球賽、冬季運動會，他正在考慮在夏季加入氣排球比賽——普通排球太硬了，會打得孩子們手腕疼，改成氣排球。
2024年全縣足球賽的12個冠軍（一到六年級都有男女隊），新州二小得了9個。前段時間舉辦的全縣籃球賽，12個冠軍中，新州二小得了5個，一所規(guī)模小得多的鄉(xiāng)鎮(zhèn)小學得了兩個冠軍。
得冠少了，楊昌盛反而高興?！耙且恢倍际俏覀兌“鼣?，就沒人跟我們玩了。”
黃平縣教育局副局長龍曉明覺得，這也說明，最近幾年，全縣的體育氛圍都帶動起來了。
體育給孩子的影響不只在運動場上。球隊的經(jīng)歷給了孩子“健康的身心、強大的抗挫能力”，有替補隊員上不了場，也很坦然：“我?guī)退麄兡靡路残邪??！?/p>
很多老師都發(fā)現(xiàn)，喜歡體育運動的孩子，很少出現(xiàn)心理問題。楊昌盛說：“一個優(yōu)秀的體育老師相當于10個心理咨詢師?！?/p>
在記者幾天的采訪中，楊昌盛很少主動談到學校學習成績。楊昌盛認為：“小學不需要追求成績，考到80分就可以了。”相比于小學階段的成績，他認為孩子們的“后勁”更重要。
但恰恰因為教學成績優(yōu)異，尤其是數(shù)學平均分比全縣排名第二的學校高十幾分，楊昌盛不必再背負“不務(wù)正業(yè)”的批評，新州二小成了全縣乃至全州學習的榜樣。
“新州二小玩出了成績，玩出了身心健康?！苯逃指本珠L龍曉明和校長們開會時常常鼓勵各校要多開展體育運動，他說，“幸好楊校長樹立了一個標桿，否則我們在會上不論怎么要求都是非常蒼白的”。
學會生活
因為體育項目、游戲項目多，新州二小很難用“整潔”來形容。
足球場上堆著幾百個輪胎，這是老師、家長和汽修店捐的。一開始只放了幾個，不夠?qū)W生玩，一直增加到現(xiàn)在的四五百個。
貴州省黃平縣新州二小的足球場上放了數(shù)百個輪胎，供孩子們自由玩耍。課間，兩個女生把輪胎當作沙發(fā)，坐著聊天。
下課鈴響了，校園里有滾輪胎的，騎獨輪車的，打羽毛球的，投籃的，踢足球的。
上課鈴一響，騎獨輪車的孩子們手忙腳亂地把車鎖在文化長廊下，操場上還倒著幾輛車，有的車座或車鐙掉下來，老師正學著修車。輪胎散落在球場邊，籃球場上有遺漏的籃球。
課間操看起來也是亂糟糟的。
這所小學的課間操原本是廣播體操和民族舞，楊昌盛全改了。他上學時，每天都在做廣播體操，“太枯燥無味了”。
他讓學生選出喜歡的音樂，找人剪輯好，上午第二節(jié)課的下課鈴聲一響起，學生們從教室里涌出。
每個年級分了操場上的一塊空地，練完拳后，兔子舞的歡快音樂響起，隊形分布變了：有的年級拍籃球；有的年級跳板凳舞；有的年級跑操，跑操的隊伍中間還混著幾個騎獨輪車的孩子。
籃球場的4個角落里都放著竹竿，經(jīng)過日曬雨淋已經(jīng)褪色，竹竿撞擊的清脆節(jié)奏響起——五年級的學生開始跳竹竿舞了。
每天上午的大課間，貴州省黃平縣新州二小的每個年級都有各自的特色活動，五年級跳竹竿舞。
大喇叭里響起哨子聲，隊形分布又變了，全部學生集合到籃球場，背誦完三字經(jīng)，齊聲宣誓“我運動，我快樂”后，又消失在操場上。
楊昌盛不止一次被批評過學校不夠整潔，他聽了只是笑笑?！安惶犜挕钡臈畈⒖偸窃敢饴爩W生的話。
楊昌盛很少待在校長辦公室里，他喜歡在校園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喜歡和學生聊天。
和習慣于跟孩子說“不行”的大人相比，楊昌盛很少批評學生。即便在校長、老師面前，學生們看起來也很放松。
記者正在籃球場上采訪一位老師，這時下課鈴響了，一個瘦瘦的男孩走過來，禮貌地問：“老師，可以讓一下嗎？我們要打羽毛球了?！?/p>
楊昌盛自稱很少讀高深的教育理論：“看學生需要什么、喜歡什么，我就做什么?！彼麑τ凇白寣W生喜歡學校”這個目標有了更具體的描述：“希望未來讓學校集學習、休閑、生活于一體?！?/p>
他發(fā)現(xiàn)，有的孩子分不清水稻和野草，“問學生雞蛋是從哪里來的，學生說是從冰箱來的”。
在學校里，楊昌盛想方設(shè)法地打破家長給孩子套的“保護罩”。
新州二小的烹飪大賽始于2013年，孩子們系著圍裙、戴著高高的廚師帽，自己做水果拼盤。
生活技能大賽也始于這一年。2017屆畢業(yè)生龍然然還記得自己讀二年級時的參賽情景，她緊張地躺在課桌拼成的“床”上等待信號，同學一交接棒，她就手忙腳亂地“起床”、穿衣服、扣扣子。旁邊還有一組在比賽系鞋帶。
前幾年，學校里新建了“陽光廚房”，學生自己炒菜自己吃?！拔腋议L說，你把孩子交到我這里，6年畢業(yè)起碼讓他們會炒12個菜?！睏畈⒐恍?，皺紋更深了。
11點剛過，新州二小的“陽光廚房”就熱鬧起來，這里每天有一個班的學生來做飯，每學期能輪到兩次。
記者到的這天，輪到一年級某班，孩子們戴著彩色廚師帽、穿著圍裙，在菜板前排著隊準備切豆干、小蔥。
10多公里外，新州二小還有個“開心農(nóng)場”，老師們把20畝的土地分給每個班級。去年，學生們種的花生、蘿卜收獲了，有的煮熟了在班里吃；有的拿到縣城廣場上義賣，賣的錢充當班費。今年開心農(nóng)場里種的是油菜，4月上旬，地里開滿了金黃的油菜花，吸引來鬧哄哄的蜜蜂。
農(nóng)場里還種著楊梅樹、李子樹、枇杷樹。教師廖士萱記得，去年枇杷熟了，全班去摘枇杷，一起過“枇杷節(jié)”。
這種“生活氛圍”，來自楊昌盛作為教育者的危機感。
有次學校放假前，楊昌盛看到有位老師買了一些干脆面，他很納悶兒：“你愛吃這個嗎？”老師坦言：“我不知道怎么做飯，就吃這個。”也有的老教師一到飯點兒就急著趕回家，給上班的孩子做飯。
“我聽了這話，真的著急?！睏畈⒄f，“我們教了這么多學生，然后發(fā)現(xiàn)歸根到底還是父母，我們要教父母該怎么做。”
楊昌盛干了20多年教育，他說，假如可以重來，希望做更多家長的工作，讓家長學會放手。他正在考慮開辦“家長學?！?，不光要教好學生，還要教好家長。
楊昌盛很少談及“升學”“成績”，他更常用的詞是“喜歡”“感興趣”“高興”?！拔腋议L講，孩子交到我們這里，未來不一定‘成才’，但一定‘成人’，成為社會的好公民?！?/p>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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