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今天的文章來自C計劃的老朋友---專欄作者潔琪。之前我們分享過兩篇她。在異國他鄉(xiāng)，潔琪經歷了裁員失業(yè)、親友分離、居無定所，也收獲了一大票本地朋友，接受了多元化謀生方式，并成功轉型成為自由職業(yè)者。潔琪評價這段經歷是“開荒播種，放下前半生的榮辱，在身心上重構自己”。
現在，需要重構的不只是自我，還有母親這一身份：女兒進入青春期了。女兒對話語權、獨立空間的渴望強烈，甚至不惜向母親“宣戰(zhàn)”。潔琪無法再做放心不下孩子的“袋鼠媽媽”了。與其他母親一樣，在一次次沖突中，潔琪也在一片片地敲碎，重構對母親的認知。
作者：羅潔琪
前 “ 財新傳媒 ” 法律記者
哈佛大學尼曼獎學金獲得者
“正午故事”非虛構寫作者
目前在柏林工業(yè)大學攻讀歐盟能源法和國際能源法碩士
帶著兩個孩子在柏林生活
女兒進入青春期后，
我重新學習做母親
女兒彤（化名）進入青春期后，我的生活里明顯多了頂心頂肺的時刻，好像被放在洗衣板揉搓，又像被塞進空氣炸鍋里炸。在激烈的沖突中，母女四目相對，看著像困獸的她，也感受著像困獸的自己，會忍不住問，“我還要對她那么好嗎？她已經不需要。多花點時間和精力在自己身上，是不是更值得？”
彤今年剛滿13歲，變得不耐煩，給弟弟起難聽的外號，挑戰(zhàn)媽媽的忍耐邊界，要么愛理不理，翻一下白眼，就表明“懶得和你說”，要么直接用語言冒犯家人，例如喊“get out! shut up”。青春的能量膨脹，變成陌生的新物種，橫沖直撞，迫不及待地炸開。碎片橫飛，傷及無辜。媽媽，當然是每天都被炸的那個。
某個周三早晨發(fā)生的沖突，是一萬個例子中的一個。
早晨6點半不到，彤就沖進我的臥室，我恰好已醒了。她站在床邊，頭上戴著聽音樂的耳機，不客氣地問，“你能不能幫忙找我那瓶芒果酸奶？”
從12歲開始，她喜歡對物品擁有所有權，包括沐浴露和洗發(fā)水，都是她自己買的，用完就放她的抽屜里。冰箱里的一些食物，她也貼了標簽，聲明所有權，別人不能吃。8歲的弟弟感到壓力和不安，不知道家里的什么食物他有權利吃。我進行了協(xié)調，原則上冰箱的食物屬于所有家庭成員。如果姐姐用自己的錢買，或者有自己的食品計劃，就貼上她的名字。
那瓶芒果酸奶是她買的，但是沒貼標簽。每天，她6點就起床，自己做Müsli，即酸奶泡麥片，加各種水果粒，是德國人最日常的早餐。然后，就趕電車和火車去上學。
找不到酸奶，她臉露怒色，我覺得她沒必要這么生氣，但是努力地接納她的情緒。我走進廚房，在冰箱里搜索，沒能找到。最后，她從垃圾桶里找到了空的酸奶瓶，問，“是你吃完了嗎？”
“沒有，估計是弟弟。這是家庭食物，任何家庭成員都可以吃?！?/p>
“不，這是我買來留著給我自己當早餐的?！彼蛔尣健Ｎ艺业搅肆硪黄肯ＥD風味的酸奶，問她，“要不要吃這個？”
她頭都不抬，用抱怨的語氣說，“這種酸奶已經吃了3個月了！”
“我記得你一直愛吃的。特意買回來給你當早餐?！?/p>
“我絕對不會吃這種東西?！?/p>
“你可不可以說，我不喜歡吃這類酸奶了，請媽媽下次不要買，或者提個建議，而不是抱怨？”
“我沒有抱怨。你為什么總在我說的話里面制造問題？”
小火花冒了一下，沒繼續(xù)燒起來。我們各自冷靜地分開。
我回到臥室躺著，想再休息一下，可是沒能再睡著，擔心著女兒是否有早餐。于是，我走去她的臥室。房門是敞開的，我直接進去了，剛好瞄到她在ipad上看小紅書的美食視頻。每當她饞了，就看小紅書上的中國美食。我假裝沒看到， 就問她，要不要吃點面包？
“我不喜歡吃面包?！?/p>
“你這會兒是不是應該準備上學了？”
“Leave me alone.”
“你大清早看視頻，上學會遲到的?！?/p>
“我沒有看視頻，只是查一下今天課程的教室安排，”她說。
“明明看到你刷視頻。”
她擺了一下ipad屏幕給我看，“我有自己的時間安排。我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做什么事情。你不要spy 我。你進我的房間，敲門了嗎？”
“你的房門是開著的?！?/p>
“開著也不等于你想進來就進來，這是我的私人空間”，她憤怒地說，“freeking stupid。”
我提醒她，請尊重我。
她否認說了臟話，最后吼，“go”。
我怒不可遏，隨手把她書桌上的盒子狠狠地扔在地上了，各種小東西撒了一地。
她沒哭，只是紅著眼睛和我對視，斬釘截鐵地說，“你對自己的情緒完全沒有控制，我對你的尊重降到零?！?/p>
我說，“那是因為你先對我用了語言暴力，我就會這樣反抗。”
“那你應該用語言來回擊，而不是用身體暴力，摔東西，威脅我?！?/p>
她站在我的面前，個子快和我一樣高了。我看到她嘴唇上方淡黑色的小絨毛。她的眼圈紅了，眼睛也濕潤了，可是眼淚始終沒掉下來。
那天柏林的公交系統(tǒng)罷工，沒有公交車，只有火車，她匆忙離開家門。在她關門后，我看到門口貼了一張紙，大寫“Streik（罷工）, leave home at 7:00（7點必須出門）”。這是她寫給自己的備忘錄。這就是我的女兒，獨立自律，有條不紊。當她逐漸長大，家長的照顧和管理，要有多大尺度的彈性？如何克制第一時間的說教？如何放手讓孩子通過自己的經歷去建立認知？如何處理母女之間頻繁的情緒沖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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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亂如麻地坐在臥室里，給在北京的先生打電話，說了事情經過。他建議，以后女兒在氣頭上時，就讓她獨處，如果我去關心她，就給了她攻擊我的機會。而且，女兒長大了，能獨立照顧自己，媽媽不必再細微地照顧她。她如果不吃早餐就由著她。
我試圖那樣去改變，可是忍不住忐忑。如果不關心她，會不會導致她離我越來越遠？現在的她已經不像小時候那樣可以擁抱。一旦走近，她就故意縮成刺猬那樣，白我一眼說，“你好怪啊”。只有在夜里，睡覺前，她會來我的床邊彎腰擁抱，說，“晚安，羅，我愛你”。我問她，為什么你在夜里才會變得溫柔？她回答，因為白天你很煩。
她現在故意叫我羅，羅子或者小羅，極少叫媽媽了，因為我告訴過她，以前在國內時，我很不喜歡別人叫我“小羅”。女兒小的時候，她最喜歡我喊她小乖乖。現在，如果我表現得親昵，她會提醒我，我的名字是彤！如何理解這堵慢慢出現的圍墻，它是邊界還是疏離？我不知道。內心悵然若失。有時候會想，這是不是人類自然的生長過程？是不是我做錯了什么？是不是我平常不足夠耐心，和她有太多的沖突？
/圖源網絡/
我求助于ChatGPT。AI變成了我隨時隨地的情緒安慰。我問它，是不是青春期的孩子都喜歡說粗話？
它回答說，是的，和很多成年人一樣，青春期的孩子也喜歡用粗話來表達他們強烈的情緒。有時候，他們并不能意識到這些話所代表的傷害，需要在家里設定語言的邊界。
我再問它，女兒用語言攻擊，我覺得不被尊重，生氣得扔東西，如何理解我自己的行為？
AI溫柔地安慰說，“你的情緒也是值得重視的，當然，你下次可以試圖用建設性的表達”。
我再問它，“為什么女兒希望我進她房間之前先敲門，哪怕門是開著的？”
“因為你的女兒希望獨立，希望別人尊重她的隱私邊界，也不喜歡被打擾。不過，父母也可以和她交談，尊重邊界不意味著和家人疏離。”
當天晚飯后，我問女兒是否愿意就早上發(fā)生的事情談談。她同意了。我告訴她，我難以承受她的語言刺激。以后，她能不能說話客氣一點？“go, go away”這樣的用詞，以及提高聲調會讓我進入對抗的心理機制。
“我有言論自由，可以有我自己說話的方式”，她挺直腰板，理直氣壯，毫不讓步地辯論。
“前提是不要傷害他人，例如不能用負面詞語評價弟弟，你說他是傻子，肥屁股，老愛哭?？墒?，我認為，哭是人的權利，弟弟想哭就哭。”
“你不要認為你是弟弟的代言人。如果他作為當事人沒提出反對，你不應該自動卷入我和弟弟的事務”。
爭執(zhí)了幾個回合。我告訴她，我累了，也不想情緒升級，不適合繼續(xù)討論。如果她想繼續(xù)談，以后再找個時間。不過，我們達成了初步的協(xié)議：她的東西，我不能碰；她的房間，我進去前必須敲門。她還開出處方：媽媽有憤怒的情緒障礙，需要去看心理咨詢師。
看心理咨詢師，是個好的提議。我曾經得到過家庭咨詢師的幫助。在疫情期間，兩個孩子不能正常上學，我獨自在家照顧和管理兩個孩子，身心俱疲，最難以忍受的是兒子的哭鬧和攻擊言行。我向他的幼兒園求助。后來，我聯(lián)系上政府免費提供的家庭關系咨詢師。他每個月和我通一個小時的電話，傾聽我們家庭的親子關系、母親的困境，并給予疏導。每次通話前，我就把困惑寫下來，盡量讓對話有針對性，能解決現實問題，并且一邊通話一邊記筆記。
那位咨詢師帶給我一些啟發(fā)，但是我并不能把他的話牢記成育兒的座右銘，因為日常生活像泥沙俱下，新的問題層出不窮。我覺得最重要的不是他的答案，而是他基于專業(yè)知識和經驗的交流，以及情緒上的傾聽，那是對一個母親最好的支持和安慰。例如當我說到，難以忍受姐弟倆天天在家打架，讓我心煩意亂。他很耐心地解釋，“siblings do fight”（兄弟姐妹總會打架）。另外，還讓我明白了一些人類發(fā)展的客觀事實，例如父母的忐忑不安和自我懷疑是正常的，而這種情緒恰好也是健康的，它們讓育兒的過程變得既靈活又有邊界，不是鐵板一塊的家長式控制。他還鼓勵我多和其他父母交流，尋求不同的經驗。
至今還沒因為女兒的青春期去看心理咨詢師，因為我認為自己需要先學習。我認識到，孩子進入青春期后，父母需要重新學習，學習如何理解這個年齡階段的孩子？如何重新調整父母的角色？如何尊重孩子和父母雙方的邊界？如何保護父母自己的心理健康，從而維系家庭關系的健康？
后來，我找了擅長批判性思維的藍方推薦圖書。她推薦了兩本書《非暴力溝通》和《青春期大腦風暴》?？墒?，那個晚上我不想讀書，只想遠離孩子，躲在小區(qū)花園的角落，看著滿天的星輝，獨自喝一杯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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