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微博@我想我正在沉入一代人的海)
《地球上的陌生人》是王愷的第一本文學類圖書,也是他目前出版的作品里自己最喜歡的。他說:“人到中年才重拾文學創(chuàng)作,聽起來是一件很沒志氣的事情,不過自己喜歡,就認了?!?/p>
?作者 | 趙浙東
?編輯 | 譚山山
在紙媒鼎盛時代,王愷做了10年記者。
漫長的記者生涯里,他幾乎報道了所有類型的災害事件——汶川大地震、伊春空難、上海膠州路大火,還有臺風、洪水、泥石流……那時候,他在三里屯閑逛,看到大屏幕上播放災害新聞時,就感到心驚膽戰(zhàn)。社里男記者不多,遇到此類事件,他總會被派到現(xiàn)場采訪,無從推托。
社會記者是個相對需要強悍的心臟的職業(yè)。為了獲得更多報道細節(jié),王愷曾跑到醫(yī)院冒充病人家屬;花5小時跑到一個小縣城,通過采訪拼湊出受害者的家庭情況……在新聞尚未斷裂、現(xiàn)場依然有效的年代,他和他背后的媒體系統(tǒng),秉持傳統(tǒng)且嚴謹?shù)膱蟮佬问健?/p>
后來,王愷離開媒體行業(yè),成為一個“不重要,至少是不出名”的作家,先后出版了《浪食記》《浪游記》《中國人超會吃》《茶有真香》等作品。財富、旅行、飲食、茶道,對于王愷來說,沒有什么主題是不可寫的。

《茶 有真香》
王愷 著
中信出版集團|湖岸,2023-1
2022年春,王愷在《上海文學》開了一個專欄,取名“望野眼”(上海話里“東張西望、開小差”之意),每兩個月連載一篇萬字文章。兩年后,14篇專欄文章結集成書,取名為《地球上的陌生人》。寫作的同時,他也在微博上高頻率、高能量地參與各種公共議題、文娛熱點的討論,贊美所有美的東西,批判丑陋的一切。

《地球上的陌生人》
王愷 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2024-7
兩種話語體系在王愷身上并存。社交媒體化那部分,他隨時隨地寫下幾百、上千字的評論,往往一揮而就。這是記者這份職業(yè)給他帶來的思維方式:對很多事情能快速下判斷。然而,當坐到電腦前開始文學寫作時,他立刻變成另外一個人——所有社交網(wǎng)絡都不會干擾他,一切社交媒體化的判斷、俗語、句子,一切媒體制式規(guī)范的敘事,都會被他挑出、摒棄。他身上文學的那部分開始蓬勃生長。

“就像海明威從西班牙戰(zhàn)場上獲得了什么”
成為作家之后,王愷特別不喜歡聽到別人評價自己的作品“像一個記者寫的文章”。因為他覺得并不像,每當看到類似評論,他都會不由自主地反駁。
“我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作家?”很長一段時間里,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王愷,“可能我的性格就一直在尋找著一種認同”。他不愿被歸為某一類型的作者,比如美食作家、旅行作家或者茶道作家。他寫過一些關于旅行、美食的文章,卻沒有像其他人一樣,靠這層身份“騙吃騙喝”,出入于各個五星級酒店或高級餐館。那樣的生活對他來說特別恐怖。
但王愷也承認,如果沒有當記者的經(jīng)歷,他不可能寫出某些題材的文章?!锻把邸穼诘牡谝黄恰陡嗟娜怂烙谝馔狻罚谖恼轮兴涗浟艘郧安稍L殺人案時的軼事——如何前往兇案發(fā)生地深入采訪、如何接近殺人犯和死者的家屬,以及在采訪過程中感受到的當?shù)孛耧L和人情冷暖。這些內(nèi)容,在他以往的報道中并未呈現(xiàn),也不算是采訪手記,而更像是一些新聞邊角料的集合,再加上他作為個體在各種現(xiàn)場的反應。

(圖/《暴裂無聲》)
專欄第二篇《難中尋吃》,王愷描寫自己在舟曲、汶川、伊春等災難現(xiàn)場采訪、晃蕩,在陷入癱瘓、失序的縣城中尋找食物充饑的經(jīng)歷。
汶川大地震發(fā)生后,他前往四川采訪,在成都中轉時被困在一家酒店里。預告說當晚會有八級大余震,而酒店的抗震等級是七級。那幾天看多了死亡案例、無處可逃的王愷并沒有選擇離開酒店。半夜,“先是閃電,一點征兆都沒有,嘩啦一聲,天被照亮了……隨即是一陣怪風。我躺著,身體突然被晃到高處,余震來了,只一下,確實只有一下”——王愷始終記得當時那個離奇的場景。
在舟曲泥石流災害現(xiàn)場,王愷看到有人用大鐵桶做的臨時爐子煎一種小黃餅,他陡然想起張愛玲所寫的香港淪陷后滿大街的小黃餅;在上海剛解除隔離時,他漫步于空曠寂寥的街道,看到長椅上厚重的積灰、草坪里拉的野屎、肯德基門店前排起幾百人的長隊……“人性的很多東西都在這些細節(jié)里浮現(xiàn)了。”

《 張愛玲私語錄》
張愛玲、宋淇、宋鄺文美 著 宋以朗 編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青馬文化,2018-5
這些場景、這些個體的經(jīng)驗,不會出現(xiàn)在正規(guī)的新聞報道中,卻會悄悄潛入親歷者的身體內(nèi)部,成為“你命中注定的一件事”。王愷后來覺得,影響個體的恰恰就是這些經(jīng)驗?!澳菍ξ沂且环N極強的痛苦經(jīng)驗。作為一個寫作者,這是不能過去的,我不想放下這件事?!?/p>
世界不一樣了。王愷不知不覺間獲得了很多神奇的經(jīng)歷:“就像海明威從西班牙(內(nèi)戰(zhàn))戰(zhàn)場上獲得了什么——絕不是說這場戰(zhàn)役怎么樣,而是它剩下了一瓶酒、一次戀愛、一種孤獨、一次絕望?!?/p>
“大家心目中的作家只有余華老師一個”
這些碎片式場景會在以后的寫作中發(fā)揮什么作用、是否會成為某一本小說的基礎,王愷目前還不知道,但他很享受這個過程?!巴蝗粨碛辛艘粋€文學的世界之后,你看所有的東西都是不一樣的。同一件事你再去看、去分析、去判斷,完全是另外一個視角?!?/p>
在宜昌旅游時,王愷在江邊公園偶然遇見一對“恍惚的、偷情的奸夫淫婦”,那中年男人爬上枇杷樹,為女伴跺樹干、偷摘枇杷。出版社的校對認為這段文字導向不太合適,建議他改掉。王愷卻覺得很逗,堅決不肯改——“它不屬于一個類型,就是一個現(xiàn)實場景。誰會在游記里寫一棵枇杷樹、一對奸夫淫婦?我覺得這真的太文學了。”

《浪食記》
王愷 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培文,2017-11
還有一次,王愷在烏茲別克斯坦一家小餐館和一幫中國大媽拼桌。其中一個大媽確認他是中國人之后,坐在他對面一直不肯走,翻出手機里跟某位高端人士的合影,以證明自己是上流社會的一分子。又問他是怎么來的,怎么不來這個地方找找機會、做點項目?一個強悍的生命,在異鄉(xiāng)看到同胞就油然升起一種親近感,王愷對這位大媽的行為沒有惡感,但在當時那個場景下,她的舉動卻顯得荒謬、可笑。
很多時候,王愷就是那個局外人。豪華飯局上,有人總會無休止地表現(xiàn)自己,他覺得毫無興趣;有些作家為了得到某個文學獎項,得不斷混圈子、在酒桌上與人應酬……他對此深感厭惡。王愷明白,在某些領域,有很多人是不自由的、受限制的。但是他的本能告訴他:不行,太不真實了,太虛偽了,太虛幻了,自己把自己也騙進去了。
當人們生活在自欺與欺人的迷夢之中時,王愷選擇做一個追求真實的人,即便那只是某一瞬間的真實。寫作對他來說是一件真實、愉快的事情?!罢鎸?、銳利的痛苦和苦難,人際關系的撕裂,戀愛的磨滅,那些東西是能讓人看到自己的丑態(tài)的。人需要不斷地看到自己的丑態(tài)、看到某個真實瞬間,文學的作用也就是這個?!蓖鯋鹫f。
10年的記者經(jīng)歷,讓他成為一個可以隨時置身事外的觀察者,一切離奇、荒誕、丑惡都變得可以忍受,成為世情小說的一部分。參加美食聚會,他能夠從中抽離,觀察、分析那些特別投入的人如何跟一幫陌生人炫耀,又是什么驅(qū)使他們變得如此蒼白、可笑?!爱斈氵M入文學視野的時候,你就會覺得一切都有原因,一切都可以被原諒、被寬恕。”

(圖/小民老二)
作家身份給了他一種新的觀看視角,也給他的職業(yè)披上一層迷惑色彩?!按蠹覍ψ骷叶际悄吧摹2恢雷骷沂歉墒裁吹?,也不關心你是誰。他們可能只知道你寫了本書,但沒什么人會去真的看你的書——大家心目中的作家只有余華老師一個。他們最多覺得你是個作家,至少有一定的社會地位,所以你總有機會參加一些奇奇怪怪的飯局。”
王愷接受自己身份的游離性,他樂于藏身其中,好奇地觀看這個世界。“突然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小孩,看見一個虛妄的、浮華的或者簡陋的世界——簡陋世界也有它的規(guī)則,你可以尊重它,你可以嘲諷它,你想干嗎就干嗎。”

“所有創(chuàng)作都是去跟死亡對抗”
王愷的文章往往不采用線性敘事,他喜歡將繁雜的材料以一種巧妙的方式編織起來,時而鋒利,時而柔軟,攤開、散亂、收攏。他不忌憚于展露對丑惡事物的鄙夷和譏諷,也毫不顧忌地袒露自己的私欲和不堪。
《地球上的陌生人》是他的第一本文學類圖書,也是他目前出版的作品里自己最喜歡的。他說:“人到中年才重拾文學創(chuàng)作,聽起來是一件很沒志氣的事情,不過自己喜歡,就認了。”或許正因為人到中年才開始創(chuàng)作,他的文字中始終彌漫著一種愛與死亡的終極氣息。
他曾發(fā)誓再也不寫關于吃的文字,但這次又寫了《尋找宮保雞丁的路程》,總是念念不忘 “大中華美食的民間英雄”。
在青城山上的道觀暫住時,他跟義工們同吃同住。雖說這些小年輕“都是內(nèi)心有空洞的人”,但他們也會開玩笑,說自己前世可能是附近山里活動的小生靈,被道士們喂養(yǎng)或照顧過,如今轉世投胎成人,來道觀里報恩、生活。這段經(jīng)歷,被王愷寫進《過客》這篇文章里。
還將過往四五篇文章雜糅,寫成一篇《神的孩子會跳舞》。文中寫到“色氣”——“色之氣,是色的普遍化、精神化和彌漫化,也是青春的美,還有生命之力?!睘槭裁匆貙懀客鯋鸾忉尩?,這本書有點像這個世界、這個時代的切片,他覺得需要有舞蹈這一片。

(圖/《舞影隨行》)
都是愛——微小的愛,片刻的愛,試圖隱匿行蹤的愛。
就像伍迪·艾倫的電影,愛與死始終辯證交織,互為救贖又彼此消解;又如賈樟柯,他一遍遍地在電影中摩挲那些時間的碎片,反復尋覓一些固定的主題。
《尋僧記》講述了王愷去寺廟求見一位行將就木的高僧的過程,讓他意識到“生活的絕望,倒是不分僧俗”;《讓我去那花花世界》講花道,插花即是一種讓植物垂而不死,然后優(yōu)雅死去的藝術;《進入死亡的緩慢過程》,他從自家貓的死亡寫到一位朋友的離世,然后是一個接一個的死亡。這些人生的段落,就這樣出現(xiàn)在王愷的文章里。因為不是科班出身,所以他的寫作沒有任何禁忌。

(圖/小民老二)
突然高頻地出現(xiàn)關于愛與死的文章,王愷覺得,第一,可能是年紀到了,他身邊的人開始經(jīng)歷生老病死這些事情,無論是朋友還是父母、長輩,大家經(jīng)常聊到這些話題,它們成了自己生命中一個主要的東西;第二,強情感關系中有很多值得細細尋找、經(jīng)得起打量、經(jīng)得起挖掘的東西,它比較像人本質(zhì)里的一些東西。
“所有創(chuàng)作都是去跟死亡對抗,這也是我后來明白的一件事。所有藝術家、創(chuàng)作者,都幻想自己的東西能留下來,幻想生命消失時那個東西還在。但我們的生命、我們的寫作,哪里輪得到自己做主呢?那我就把它寫出來好了,只要寫得足夠多?!蓖鯋鹫f。

(圖/《風流一代》)

“有時候完全沒有倒比有一點好”
對于別人的作品,不論是雜志、電影還是其他東西,王愷都很有判斷力,一眼就能看出好或不好。但是對于自己的文章,他就拿不準了,有時候他會分不出好壞。
當下,文學確實是式微的。王愷跟出版社的編輯聊天,大家共同的感受是,真正好看的小說非常少,“大多數(shù)人的小說就是在模仿,在敘述自己有限的不如意、有限的同情、有限的底層。”
與此同時,有很多好作者被埋沒,沒有被市場看見。王愷喜歡逛書店,因為在書店能看到很多社交媒體上沒有被推薦卻有價值的好書。有時候,他看到一本好書,卻從來沒聽說過作者的名字。出版社編輯對如何推銷這類沒有社交媒體的作者往往束手無策。
“不被看見是一種真實的痛苦。你也在表達,也在寫作,但就是不被看到。你只能為了評獎依附于各種評委,或者在圈子里自娛自樂?!蓖鯋鹣M约旱拿勘緯辽俣加腥丝吹?、有人知道。
最大的問題是書評系統(tǒng)的消亡?!澳憧床坏秸?jīng)的文學評論,你只能聽讀者說‘我喜歡這篇’‘我喜歡那篇’,但是讀者的很多看法都是混亂的,不可作為依靠?!?/p>
現(xiàn)在誰還愿意去嚴肅地評論一個新作者的書?年輕作者們只能自己去摸索:你是誰?你在寫什么?“莫名其妙地,你被拋在這個時代,你面對的就是一個沒有正常評論的世界,這個東西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是命中注定的?!蓖鯋鹛岬诫娪啊侗壤ち侄鞯闹袌鰬?zhàn)事》,“當你到了一個盛大的場合,你覺得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干什么,身邊所有的事情都在困擾你”。

(圖/《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
互聯(lián)網(wǎng)給了像王愷這樣的人既可以抱團,又可以不抱團的可能性?!斑^去,你混圈,你不在出版系統(tǒng)、學術系統(tǒng)內(nèi),人家就看不到你?,F(xiàn)在互聯(lián)網(wǎng)出現(xiàn)了,雖然系統(tǒng)內(nèi)看不到你,但你不抱團也可以生存,也可以獨立?!?/p>
這時候,曾經(jīng)的記者身份又開始發(fā)揮作用。記者生涯培養(yǎng)出王愷求真的精神,也讓他擁有一個不易被擊潰的知識系統(tǒng),這使得他既可以追求文學和生活的真相,又能接受世界的不公平和慘烈,接受自己是一個普通人的事實。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中有一幕精彩的對手戲:投資方想改編主角所在B班的故事,將其包裝成代表美國精神的英雄,卻只愿意給出每人5500美元的定金。大老板說這是他們目前唯一的offer,有一點總比沒有強(something is better than nothing)。林恩說:“我們做的事,可不是什么故事或信念。這是我們的生活。你根本不明白其中的意義……有時候完全沒有倒比有一點好(sometimes nothing is better than something)。”

(圖/《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
作者丨趙浙東
編輯丨譚山山
校對丨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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