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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低空飛行:同時代人的寫作》是作家李洱的最新文學筆記,他透過一個個寫作者(他者與自己),以批評者之姿態(tài)貼近、觀察文學現場,以寫作者之本能參與、表達文學現場。

“接近文學現場,就像超低空飛行?!?a class="keyword-search" >李洱的這次超低空飛行,會帶領讀者看到文學現場怎樣的樣貌?

他們不能被輕易隔過

上觀新聞:有人說:“文學駁雜,我們每一個普通讀者都不可能以文學偵探的顯微鏡視角來閱讀,所以,我們需要一些解構的文字來幫我們重建自己的理想化閱讀。而讀文學,不妨看看李洱的《超低空飛行:同時代人的寫作》?!?strong>解構文字與重建閱讀,是您出版此書目的之一嗎?

李洱:這兩年,因為調到北京大學工作的緣故,我寫了一些關于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閱讀的隨筆,大多與當代寫作狀況有關。即便談的是《紅樓夢》,也是想從具有原典意義的《紅樓夢》中導出一些跟當代寫作相關的問題。

這些文字不是嚴格的學術論文。閱讀學術論文我還有點興趣,但寫學術論文我確實沒有興趣。一篇上萬字的學術論文中,比較關鍵的話,有點用處、有點意思的話,也就那么幾句,直接說出來不就得了?所以,即便是學術期刊約稿,我也事先說明,抱歉啊,我就不按論文格式去寫了。那你想怎么寫?我就說,我更愿意不繞彎子,短兵相接,直接去寫自己的感受、自己的念頭,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另外的念頭。一些內行的讀者,包括編輯朋友,都鼓勵我把這些文字整理出版,他們認為讀者會感興趣,于是就有了這本書。

上觀新聞:書中的《作為一個讀者紀念史鐵生》一文有一句話很動人:“我想,雖然我并不認識史鐵生先生,但是通過閱讀他的文字,所有的讀者在那一瞬間,仿佛都成了朋友?!?/strong>

李洱:我與史鐵生沒有個人交往。曾有見面的機會,但我放棄了。與他共同參加的會議,我也沒有上前打過招呼。真的不愿意打擾他。僅僅做他的一個讀者,我覺得挺好的。他去世的消息,我是在北京協和醫(yī)院的電梯里知道的,就如書中所寫,我在電梯里接到了莫言的短信,就一句話:我們尊重的兄長史鐵生于今日凌晨去世。莫言大概以為我與史鐵生有私交。出了電梯,我把短信轉給了《新京報》讀書欄目的記者。

史鐵生去世一周年的時候,他的朋友們在中國現代文學館組織了一個紀念活動。我的那篇文章就是在這個紀念活動上的發(fā)言,我試圖把史鐵生的成就放在文學譜系中去看,看看他到底為中國文學貢獻了什么。

你一定要知道,很多人非常尊重史鐵生,但很多人,包括他的一些作家朋友,當時對他在文學上的探索是不以為然的,至少是認識不夠。我自己就聽過他的同代作家朋友說過,唉,看了他的小說,都不敢見他,見了面不知道怎么開口。這很正常,因為史鐵生的寫作,我說的主要是他的長篇小說,與中國文學史上的所有長篇小說都不同,理解起來并不容易。當然,他生前獲了很多獎。不過,如果你留意那些頒獎詞,你可能會發(fā)現,其實有些并沒說到點子上?,F在他的書賣得很好,當時他的讀者卻寥若晨星,讀者不習慣嘛,難以接受嘛。直到現在,很多讀者也只是把他的散文當作雞湯文來閱讀,而忽視了更為根本的意義,就是他如何在漢語文學史上,用自己的方式開創(chuàng)出精神敘事的模式。我在書里提到,文學史有時候需要奇跡,史鐵生的寫作就是一種奇跡,當然這奇跡是以他自己的不幸為代價的。我愿意以一個專業(yè)讀者的身份,真實地說出我對他的理解。

上觀新聞:您作為一個專業(yè)讀者解讀了史鐵生,而書中那篇《我們與張潔無法道別》的文字中則時有記憶與溫情閃爍。

李洱:我覺得張潔可能是中國新文學史上最重要的女作家之一。關于她,我只是記錄了我與她有限交往中的一些感受,以及我對她作品的理解。這篇文章是張潔去世時編輯朋友的約稿。我先找出張潔的作品來看,斷斷續(xù)續(xù)看了四五天,然后用兩天時間寫完了這篇稿子。

我覺得寫得夠快了,但編輯朋友告訴我,你還是晚了,因為張潔去世的新聞熱度已經過去了。聽到這句話,我一時有些發(fā)愣。這么重要的一個作家,她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死,只是一個一閃而逝的新聞事件,只過一周就可以放到一邊?不管怎么說,稿子就這樣壓在手里了。

上觀新聞:此事頗像一則關于新聞與文學差異的寓言。

李洱:文學常常在新聞停止的地方開始。后來有個朋友來約稿,我說手頭有一篇關于張潔的稿子,他說寄來吧。過了大半年,朋友又來約稿,我說那篇稿子還在你們那兒呢。原來,他們計劃等到幾篇關于張潔的文章后,用小輯的形式推出,卻一直沒有等來。

我的這些悼懷文章,包括書中關于林建法和程德培的文章,或是講話記錄,或是刊物約稿,都有即興的性質,但感情是真的。“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蔽以敢鈱懴屡c他們交往的細節(jié),那些忘年的交流也確實令人難以忘懷。他們都是有故事、有個性的人。他們用自己的故事和個性,有力地參與了文學史的建構。他們不是文化明星,不是大眾情人,他們的事件不是新聞,但不能被輕易隔過。

向讀者提供細節(jié)是必要的

上觀新聞:如書名所言,《超低空飛行:同時代人的寫作》是以同時代人為錨點,寫了多位與您同代的作家,如莫言、格非、李敬澤、邱華棟等。

李洱:我與他們的交往可能更多一點,也更深入一些。

關于莫言的那篇文章,也是研討會上的發(fā)言。我是把他放在新文學發(fā)展的譜系中去談的,比如談他對魯迅開創(chuàng)的“看與被看”這個敘事模式的改變,而魯迅開創(chuàng)的這個模式又是對《圣經》中耶穌之死的敘事模式的改造。改造或改變,都是作家在植根傳統的情形下,對自己所置身其中的現實的回應。很多人在談莫言與??思{的關系、與馬爾克斯的關系,這方面當然有文章可做。但我想通過對莫言小說的分析,來說明莫言與魯迅所開創(chuàng)的文學傳統有著更密切的關系。在我看來,??思{或者馬爾克斯對莫言而言,可能只是激活了他的語言感覺,他與新文學的關系其實更密切。這對眼下年輕人的寫作或許會有些啟示。

格非可以說是我最早的文學領路人。我慶幸在很年輕的時候就認識他,并受過他的指點。對于文學,他從來都有著極為深刻純粹的認識。我閱讀他的作品,總有一種親近感。

關于李敬澤,很多人都注意到他的領導身份、批評家身份,而我更愿意把他看作一個寫作者。你可能注意到了,我多次提到話語實踐這個詞。我傾向于認為,他的文學活動也是他寫作的一種形式,是一種話語實踐。他讀書甚多,有些書我都沒見過。他推薦的一些書目,有的我讀了,有的還沒來得及讀。

而邱華棟,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是文學發(fā)小,我?guī)缀跏撬麆?chuàng)作史的親歷者,所以談他幾乎就像談自己。

這幾個人,我在提到他們的時候,還是就著作品說話。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活在世上也都有著不同的角色,作品的體裁、題材都有差異,關注的問題也不盡相同,對一些事情的理解也不可能一樣,但我們都熱愛文學,可以在這個場域內以自己的心性交流,在我看來這才是最重要的。

上觀新聞:有人說,此書是李洱以文學偵探的顯微鏡視角來閱讀這些作家的作品。那么,您如何捕捉那些隱藏在文字背后、他人難以察覺的幽微之處,進而解讀出作品的內在特質?

李洱:我沒有做文學偵探的意圖。我只是對自己感興趣的作家和作品發(fā)表了一點自己的看法,提供了一些細節(jié),試圖與讀者一起進入真實的文學現場。

30年來,我與很多作家都有不同的交往,雖然我是一個更愿意遠離文壇的人,也有意無意地這么做,但還是認識了很多人。因為我做過10年編輯,后來在現代文學館也與不同年齡、不同層次、不同國家的作家打過交道,再后來到北京大學工作,根據課程安排也需要請作家來講課,可以說與作家打交道就是我的工作。有機會了解不同作家的個性、生活習慣,有助于我了解他們與作品之間的關系。

我寫下了與他們交往的一些細節(jié),這些細節(jié)與他們的作品常常有著神秘的聯系。我覺得,向讀者提供這些細節(jié)是必要的。順便說一句,我們的文學史、文學批評,通常不會關注這些細節(jié)。而在我的觀念中,細節(jié)不僅要出現在敘事性作品中,也應該出現在學術性文章中。其實在尼采、本雅明、福柯的論著中,我們也可以看到大量生動的細節(jié),它既展示出批評對象的個性,也呈現了作者的個性。細節(jié)不僅可以成為論據,而且細節(jié)的出現可以使文章與一個更廣大的世界直接建立起聯系。論文的寫作過程類似于螺絲擰緊的過程,現在讓我們把螺絲松開,留點縫隙,好讓世界從那個縫隙側身進來。我甚至認為,能否在學術性著作、批評性文章中使用細節(jié),是一個人是否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標志。事實上,在當代小說和批評性文章當中,細節(jié)已經上升到主題的范疇。讀者閱讀這樣的文章,自然也會產生進入幽微之處的感覺。

上觀新聞: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梁鴻讀您的文學隨筆感覺“信手拈來卻直抵靈魂”,而讀您的小說“可能需要做充分的準備”,這是否暗示著您寫文學隨筆像“即興的智性游戲”,而小說創(chuàng)作則是“精密的知識工程”?

李洱:寫小說,我確實準備得更充分一些,寫作過程中,更是時時冒出新的想法、新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寫完之后也會有很多改動。寫這些隨筆,我就有話直說了,不需要另做準備,一氣呵成,是什么樣就什么樣,不再修改。

都是生命與文學的對話

上觀新聞:作為一本文學筆記,《超低空飛行:同時代人的寫作》其實是透過一個個寫作者(他者與自己)來看文學現場的。所以,用您看重的“對話”一詞來說的話,這本書其實是生命與文學的對話。

李洱:我確實傾向于把文學看作對話的藝術。文學作為一種話語實踐,是一種交流活動。小說寫作或者小說批評,其實是用小說和批評的形式在一定的語境中進行多向、多維交流溝通的行為。讀者對小說和批評文章的閱讀,就是與作者的對話、與作品中人物的對話,同時讀者也參與作品中人物之間的對話。我們在讀《阿Q正傳》的時候,就是在與魯迅對話、與阿Q對話,同時也參與阿Q與假洋鬼子、小尼姑的對話。我們在保持個人性的同時,又部分地讓渡了個人性。這個時候,我們作為讀者,既是自己,也是魯迅、阿Q、假洋鬼子和小尼姑。最終,這種繁復的對話關系落實到自己與自己的對話上。只有到了這個地步,我們才能說,這部小說我讀懂了。從這個意義上,你當然可以認為,任何一部書的寫作和閱讀,都是生命與文學的對話,都是一種話語實踐。

我們通常會說,文學是抒情的藝術。不過,我傾向于用“對話”來替代“抒情”?;蛟S應該意識到,在我們的語境中,強調“對話”還具有特殊的意義。事實上,當我在談論小說和批評的對話性的時候,我可能意在說明,小說和批評在中國有著比西方更為重要的存在理由。

上觀新聞:如您所說,書中那些活躍在文學現場的人物大多也是您生活現場的友人。與他們或濃或淡地交往,給您的文學生涯帶來了怎樣的影響?

李洱:與他們的交往,增加了我對人的理解??ǚ鹫f,他還沒有見過一個沒有才華的作家??ǚ疬@句話很有意思。開個玩笑,他好像在為自己辯解,因為很多人覺得卡佛本人就不算很有才華。我理解卡佛是想說,作家成就的大小,是各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才華、個性、與時代的關系、寫作習慣,以及運氣等。作家是帶著自己的個性進入一個文學生態(tài)的,在那個文學生態(tài)系統中寫作的人,也是在文學變革的滄海桑田中泅渡和行走的人。而能不被淘汰的人,都是有本事的人,都是有才華的人。

上觀新聞:我看到您近年在北京大學主持小說家講堂,請了很多著名作家來講課。他們大都是有文學史意義的作家,也就是有本事、有才華的人,比如劉心武、王蒙等。

李洱:北大的小說家講堂是一門正式課程,由曹文軒先生與我共同主持,這兩年由我來上課。根據學科要求,要聘請課外的作家來授課。劉心武先生是上學期來講的,王蒙先生是上上個學期來講的。很多名家都來講過,我很感謝他們能夠接受邀請。

劉心武先生來的時候,一些研究他的人也來聽課了。他們中有的人私下對我說,劉心武不以才華見長。是嗎?聽完再說吧。聽完之后,他們就開始感慨了,太牛了。不帶一片紙,坐下就講,內容之豐富,材料之準確,層次之清晰,感情之豐沛,見識之廣深,表達能力之強,讓他們吃了一驚。要知道,劉心武先生已經八十多歲了。這個事實說明一個道理,每個人的文學觀念可能有差異,但是觀念的差異并不意味著新舊的差異。新與舊的差異是相對的。你可以認為你是新的,但舊也有舊的道理,何況誰舊誰新,還說不定呢。說實話,單就絕對的才華而言,現在很多走紅的青年作家,與劉心武先生根本沒法比。王蒙先生更是牛人啊,九十多歲了,反應之敏捷,可以說秒殺眾人。他們來北大講課,講的都是實實在在的干貨,令學生們大開眼界。

才華與成就的關系,很難說清楚。不僅文學如此,別的行當也是如此。一些作家,用慣常眼光來看,才華顯得不那么耀眼,但成就卻很大。比如路遙,他就像一頭黃牛,寫小說就像黃牛犁地,看上去很笨拙,但他的影響和成就大于絕大多數作家,至少現在還是如此。曾國藩,晚清第一政治家,也是文學家,當時及之后很多人認為他才華有限。他自己也說,吾生平短于才。一個人能夠認識到這一點,說明他有一種更可貴的才華,那就是認識自我的才華。而認識自我,在我看來正是人生的主題,也是文學最重要的主題。

所以,AI是狼嗎

上觀新聞:“接近文學現場,就像超低空飛行?!蹦倪@次超低空飛行希望帶領讀者看到文學現場怎樣的樣貌?

李洱:我只能說出我看到的文學現場,因為我的視野有限。這本書寫到了作家、編輯家、批評家。其中有些人同時是作家、編輯家,比如程永新。有些人同時是作家、編輯家、批評家,比如李敬澤。同時是編輯家和批評家的人就更多了,因為我傾向于把編輯也看作一種批評活動。寫到的人,應該說都具有某種路標的意味。當然,還有很多值得寫的人物沒有寫到,因為這本書本來就不在我的寫作計劃中,帶有即興的性質。我想讀者如果有興趣翻開這本書,可以看到我在盡量準確地描述我所看到的文學現場。讀者或許會覺得書中寫到的人物,其實與我們每個人一樣,也有那么多不順心、不甘心啊,但他們通過寫作實現了自我,他們的寫作促進了當前文學生態(tài)的形成,并會對未來產生影響。

上觀新聞:您如何看待這個時代寫作者所共同面對的挑戰(zhàn)與機遇?面對當下大眾文化的狂歡,文學創(chuàng)作是寂寞的堅守嗎?

李洱:因為AI的出現,現在談這個問題,跟一年前談這個問題,感受已經不一樣了。AI的高度發(fā)展,使我們看問題的角度出現了根本性變化。從人類歷史上看,最近的這場技術革命是不是人類最后一次技術革命——這句話,代表著我對它的復雜態(tài)度——現在還不知道。

僅就寫作而言,我想,正如很多人說過的,高校的很多文學博士論文,AI都可以在幾分鐘內完成,尤其是關于古典文學方面的論文,它更擁有優(yōu)勢。這么說吧,只要你把問題設置好,進行有效投喂,它就可以完成錢鍾書《管錐編》式的著作。這種情況下,我們對文學、對文學功能的認識,可能就需要做出調整了。比如,文學的自省功能顯得更突出了。即寫作首先屬于“三省吾身”的活動,首先是與自己對話,是自己對自己展開的話語實踐。

上觀新聞:AI來了,或許會如狂風掃過人類的文學現場,比如AI可以替代一些個人寫作。

李洱:是的,AI會替代一部分寫作。但真正有創(chuàng)造性的寫作,AI永遠不可能替代。我可能需要補充一點,有價值的AI寫作,也需要向其投喂的人有真正的問題意識,問題本身必須是有價值的。AI要寫出《管錐編》,投喂者可以沒有錢鍾書的那種記性,但必須有錢先生的那種問題意識。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是,你要具有這種問題意識,就必須像錢先生那樣博覽群書,并且將各種知識內化為自己的問題。AI可以寫出類似《管錐編》的著作,但永遠無法真正完成一部《管錐編》。為什么?AI不可能有錢先生那種個人化的視野、個人化的問題意識,以及那種在中國語境中形成的極具個人化的敘事倫理。

所以,AI是狼嗎?對很多人來說,它確實是狼。它來就來了,想吃誰就吃去吧,因為吃掉的本都是該吃的。開個玩笑,AI的出現,就像提前把文學史過濾了一遍。

上觀新聞:那么,李洱的寫作AI可以替代嗎?

李洱:我可以表達一下自信嗎?沒有這種自信,那就趁早洗洗睡吧,別忙乎了。

我自信地認為,AI寫不出《花腔》和《應物兄》。因為它根本無法處理如此復雜的人物關系、抒情態(tài)度、思考深度。它也沒有這種語言。它不可能成為一種真正的話語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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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低空飛行:同時代人的寫作》

李洱 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原標題:《李洱的“超低空飛行”,會帶領讀者看到文學現場怎樣的樣貌》

欄目主編:王一 文字編輯:王一

來源:作者:解放日報 黃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