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第1446期
本文系網(wǎng)易“大國小民”欄目出品。聯(lián)系方式:thelivings@vip.163.com
1
2023年5月的一天,我接到保安的電話,說有人在辦公樓底下等我。我匆匆下樓,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個又瘦又小的老太太正卑微地給保安賠笑臉,她的背有點駝,腰也弓,一件略大的暗紅外套顯得不太合身。我走近才看清,是同村的青嬸,她立馬沖上來拉住我的手:“咦,孩兒啊,可找到你了。”
疫情三年沒見,青嬸老了許多。她笑起來臉上布滿皺紋,皮膚又黑又干,花白的頭發(fā)明顯是剛理過,還帶著一股劣質(zhì)藥水味。保安不耐煩地示意我們盡快離開,于是我?guī)е鄫鹱叩酱髽乔暗膹V場上,那里很安靜。
我好奇地問:“嬸,你咋找到這了?”
“我跟你媽經(jīng)常聯(lián)系,她說你在這上班,我來城里看恁妹子,你知道吧?恁妹子也在城里上班,是個高中老師?!鼻鄫馃峤j(luò)地說,“你倆常走動走動?!?/p>
青嬸口中的“恁妹子”,指的是她的大女兒陳曦,雖然她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現(xiàn)在同在一座城市生活,但彼此的交往并不多。
簡單寒暄過后,青嬸開始回憶我小時候她對我多親,她和我母親的關(guān)系多好,還問我的孩子多大……她似乎是有事要跟我講,但不知道為什么始終在繞圈子。
我忍不住打斷她的話,直接問她今天來找我有什么事。青嬸的熱情陡然消失,兩只眼睛迅速噙滿了淚:“說出來丟人啊,但我是沒法了,我在恁妹子家里住著也不安心,成宿成宿地睡不著?!闭f著,她突然扇了自己一耳光。
我嚇壞了,見青嬸又要用力去扇自己,馬上抓住她的胳膊。她沒有我力氣大,手就懸在了半空:“都怪我啊,想起來都想扇自己的臉?!?/p>
我慌張地表示有事可以直說,我能幫的一定幫。青嬸抬起淚眼,乞求道:“你認(rèn)識的人多,給恁妹子介紹個對象吧!”
其實,我給陳曦介紹過對象。
幾年前的一個冬天,我剛回老家,青嬸就拜托我做媒,我想到兩個不錯的男孩,就去了青嬸家。當(dāng)時陳曦在里屋的床上半躺著,被子蓋住半個身子,我坐在客廳里向她描述男方的情況,說有個小伙子和我在同一家公司上班,是個工程師。她馬上打斷我:“公司上班的不考慮。”我說還有一個小伙子,在市里上班,有房有車,公務(wù)員考試筆試剛過,正在準(zhǔn)備面試,考上的幾率很大。她馬上又打斷我:“等他過了面試再說吧。”
青嬸家的里屋窗戶很小,沒開燈,光線昏暗,我看不清陳曦的表情。她冷冰冰回答讓我失去了繼續(xù)聊下去的興趣,但又不好意思直接站起來離開,于是問她考慮找什么樣的男生?
“體制外的一概不考慮,只考慮體制內(nèi)的,最好公檢法?!?/p>
我覺得陳曦把自己的相親范圍限制得這么狹窄,可能是在刻意回避相親,便不想自找沒趣,胡亂找了個理由就離開了。
從那以后,我再沒過問陳曦的婚事,但眼下青嬸找上門來,我不忍心拒絕,便勉強說自己會盡力。青嬸見我答應(yīng)幫忙,激動得不行,非要拉著我去吃飯。我看了看時間,剛好飯點,便帶她去單位附近吃燴面。
飯間,我們都沉默不語。尷尬許久,青嬸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憤憤地說:“我這是被恁茂叔詛咒的啊!”
2
茂叔是青嬸的小叔子,村里人都叫他“老茂”。在我的記憶中,無論春夏秋冬,老茂永遠(yuǎn)穿一身黑衣靠墻蜷縮著,永遠(yuǎn)在喃喃自語。我曾經(jīng)問過奶奶他在說什么,奶奶說他在背書——老茂曾是個文化人,因為沒考上大學(xué),受了刺激,精神失常了。
夏天,老茂和不遠(yuǎn)處豬圈里掏出來的糞堆融為一體,蒼蠅圍著他飛;冬天,白雪覆蓋他一身,他就像一堆發(fā)霉的柴火。村里人在他跟前走來走去,卻完全忽視他的存在,偶爾他會拿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有時就用撿來的半支粉筆在墻上寫工工整整的楷體字。
那時村里人都窮,青嬸夫婦家只有三間破爛的土房,里面擠著五口人。在一個雪夜,青嬸的婆婆與老茂住的那間土房塌了,倒了三面墻,只剩下一個隔簾在風(fēng)中飄蕩。臨近年關(guān),天寒地凍,泥土結(jié)冰,房屋很難修復(fù),婆婆就要求帶著老茂一起搬進(jìn)青嬸夫婦的臥室。青嬸不同意,說哪有小叔子和嫂子同住一間房的,她只答應(yīng)讓婆婆自己搬進(jìn)來。
為了這件事,他們一家人吵吵鬧鬧,各說各的理,最終也沒個定論。在那段日子里,老茂就一直獨自住在四面漏風(fēng)的塌房里。
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里,老茂凍死了。過來看熱鬧的村里人,還發(fā)現(xiàn)他在墻上寫了一個“絕”字。一開始大家都指責(zé)青嬸做人太絕,把老茂逼死了,后來,大家又說那個“絕”字是老茂在詛咒自己的哥嫂要絕戶。聽到“絕戶”二字,青嬸的婆婆就站在院子里大罵村里人:“舌頭刮大風(fēng),胡說八道!”
可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終究還是讓青嬸心生恐懼——她頭胎生的是一個女兒,那時已經(jīng)又偷偷懷孕了。當(dāng)時計劃生育政策正嚴(yán),超生是要罰款的,青嬸去鄉(xiāng)里打聽過,被舉報或被抓住,要罰1000元。
那時我父親在國營煤礦上班,一個月的工資只有75元,1000元對于靠天吃飯的農(nóng)民來說更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為了能少交點罰款,青嬸找到我母親,給了她300元,想托我在鄉(xiāng)里上班的舅舅去計生辦疏通疏通關(guān)系,為她爭取一個生育指標(biāo)。
可事情還沒辦妥,青嬸懷孕的事就被人給舉報了。一天深夜,鄉(xiāng)里來了一群人,瘋狂地砸青嬸家的門,我母親聽見動靜,就急忙披了件衣服跑了過去,低聲對帶頭的人說“已經(jīng)交過錢了”,還報出了我舅舅的名字,那人才招呼其他人離開。
這事算是暫時搪塞過去了,但青嬸每天都過得提心吊膽,于是她偷偷回了娘家,住在村口的一個煙炕(用來炕煙的房子)里。那屋子又窄又暗,只能勉強放下一張床,能容兩個人轉(zhuǎn)身,里側(cè)還堆放了許多的雜物,老鼠在里面竄來竄去,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就是在這種惡劣的環(huán)境里,青嬸順利生產(chǎn),但令她絕望的是,這次生下來的又是一個女兒。
母親曾帶我去煙炕屋里看望過青嬸,她躺在床上,小嬰兒躺在她懷里,墻上的土不時地掉下來。我母親拿出一個用紅繩纏繞的、用紅紙包裹著的“封子”掛在小嬰兒的胸前,那一抹紅的出現(xiàn),才讓整個房間有了一絲生機。
青嬸卻高興不起來,她一直在痛恨自己無能,說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指標(biāo),竟然又生了一個閨女。母親勸她養(yǎng)好身體,她卻決心繼續(xù)生下去:“哪怕是罰得傾家蕩產(chǎn),逃到天邊,我也要生出一個兒子來?!?/p>
誓是這樣發(fā)的,可青嬸出了月子沒多久,鄉(xiāng)里就來了一幫人要她去做絕育手術(shù)。我母親又上前理論,那帶頭的人把她拉到身邊,偷偷地說:“就罰了300,不行,太少了。人家都是罰1000,有的還是1000多??丛诙际鞘烊说姆萆希辽僭偌?00?!?/p>
母親把話傳給青嬸,她當(dāng)著眾人的面,把掛在墻上的紅封子全部解開,一塊兩塊地往一塊湊。紅紙扔得到處都是,可還是湊不夠200元,她只好把家里壓箱底的錢也拿了出來。
帶頭的人拿著厚厚的一沓毛票離開了,可只過了半年,他們就又來了,還是要拉青嬸去做絕育手術(shù):“以前交罰款是允許你生,這次做手術(shù)是保證以后不能偷生。”
青嬸說啥也不去,任由他們拖拽,愣是抓著門框不松手。他們看青嬸死犟,就說如果她不去,就把她的婆婆抓進(jìn)監(jiān)獄。老人家當(dāng)場被嚇暈,青嬸的丈夫上前與他們爭論,結(jié)果很快被架上了車,然后稀里糊涂地被拉去鄉(xiāng)里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他回家后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青嬸在一旁哭得死去活來。
3
如此,在村里人看來,青嬸一家算是真“絕戶”了,青嬸也自覺矮人一頭。她曾向我母親哭訴自己所受的不公:
村里的后生結(jié)婚,婦女們都去幫忙套被子,而她被拒之門外,她知道那是人家嫌棄她沒兒子,怕沾了晦氣;
村民們種田時自發(fā)分成小組澆地,相互幫忙,可就是沒人愿意和她家組隊,因為她家勞力少,丈夫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后身體一直不好,兩個女娃又幫不上多大忙,所以,她家的地永遠(yuǎn)是最后一個澆的,往往已經(jīng)過了莊稼最好的生長時節(jié),糧食產(chǎn)量自然年年不足。
有時,這種“欺負(fù)”甚至?xí)苯訑[在明面上:
同村的婦女和青嬸吵架,罵她是“掃把星”、“絕戶頭”,青嬸氣得坐在地里嚎啕大哭,卻又無能為力;
青嬸家蓋了新磚屋,會有人明目張膽地在她家臨路的一面墻上釘了許多釘子掛玉米……青嬸的丈夫想跟那人理論,但青嬸只能勸他忍。
在這個村子里,大人活得窩囊,孩子的日子就更不好過。
我小時,有一個炸爆米花的小販,會定期來村里,孩子們都端著玉米去炸爆米花。陳曦有次去得很早,但她被人推來推去,總也輪不上她炸。一直到天黑,小販都收攤了,也沒給她炸——那小販也是個勢利眼,他常來我們村,知道青嬸家只有兩個女兒,在村里地位低下,得罪了也沒什么大不了。
等這個小販下次又來,陳曦又是早早地去排隊。她性格內(nèi)向,被人推來攘去也不吭聲,就一直默默地站著。她希望有人能夠幫自己一下,可沒人站出來伸出援手,倒是有人嘲笑她說:“你看這閨女跟傻子一樣,杵那干啥?要炸就炸,不炸就走,別擋著道?!?/p>
陳曦鼓起勇氣也往前擠,想把手中的玉米遞給小販,可小販故意不接,每次都硬生生地推開。最后一氣之下,陳曦終于爆發(fā)了,她把一盆玉米倒在小販的頭上,然后又把機器尾部的麻袋硬生生地拽下來,喊道:“都別炸了!”
大人們先是驚訝,之后又罵陳曦是個瘋丫頭。一個男孩看爆米花炸不成了,當(dāng)場就和陳曦扭打起來,把她摔倒在地,騎在她身上打,一個婦女不僅不去拉架,還趁機用鞋底來回蹭陳曦的臉,惹得旁人哈哈大笑。
直到青嬸趕來,那個男孩才從陳曦身上起來。村里人都說這是孩子們鬧著玩,又指責(zé)陳曦把炸爆米花的袋子給拽了。青嬸無奈,當(dāng)著眾人的面罵陳曦不懂事,還打她了一頓。
4
時間流逝,青嬸的兩個女兒慢慢長大,性格差異也越來越明顯。
姐姐陳曦性格越發(fā)孤僻,學(xué)校放假的時候也不怎么出門,偶爾在路上碰見熟人,就低頭假裝不認(rèn)識。久而久之,村里人也開始故意忽略她,有人還在背后說她“性格變態(tài),鱉精”。妹妹陳晨則恰恰相反,她性格大大咧咧,喜歡在街上跑來跑去,見到誰都老遠(yuǎn)地打招呼:“嬸子,下地了?”“大爺,忙著呢?”她的熱情讓人無法抗拒,村里人評價她說:“這個閨女沒心沒肺的,一點不見她愁的?!?/p>
冬天,在我老家有制作紅薯粉條的習(xí)俗。粉條做好之后需要掛在戶外冰凍、晾曬,一簾子粉條有幾十斤重。村里人常看見陳晨幫著青嬸夫婦一簾子一簾子地往繩子上掛,就有人打趣:“晨兒,恁媽偏心,光叫你干,恁姐咋不干呢?”陳晨說:“俺姐在家學(xué)習(xí)呢!考大學(xué)重要,不能耽誤她學(xué)習(xí)。”
那些年,沉默寡言的陳曦似乎把全部力氣都用在學(xué)習(xí)上了,但她的高考成績卻連本科線都沒過。家里支持她復(fù)讀,次年高考,她過了二本線,去了省內(nèi)的一個普通師范院校讀書。同年,陳晨考上了高中,三年后,就考上了北京的一所211大學(xué),四年后,又考上了一所985院校的研究生,碩士一畢業(yè),就被青島的一所二本院校錄取,做行政工作。
村里人都驚訝于陳晨的出類拔萃,就難免比較起了姐妹倆——陳曦大學(xué)畢業(yè)后準(zhǔn)備當(dāng)教師,可是考了多年都沒考上,每次都在面試環(huán)節(jié)因為表現(xiàn)不夠自信被刷掉。那時,她正值婚嫁的年齡,有人見她老考不上,就上門給她提親,但都被她以“工作沒有穩(wěn)定下來”為由給直接拒絕了。
直到29歲這年,陳曦才終于在縣重點高中當(dāng)上了老師。在河南,重點學(xué)校的教師是很受人尊敬的,青嬸總算揚眉吐氣了,鄉(xiāng)鄰們也都覺得陳曦這下有挑選男人的權(quán)利了??申愱剡B續(xù)相了很多次親,都失敗了——直到她遇到王震。
王震是我的初中同學(xué),長得一表人才,又高又帥。他母親是初中老師,父親是校長,讀書時,他幾乎就是個“霸王”,班里的老師學(xué)生都不敢惹他。初三那年,王震的父親突發(fā)腦溢血去世,沒幾年,他母親就改嫁了。接連發(fā)生家庭變故,王震也沒考上大學(xué),高中畢業(yè)后就在縣城里賣熱水器,生意做得很大。
王震來我們村相親的時候,梳著大背頭,胳膊里夾個包,手里拿著軟中華到處發(fā),一副大老板的派頭,給村里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青嬸也對他喜歡得不得了。王震的母親對陳曦也很滿意,覺得她是老師,溫柔聽話,應(yīng)該是個顧家的好媳婦。王震表現(xiàn)得很無所謂,說只要他母親喜歡,他就同意。陳曦則低著頭不說話,不管旁人怎么問,都不作聲。青嬸只當(dāng)女兒是矜持,就默認(rèn)了這門親事,雙方把定親的日子都給商定了。
那段時間,王震經(jīng)常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送去青嬸家,還經(jīng)常開車來接陳曦到城里玩。戀愛中的陳曦似乎也愿意與人交往了,她從城里回來,偶爾會在村口駐足和大家說幾句話。
一天,王震又開車來了,可這次他沒在村口停車給眾人發(fā)煙,而是直接沖到青嬸家的大門口。他先是重重地摔上車門,沒多久,院子里就傳出他的咆哮聲。村里人都趕過去看熱鬧,從王震罵罵咧咧的聲音中才知道,原來陳曦并沒有考上教師編,只是重點高中的代課老師。王震罵陳曦騙婚,要退親,而陳曦始終躲在屋里不肯露面。王震發(fā)泄了一通后,奪門而出,開車走了。
這件事對陳曦造成了很大的打擊,她很快從縣高中辭職,然后就消失了,村里人再也沒見到她。青嬸受的打擊也不小,因為村里人除了笑陳曦虛榮,還傳“陳晨在青島干大學(xué)老師的工作也是假的”。
青嬸臉上驕傲的神色消失了,她又過上了那種低眉順眼,忍氣吞聲的日子。
5
陳曦是34歲那年考上地市重點高中的教師編的,青嬸把這件事隱藏得很深,她再也經(jīng)不起任何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了。
這個消息是我從母親那里聽來的。我母親從不搬弄是非,是青嬸在村子里唯一可以交心的人,后來,母親又?jǐn)鄶嗬m(xù)續(xù)地跟我講:陳曦在市政府旁邊買了一套80平的房子,青嬸偶爾會去城里?。魂愱刭I了一輛車,但仍舊不回村。
相比起姐姐,陳晨的人生似乎順?biāo)斓枚?。她工作之后就開始談婚論嫁,對象是她的高中同學(xué)。他們在青島工作、買房、結(jié)婚,還把雙方父母接過去玩了好幾天,連我母親都說:“你青嬸的好日子要來了。”
我本以為再后來,我會等到陳晨懷孕生小孩的消息,結(jié)果聽到的卻是一個噩耗:2018年,陳晨的丈夫因急性尿毒癥去世了。
那天,母親讓我送她回老家,說青嬸住院了。我們就在老家的醫(yī)院里見到了青嬸,她一看到我母親,就哭得不能自控,一個勁地說:“這都是命啊,誰叫咱命不好呢!”
陳晨和陳曦都在病床前伺候著。陳晨身材瘦高,完全擺脫了從前的土氣,散發(fā)著職場精英的干練氣質(zhì),她一直安慰著母親,青嬸就愈發(fā)心疼她,摟著她一個勁地哭。我母親也勸青嬸別哭了:“再哭下去,閨女心里該多難受?!笨汕鄫疬€在念叨陳晨命苦。
陳晨說:“啥命苦不命苦的,人吃五谷雜糧,總有生老病死,如果你說你閨女命苦,那你想過你女婿的父母命苦不苦?他們把兒子辛辛苦苦養(yǎng)大,剛工作成家,命沒了,他們二老該多苦。咱得往前看,往前看就不苦了。老在悲傷中走不出來,那才是苦?!?/p>
本來是好言相勸,沒想到青嬸哭得更厲害了。陳晨無奈地朝我們笑笑,又把她母親抱在懷里,輕輕地拍著她的背。而陳曦坐在一旁默不作聲,仿佛只是個外人。
坐了一會兒,我們告辭,陳晨和陳曦送我們出醫(yī)院。母親安慰陳晨要堅強,陳晨深吸了一口氣,眼淚就掉了下來:“是啊,我得堅強。我倆從高中就認(rèn)識,十幾年的感情了,難過得不行,但是我要堅強。”
母親又問陳曦怎么還不結(jié)婚?陳曦說沒遇到合適的。母親想再問,我趕緊拉了拉她的胳膊,勸她不要再說了。
回到車上,母親問我為啥不讓問?我說大家都是成年人,不結(jié)婚肯定是心里有自己的想法:“別人結(jié)婚的事如果幫不上忙,就不要問三問四的,只會惹得人心里不爽快?!?/p>
6
青嬸拜托我做媒?jīng)]多久,我想了又想,還是約陳曦在一個飯店見了個面。
那天,37歲的陳曦穿了一件碎花連衣裙,外罩一件白色鏤空針織衫,頭發(fā)全部綰起來,顯得落落大方。我問陳曦想吃些什么,她笑著說:“都行,你看你喜歡吃什么?!蔽艺f那就點幾個我們小時候常吃的菜?她卻突然露出了尷尬的神情:“除了家鄉(xiāng)菜,都行?!?/p>
我們聊的不多,因為始終找不到共同話題,我們的交集在老家,但她似乎排斥家鄉(xiāng)的一切,只要我一提到“小時候”,她就低下頭,三番兩次,我看出她不想聊這個話題。于是我問她,工作忙嗎?她說還好,“是自己喜歡的職業(yè),所以不管多忙,都干得很開心”。
陳曦慢慢放松下來,主動講起自己考教師編的經(jīng)歷:
那年她離開村子之后,就把自己藏在出租屋里,沒日沒夜地刷題。學(xué)到最后,合上書,書上的大字小字都清晰地在她腦海中晃來晃去。她又報了面試培訓(xùn)班,想學(xué)習(xí)如何放開自己。她覺得如果再不破釜沉舟、脫胎換骨,她的人生就要徹底淹沒在村里人的閑言碎語中了。
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態(tài)度,她終于趕在35歲之前考上了教師編。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宛如新生,闖出來了。
她自嘲道:“唉,我笨,為了考上,我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我心事重,曾被負(fù)面情緒壓垮了。不像陳晨,她既聰明又有主見。我很佩服妹妹,她是一個果敢的人,有清晰目標(biāo),從不受外界干擾。她表面上大大咧咧的,其實誰都沒有她心思縝密,她把人生的每一步都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p>
陳曦說起那些年青嬸在村里受欺負(fù)的事,說她們母女三人躲在家里抱頭痛哭??尥曛?,姐妹倆都在暗地里發(fā)了一個誓:長大一定要離開村子,帶著父母去大城市過好日子。考上大學(xué)那年,她本想去外省讀書,可青嬸不許,她就選擇了省內(nèi)的一所普通院校。大學(xué)畢業(yè)后,她本想留在學(xué)校所在的城市發(fā)展,可青嬸又哭訴自己無子,老了沒人照料,她不忍心,就回到了老家。而陳晨高考填志愿的時候,青嬸夫婦也曾極力阻止她讀省外的大學(xué),但她還是去了北京。本科畢業(yè)后,陳晨繼續(xù)念研究生,所有的學(xué)費、生活費都是她自己打工掙的,父母也就拿她沒辦法。研究生畢業(yè)后,陳晨去了青島,青嬸哭著說自己養(yǎng)了一只白眼狼,“本來女孩就指望不上,現(xiàn)在又嫁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申惓坎粸樗鶆?,說自己努力這么多年就是為了離開這個村子,她必須離開。
陳曦講述這些事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的性格并不像村里人傳言的那么不堪,她有她的美麗、大方、自信和興趣點。她有她的世界,只是村里人不懂罷了。
話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終還是落到了婚姻問題上。陳曦說她沒有刻意不婚,只是太想逃離老家,其他的一切都顧不上了。
她從小就恨透了那個村子,恨透了村里的人,家鄉(xiāng)的草和木,人和景,在她眼中都是灰暗的。她無數(shù)次想逃離,卻都在母親的乞求下放棄了,無奈之下,她想先找到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可等考上了教師編,又錯過了結(jié)婚的年齡:“之所以一直想嫁給公檢法(的公務(wù)員),是因為從小就缺乏安全感,想要有一個強大的依靠。后來也想通了,婚姻這事,一切隨緣吧!”
了解了內(nèi)情后,我建議陳曦把青嬸夫婦接到市里住,以后能不回去就不回去了。
陳曦?zé)o奈地笑笑,低頭翻弄著盤子里的食物:“不可能,我爸媽肯定不會離開那里,為這事我們爭吵了很多次。他們說我心眼小,記仇,還說那是故鄉(xiāng),是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祖先們都在那里,將來他們?nèi)ナ赖寐裨谀抢?,還得在老家辦葬禮,還得請鄉(xiāng)親們幫忙。他們一個勁地催我回去和鄉(xiāng)親們搞好關(guān)系,要不然等他們百年之后,連個幫忙料理喪事的人都沒有。”
我說:“將來你打算怎么辦呢?”
陳曦轉(zhuǎn)身看著窗外,反問我:“將來?”
窗外,一群穿著校服的學(xué)生打打鬧鬧,快樂地跑過,我們默默地看著。
許久,陳曦轉(zhuǎn)過臉,說:“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吧,走一步說一步,不去想那么多了,現(xiàn)在就挺好。”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作者:兮兮陳
編輯:羅詩如
題圖:《喬家的兒女》(2021)劇照
投稿給“大國小民”欄目,可致信:thelivings@vip.163.com,稿件一經(jīng)刊用,將根據(jù)文章質(zhì)量,提供單篇不少于2000元的稿酬。其它合作、建議、故事線索,歡迎于微信后臺(或郵件)聯(lián)系我們。
作者:兮兮陳
熱門跟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