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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國小民》第1449期

本文系網(wǎng)易“大國小民”欄目出品。聯(lián)系方式：thelivings@vip.163.com

我的母親沒上過學(xué)，她從小就是姊妹中最勤快的那一個，大概是希望這樣做能讓我外公外婆看到她。長大后，她做過的唯一一件“出格”的事，就是瞞著家里人談了一場自由戀愛。據(jù)說，她曾和戀人好得如膠似漆，最后卻被外公棒打了鴛鴦，因為外公相中了我父親。

當(dāng)年我父親跟著建筑隊在外公家對面蓋房子，一來二去，外公覺得這小伙子老實肯干，又有一門泥瓦匠的手藝，以后不會餓肚子，就自作主張要把我母親嫁給他。我母親當(dāng)然不肯，甚至打算跟戀人私奔，但一想到外公身體不好，可能活不了多久，受不了這種打擊，她就放棄了。最后，她只得跟戀人分手，委委屈屈地嫁給了我父親。

婚后，我母親包攬了婆家的全部家務(wù)，除了孝敬我的爺爺奶奶，還要照顧年幼的叔叔和小姑，把大事小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即使再累，她也從不對外人發(fā)牢騷。在街坊鄰里的眼中，我母親是百里挑一的賢惠媳婦，可年幼的我卻常能看見母親的另一面——在沒有外人的時候，她滿臉怨氣，一個人嘟嘟囔囔的。

母親心靈手巧，做的粽子、湯圓比店里賣的還要好，每逢年節(jié)總有人找她幫忙。她來者不拒，都會笑著應(yīng)下。一次，母親又在家里幫鄰居包粽子，見她手指被棉線勒出血印，我忍不住說：“媽，綁得松一些吧，你的手破皮了?！彼氖稚舷路w，眼皮也不抬：“小孩子不懂，粽子綁得太松下鍋容易散，別人會說不好吃?！蔽覄衲赣H以后別幫人家做了，她卻說人家找她幫忙是看得起她：“拒絕了要結(jié)怨的?！?/p>

年幼的我不能理解其中的道理，但母親這樣教，我就聽。她覺得別人會帶壞我，不讓我交朋友，那我就不要朋友。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她總會把大門反鎖，不讓我出去。

我上初中時，母親和父親雙雙下崗。為了生計，老實巴交的父親做起了包工頭，非但沒能賺到錢，反倒欠下了大量的外債。為了還債，母親跟著父親去工地上打工，每月的工資還沒捂熱，就被債主們拿走了。一次，父母又空著手回家，母親氣極，把自己關(guān)在廚房里嚎啕大哭，父親讓我去勸，母親卻不愿意開門，只隔著門向我哭訴：“要不是你外公當(dāng)初非讓我嫁，現(xiàn)在怎么會吃這種苦？”末了，她又說：“你要乖一些，我就指望你了?！?/p>

之后的那些年，為了讓母親高興起來，我認(rèn)真學(xué)習(xí)，努力分擔(dān)家務(wù)，甚至還學(xué)會了圓滑地打發(fā)債主。漸漸地，我變得像母親一樣善于討好和忍氣吞聲。人人都夸我乖巧懂事，可我并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母親讓我感到壓抑，甚至有種無孔不入的窒息感。

她認(rèn)為紅色會帶來好運，喜歡我穿紅色的衣服，如果我哪天穿了她不喜歡的顏色或款式，她就會一直在我耳邊嘮叨，直到我把衣服換掉為止。我在外地讀大學(xué)，她幾乎每隔一天就會給我打電話，也沒什么要緊的事，就說擔(dān)心我，“擔(dān)心到每晚失眠”。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不顧母親的反對，堅持留在外地工作，說是因為薪水高，但其實是為了逃避她——這是我長這么大以來，第一次沒聽母親的話，心里竟然很暢快。

我頂著壓力在外地工作了4年，終于和父母一起還清了家里的債務(wù)，母親松了口氣，又開始操心起了我的終身大事——在我們那個小縣城，女生超過25歲還單身會被人指指點點，哪怕我在外地，父母也躲不過那些議論聲。

一天，母親興沖沖地給我打電話，讓我回家相親。她說隔壁搬來了一個單身小伙子，長得蠻秀氣，在工廠上班，房子是父母買的，“你倆要是能成，我們走動也方便”。

我明白母親的心思，我哥哥和父母不親近，如果我嫁到她跟前，她不僅可以繼續(xù)掌控我，晚年也能多個依靠。她從來沒為自己的人生做過主，所以就想在我這里得到補償。我不耐煩，推說最近工作忙，沒空。

母親抱怨：“上次給你介紹雜貨店老板的兒子，你嫌人家丑。這回給你找個好看的，你又說忙，我可都是為你好……”

沒等她說完，我掛了電話。

就在我被催婚弄得焦頭爛額的時候，朋友給我介紹了老唐。

作為相親對象，老唐似乎是無可挑剔的：他在國企工作，在父母的幫助下全款買了一套兩居室，沒有經(jīng)濟負擔(dān)；他的外形也不錯，大高個，小平頭下一張國字臉，凹鼻大眼，穿衣品味很好；他還沒有不良嗜好，煙酒不沾。

我很認(rèn)真地跟老唐交往起來，他性格憨直，不會說好聽話，就捧著我最愛吃的點心，傻傻地站在公司門口等我下班。這件事他堅持了一年多，風(fēng)雨無阻。我從小窮慣了，在穿衣打扮上一竅不通，經(jīng)常被同事嘲笑土氣，老唐知道后，給我買齊了四季的新衣服，在他的教導(dǎo)下，我學(xué)會了搭配，像換了個人似的。

一次，我感冒高燒不退，正好又來了例假，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老唐抱了我一夜，第二天等我的燒退了，又熬粥喂我喝。我抱著熱水袋，被他裹得像狗熊一樣，靠在衛(wèi)生間門口看他洗刷被我弄臟的床單。

那一刻，我認(rèn)定了這個細致體貼的男人。我想，如果能和他結(jié)婚就好了，最起碼我可以名正言順地擺脫母親的管束了。

2008年年底，我和相戀一年多的老唐領(lǐng)了證，終于趕在30歲之前做了新娘?；槎Y前一晚，我在房里核對賓客名單，母親拿著針線包走了進來：“聽你說婚紗的腰身有點大，我來改兩針?！?/p>

婚紗掛在床頭，母親用她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撫過精美的蕾絲，喃喃地說：“真好看呢?！闭f完，她在裙腰上捏起兩個細細的褶子，瞇起眼睛，一針一線地縫了起來。我望過去，母親的眼角早已爬滿了皺紋，一綹花白的頭發(fā)搭在額角，黑瘦的臉上并沒什么喜氣，眉間的川字紋似乎更深了。

“囡啊，嫁了人可不比在娘家，以后脾氣收一收，遇事要忍耐，別讓公婆笑話我沒教好你?！蹦赣H的聲音很輕，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你嫁那么遠，我總是不放心。隔壁那個男孩子人不錯，你怎么就看不上呢？”

“遠什么，不就20多公里嗎？”

“不在我眼前就是遠！”母親認(rèn)真地說，“你千萬記住，要孝敬公婆，照顧好丈夫，要賢惠，別丟了娘家人的臉。”

對于母親的這番說教，我內(nèi)心很抗拒，嘴上卻不敢有一句反駁。我怕自己按母親說的做，將來會活成她的樣子，一輩子順從別人，不惜為難自己。而這種生活，正是我一直想逃離的。

婚后，老唐很顧家，兒子小健出生后，我做了全職媽媽，一度認(rèn)為自己過得很幸福。老唐疼兒子疼得不得了，拍著胸脯說會好好賺錢，讓我們娘倆過好日子。話雖這么說，但國企拿的是死工資，這讓老唐很發(fā)愁。

小健4歲那年，已經(jīng)在科員的位置上待了十多年的老唐，有了個升副科的機會，如果晉升成功，工資能漲一大截。但他性子執(zhí)拗，說話直來直去，不討同事、領(lǐng)導(dǎo)的喜歡，在最后關(guān)頭，這個機會被資歷更淺的同事?lián)屃讼取＠咸聘C了一肚子火，無處發(fā)泄，就開始沉迷網(wǎng)絡(luò)。因為太想發(fā)財，他中了股票集資的圈套，瞞著我把家里的17萬存款全都投了進去，最后血本無歸。

我知道這件事后，跟老唐大鬧了一場，母親勸我：“他也是為了這個家才想去搏一搏，出發(fā)點是好的。”她還強調(diào)：“這是你自己選的老公，有什么后果，都要自己擔(dān)著?！?/p>

我原諒了老唐，他卻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開始挑三揀四，看什么都不順眼。

一次，我在商場看中一雙鞋，舍不得買，等了半年才等到打折。我高高興興地買回家穿給老唐看，他瞥了一眼，不屑地說：“這種小家子氣的款式，有什么好看的？”

晚飯后，我提議一家人去散步，江邊的霓虹燈流光溢彩，我和小健流連忘返，老唐卻冷哼一聲：“都是光污染，浪費能源！”我和孩子頓時沒了興致，垂頭喪氣地回了家。

除了挑剔我，老唐和朋友們也疏遠了，他不再參加任何聚會，說那些人湊在一起不是說換車買房，就是講股票理財，“句句不離錢，俗氣得很”。再后來，老唐在客廳供起了佛像，每天早晚跪拜磕頭。

最讓我接受不了的，是老唐打算用“傳統(tǒng)文化”來教育兒子：他說吃肉是殺生，就讓小健吃素；他說“玩物喪志”，便不讓小健玩玩具；他要小健每天背誦《弟子規(guī)》《三字經(jīng)》，還要他學(xué)二十四孝，對父母百依百順……老唐說，他要用古人的方法，培養(yǎng)出一個圣賢。

我可不想讓孩子做什么圣賢，只希望他能做個樂觀自信，思想獨立的人。于是我開始違背老唐的一些指令，這讓他十分惱火：“你不想兒子聽話？不想他做一個有用的人嗎？”

我說孩子首先要做他自己，我們作為父母也不是圣人，也會有錯。老唐便怒斥：“你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小孩子就該聽父母的話，百善孝為先！”

我毫不讓步，說他那一套早過時了，父母要尊重孩子。老唐氣得不行：“小孩子要什么尊重？你這種西方的教育方式，只會養(yǎng)出個逆子來！”

談話不歡而散，老唐認(rèn)為孩子沒有好的教育環(huán)境難以成才，決定送兒子去全封閉的讀經(jīng)學(xué)校。我極力反對，搬來了四個老人來說服他，老唐礙于長輩的權(quán)威和面子，最終妥協(xié)了。但他也提出了一個條件：“母親的德行會影響孩子，小健可以不去讀經(jīng)學(xué)校，但你必須專職帶孩子，學(xué)習(xí)傳統(tǒng)文化，比如《女德》?！?/p>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他在開玩笑——婦女解放都這么多年了，他還想搞復(fù)辟？我內(nèi)心情緒翻涌，甚至想到了離婚。

對性格懦弱的我來說，離婚是件人生大事，我擔(dān)心娘家人不支持，離婚后會無依無靠，于是就去請示母親。果不其然，母親極力反對，她覺得離婚丟臉，又認(rèn)為老唐要求我?guī)Ш煤⒆?、照顧好家庭，也是一個妻子應(yīng)做的事：“他頂多是要求高了點，并不是什么不可饒恕的事情。而且他有份體面工作，不嫖不賭也沒找小三，就算是很好的男人了?！?/p>

我無力反駁，只能放棄“等孩子上了學(xué)就外出工作”的念頭，繼續(xù)在家相夫教子。但我心里明白：我對老唐所有的妥協(xié)，都只是為了讓他不去為難孩子。

為了不被社會淘汰，我保持著閱讀的習(xí)慣，自學(xué)網(wǎng)絡(luò)課程，還開了個網(wǎng)店，可這些事在老唐看來都是不務(wù)正業(yè)。他勒令我把網(wǎng)店關(guān)了，專心學(xué)傳統(tǒng)文化，好好帶孩子，還常常數(shù)落我：“你看看你，長相普通，家境不好，學(xué)歷也一般，性格不柔順，除了我，誰會娶你這樣的女人？”

我很不服氣：“你還不是照樣娶了？”

“就你這種德行，還想教好兒子？我真該送他去讀經(jīng)學(xué)校，省得被你教壞！”老唐一拿兒子威脅我，我就不敢駁他了。

我當(dāng)然不承認(rèn)自己一無是處，又試著寫作投稿，得了300塊稿費。那天我高高興興地用稿費請他們父子下館子，還特地點了他們愛吃的菜。我以為老唐會夸我?guī)拙?，可是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悶頭吃飯。

后來老唐找機會敲打我，說做女人不能太要強，要溫順聽話才能給家庭帶來好運：“你看似柔弱，但內(nèi)心剛強，不招財不旺夫，害得我總是賺不到錢，要好好地‘打磨’?！?/p>

我忍不住跟母親抱怨，母親卻說：“你自己選的老公，受罪也該是你受。白頭到老的婚姻都是忍出來的，老唐工作壓力大，你要多體諒，這樣才賢惠。”

我的日子在提心吊膽中一天天過去。委曲求全沒有換來安穩(wěn)，我反而一步步陷入了深淵。

一天，我父母來家里吃飯，小健玩累了，沒等大人落座就先坐下了。這件事被老唐看在眼里，晚上他就找我談話：“你知道自己今天犯了什么錯嗎？”

我詫異地看著他，他陰著一張臉數(shù)落我：“小健搶在長輩前落座，沒家教，是你這個母親沒把他教好?！?/p>

我委屈地辯解，說今天是家宴，沒必要這么約束孩子。老唐卻抓住我的肩膀，想把我拖到客廳里去：“自己人面前都不講規(guī)矩，出去還得了？你這個母親怎么當(dāng)?shù)?？自己跪佛像前反省吧！?/p>

我拼命掙扎，可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反抗中，我踢翻了椅子，發(fā)出了巨大的響聲。很快，兒子的房門打開了，睡眼惺忪的小健光著腳站在門口，他揉揉眼睛看清狀況后，飛撲過來推開老唐：“不準(zhǔn)打我媽！你說做人要做君子，君子動口不動手！”

5歲的兒子張開小小的臂膀護住我，我們娘倆坐在地上哭成一團，老唐被孩子說得啞口無言，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氣呼呼地離開了。

隔天我哭著給母親打電話，她依舊沒有一句安慰，只說：“當(dāng)初讓你嫁給隔壁小伙子，你就是不肯，現(xiàn)在又來訴苦，人家小伙子結(jié)婚后都買第二套房了。”

我的啜泣變成了沉默，母親繼續(xù)說：“夫妻都有磕磕絆絆的時候，老唐雖然脾氣固執(zhí)，但人無完人，你要包容?！?/p>

從此以后，我再也沒在母親面前抱怨過，有事只在心里忍著。而小健變得越來越怕爸爸，性格也變得內(nèi)向、膽怯。

有次我接他放學(xué)，順路買了兩個雞腿。孩子很高興，一回家就躲進臥室吃起來，正吃得開心，外面?zhèn)鱽龛€匙開門的聲音，小健嚇得一個哆嗦，隨手就把雞腿丟到床底下，還不忘趕緊抹干凈嘴上的油。直到晚飯后老唐在客廳看起了電視，小健才偷偷爬到床下把雞腿找出來。他央求我把上面的灰洗干凈，想接著吃。

看孩子受罪，我不忍心，就試探性地問他：“我們要不要跟爸爸分開一段時間？”

小健遲疑了：“我們走了，爸爸就剩一個人，太可憐了。爸爸不壞，他以前還帶我抓知了撈小蝦呢，我想他會變好的。”

我偷偷咨詢了律師，律師說老唐有穩(wěn)定的職業(yè)和收入，而我為了帶孩子一直沒有固定工作，怕是爭不到撫養(yǎng)權(quán)。聽說孩子滿了10歲可以選擇自己跟誰，我決定和孩子一起等下去。

為了讓小健開心，我?guī)デ嗌倌陮m參加興趣班。報名那天，少年宮里人山人海，孩子們跑來跑去，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小健被這種氣氛感染了，好奇地東張西望，發(fā)現(xiàn)有個男老師拿著自制的飛行器在試飛，一大群孩子興致勃勃地觀看，我們也圍了上去。飛行器如離弦的箭一般直刺天空，我跟著孩子們一起驚呼。

成年人的聲音夾在稚嫩的童聲中顯得格外響亮，我擠眉弄眼地對兒子做鬼臉，那個老師聞聲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的五官還沒歸位，臉“騰”地一下紅了，感覺到他的眼里好像閃過一絲笑意。

兒子對飛行器很感興趣，讓我給他報了科技班。班主任姓陳，就是在教學(xué)樓前試飛行器的老師。

每個周末，小健在教室里聽課，我就在外面看書。課程結(jié)束后，我?guī)谂赃叺幕▓@里捉迷藏。陳老師在遠處看著我們嬉戲，臉上沒什么表情。他四十歲出頭，身材高大，留著寸頭，圓圓的臉上濃眉細眼，相貌周正。小健說，陳老師雖然不茍言笑，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他講課風(fēng)趣幽默，還經(jīng)常自己出錢買道具和模型給學(xué)生們用，大家都很喜歡他。

不知道為什么，小健和陳老師走得越來越近，課間休息時，我看到他倆經(jīng)常趴在窗口聊天，小健的表情看起來輕松愉悅，跟在家時完全不同。我問他和陳老師聊了什么，小健眉飛色舞，說什么都聊。我繼續(xù)追問：“比如說呢？”小健咯咯地笑，說這是他和陳老師之間的秘密。

為了留住孩子難得的笑臉，科技班的課我續(xù)了一年又一年，用的都是自己做兼職攢下的私房錢。老唐一直掌握著家里的經(jīng)濟大權(quán)，一個月只給我3000塊錢做生活費，這點錢在我們這個二線城市，要精打細算才能勉強維持一家三口的生活，根本沒有盈余。

這種經(jīng)濟上的困頓也激發(fā)了我的斗志。我想存錢考證，就算將來離婚了，也有一技傍身。

2019年年底，小健10歲了，我也順利地找到了工作?？墒敲\弄人，一張甲狀腺癌的確診單打亂了我的計劃。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盯著單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心漸漸沉了下去。似乎有一堵看不見的墻把我和旁人隔開，耳邊什么聲音都沒有了，那個“癌”字在我眼里變得越來越大，好像一張血盆大口，要把我吞噬。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在不到40歲的年紀(jì)就得考慮生死問題。害怕，無助，緊張，所有的情緒鋪天蓋地襲來，而我只能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那天晚上，我拿著診斷書，鼓起勇氣去找老唐：“我的甲狀腺有點問題，需要動手術(shù)。我爸媽會過來照顧我和小健，你不用擔(dān)心?！?/p>

老唐接過診斷書看了一眼，眉毛擰成了疙瘩。

我接著說：“我有社保，自費部分還有商業(yè)保險理賠?！?/p>

“你為什么要生病？”老唐突然發(fā)問。

我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他。

“我單位里得癌癥的同事都死了，可見癌癥治不好的，反正人都會死，就不要再白白浪費錢，你死在家里算了。”老唐冷冰冰地說，“你知道你為什么會生病嗎？就是因為性格不好，總跟我對著干，會寫點東西就自以為了不起了。男人是天，跟天作對是要遭報應(yīng)的?！?/p>

老唐越說越激動，他一步步逼近，我一點點后退，直到后背貼在墻上動彈不得。那天晚上，老唐把我堵在墻角狠狠地數(shù)落了1個多小時，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看著他滿眼的嫌惡，心里對他僅存的一點希望終于徹底破滅了。

第二天，老唐下班回家看見我，張口就罵：“怎么還不滾？賴在這里干嘛？”

我暗暗捏緊了拳頭，開始在外面找房子。在朋友的幫助下，我在學(xué)校附近的城中村里找到了一套不到30平米的自建房。我爬上四樓去看，屋里空蕩蕩的，天花板上垂著灰蒙蒙的燈泡，客廳擺著折疊桌和塑料椅，廚衛(wèi)間小得只能容下一個人。臥室里有張破舊的木床，還有碎了半邊鏡子的衣柜。

房東大爺是朋友的親戚，他頂著锃光瓦亮的腦門，拎著一大串鑰匙，笑得很和氣：“這是最大的一套，坐北朝南，通風(fēng)透氣?？照{(diào)和熱水器都有，要添點什么你自己看著辦。喏，這個角落可以放洗衣機，墻壁鑿個洞，通水管就行?！?/p>

因著朋友的這層關(guān)系，大爺給了我優(yōu)惠價，800塊一個月。房租押一付三，我交了定金后，大爺還特地吩咐：“以后換燈泡什么的，你跟我說，我來弄。你一個女人家，也是不容易?！?/p>

我忍不住鼻頭一酸，心想朋友大概已經(jīng)把我的情況告訴他了?？蓙聿患斑^分傷感，我就要抓緊時間找人粉刷墻壁，又買了些簡單的家具，換上了新吊燈。

到了搬家的日子，小健態(tài)度堅決地要跟我走，不管老唐如何威逼利誘，都不肯留下。我和孩子背著大包小包，手牽手離開了老唐的房子，誰也沒有回頭。那一刻，我突然想起自己當(dāng)初為了逃離母親，也是這樣拖著行李箱，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讀書。

沒想到十多年后，我又要逃離這段婚姻。

為了能安心手術(shù)，我把父母接來城中村幫忙照顧孩子，自己一個人去了醫(yī)院。醫(yī)生給我做了甲狀腺全切手術(shù)，很成功，雖然要終身服用“優(yōu)甲樂”，但我不介意，能活著就很好了。

出院的那天晴空萬里，我站在醫(yī)院門口看著來往行人，有一種劫后余生的恍惚感。這場突如其來的病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鎖骨間丑陋的刀疤讓我告別了低領(lǐng)衫，我的身體狀況大不如前：脖子有拉扯感，全身乏力，容易疲倦，心慌手抖，心率動不動就飚到120。醫(yī)生說這是吃藥的副作用，要避免疲勞，多休息。

看著年過七旬的父母忙里忙外，我心里很內(nèi)疚，總想幫忙做點什么。母親從菜場回來發(fā)現(xiàn)少買了東西，我就自告奮勇去買，結(jié)果買錯了菜。母親突然來了情緒，把我買的菜扔進垃圾桶，氣呼呼地說：“什么事都做不好，死了算了！”

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忍著眼淚，拎起小板凳去頂樓看書。

外面是難得的冬日暖陽，遠處的高樓熠熠生輝，和我周圍的自建房形成了鮮明對比?？諝庵袕浡u肉的香味，樓下麻將室傳來“稀里嘩啦”的聲音，但所有的熱鬧和喧囂都與我無關(guān)，我坐在暖融融的陽光下，心里的寒氣卻一陣陣地往外冒，不知不覺，淚水模糊了眼睛。

父親上了樓，他在我旁邊蹲下，布滿皺紋的雙手局促地絞來絞去，過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開口：“你媽只是氣你當(dāng)初不聽話。愛之深，責(zé)之切，你別往心里去?！?/p>

“我知道，我不怪她?！?/p>

天色瓦藍瓦藍的，飛機“嗡嗡”地鉆進云層，我假裝抬頭看風(fēng)景，不讓眼淚掉下來。

一個多月后，我把父母送回老家，開始了單親母親的生活。

老唐頻頻聯(lián)系我，想讓我?guī)Ш⒆影峄厝?，被我拒絕了。眼看復(fù)合無望，老唐怕我跟他爭財產(chǎn)，每天又發(fā)大量的信息辱罵我，一條條60秒的語音，我不用點開都知道內(nèi)容，無非是說我“陰險又自私，有底氣搬出來，肯定是在暗地里貪了不少錢……”

那些滔滔不絕的惡言讓我懷疑他還是不是當(dāng)初那個殷勤細心的男人，又或許這才是他的真面目？我常在午夜夢見他猙獰的臉，無數(shù)次大汗淋漓地從噩夢中驚醒，呆坐在黑暗里，分不清現(xiàn)實和夢境。

律師說，我想分財產(chǎn)可以起訴離婚，不過判下來至少要半年以上。我想了很久，決定放棄財產(chǎn)，只要小健的生活費。當(dāng)我把這個決定告訴老唐時，他立馬閉了嘴，很爽快地和我辦了離婚手續(xù)。母親得知我離婚后，就對我有了一種“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恨意。

那段時間，我的情緒低落。小健很擔(dān)心，他把學(xué)校發(fā)的水果偷偷帶回來給我吃，牽著我的手，學(xué)著大人的口氣安慰我：“會好起來的，你還年輕，不要想不開?！?/p>

風(fēng)和日麗的周末，小健拉我去散步，我們坐在河堤上，他給我講起了陳老師的故事。

他說陳老師小時候家里遭了火災(zāi)，父母雙亡，他被母親的閨蜜收養(yǎng)。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當(dāng)了老師，有了女朋友，但養(yǎng)母極力反對這段戀情，可陳老師還是偷偷和那女孩結(jié)了婚。兩人到外地生活，為了賺錢，開起了西餅店，生意十分紅火。

兩年后，他們有了孩子，可生下來沒多久就夭折了。他好不容易走出喪子之痛，又因病住進了醫(yī)院，手術(shù)不但花光了積蓄，還給他帶來了大便失禁的后遺癥，即便兜著尿不濕，大便也經(jīng)常會漏到褲子上。妻子嫌棄他，抱怨家里臭氣熏天，就像生活在豬圈里一樣?？腿藗円蚕訔壦砩系臍馕?，不愿再光顧西餅店。店倒閉后，妻子把值錢的東西一掃而空，回了娘家。一天早上，陳老師從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床單又被自己弄臟了。他躺在一灘排泄物里，看著空空的出租屋流淚，不知道日子該如何繼續(xù)。

為了生活，陳老師先后做過苗木生意，開過洗車店，都以失敗告終。心灰意冷的他決定回老家養(yǎng)豬，那樣別人就分不清他身上的臭味了。養(yǎng)母雖然氣惱他不聽話，但終究不忍心看他落魄，就資助他買了20頭小豬仔。陳老師每天待在豬場，3個月后，一場臺風(fēng)刮倒了豬圈，小豬被壓死了大半。陳老師萬念俱灰，絕望之下想去臥軌，一路追趕的養(yǎng)母勸不動他，索性也躺在鐵軌上，這才把他拉了回來。

也許是老天垂憐，剩下的小豬健康長大，賣了好價錢，陳老師的養(yǎng)殖事業(yè)也由此走上正軌。豬場規(guī)模不斷擴大，他的錢包也越來越鼓，后來他又開始投資其他行業(yè)，成了別人口中的“陳總”。妻子見他發(fā)達了，想跟他重修舊好，但他早就心灰意冷，提出了離婚。他的財產(chǎn)都登記在養(yǎng)母名下，那女人一分錢都沒撈著，恨恨地走了。

離婚后，給他介紹對象的人絡(luò)繹不絕，他也有過幾個女朋友。但她們都是表面討好他，背地里嫌他臭，甚至想結(jié)婚后盼他早點死，好接手他的財產(chǎn)。經(jīng)歷過幾次折騰，陳老師漸漸對婚姻、人性失去了信心，他懷念起早年教書時的單純?nèi)兆樱谑蔷腿ド倌陮m兼職做老師。

我邊聽邊抹淚，小健一本正經(jīng)地說：“陳老師說了，遭遇挫折未必是壞事，人都是這樣成長起來的?！?/p>

那天回家后，我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算是和往事作了告別。

為了生活，我開始調(diào)整心態(tài)找工作，可是癌癥病史讓我被很多單位拒之門外。無奈之下，我想起了曾經(jīng)開的網(wǎng)店，打算重操舊業(yè)。沒錢批發(fā)，我就去服裝市場求老板娘給我一件件拿貨。店開起來了，可電商早已過了紅利期，每天的流量寥寥無幾，更別說訂單了。

正當(dāng)我絕望的時候，進店的客人卻日漸增多，訂單也隨之而來。我高興沒多久，半個月后就收到了一件退貨，那衣服上不但有刺鼻的香水味，領(lǐng)口還染上了大片污漬。我給買家打電話，表示衣服有穿著痕跡不能退貨?！叭ツ銒尩?，我說沒穿就是沒穿，你再敢打電話來，我去平臺告你騷擾！”說完，那女人就掛了電話。

從小母親就教育我“吃虧是?！?，我習(xí)慣性地認(rèn)慫，那單賠了100多塊，正好是兒子半個月的牛奶錢。這事極大地刺激了我，我想，如果我繼續(xù)忍氣吞聲做老好人，小健也會繼承我這種軟弱的性格。為了兒子，我必須改頭換面，做個悍婦。

沒多久，我們隔壁搬來了個女鄰居。自從她住進來以后，每天都有不三不四的男人來找她，隔著單薄的墻，“咯吱咯吱”的搖床聲清晰可聞。當(dāng)初為了省錢，也為了方便孩子上學(xué)，我們住進了城中村，雖然早做好了要接觸三教九流的心理準(zhǔn)備，但我還是不能忍受旁邊住了個站街女。我找房東警告她，對方無動于衷，去派出所舉報，我又沒有證據(jù)，我暗下決心，一定要把她趕走。

一天晚上，我把小健拜托給朋友照顧，獨自坐在客廳里醞釀情緒。很快，隔壁就傳來開門的聲音，我湊近貓眼，只見昏黃的燈光下，一個矮胖的男人提著褲子從房間溜了出來。

男人走后，我雙手叉腰站在走廊上，看著那緊閉的房門，越想越氣，先上去踹了一腳：“有手有腳的人，非要做這種行當(dāng)，你要不要臉？”房間里沒有聲音，我的膽子又壯了幾分，繼續(xù)踹門：“你再敢往家里帶男人，我見一次罵一次。我要讓整棟樓都知道，這里住了個什么貨色！”

我從來沒有這樣罵過人，一開始還結(jié)結(jié)巴巴，到后來越罵越順溜，樓道里不斷有住戶偷偷打開房門往外張望。我大概罵了10多分鐘，用盡了所有能想到的罵人的話，最后實在詞窮才“鳴金收兵”。那女人始終不敢出來和我對峙，沒過幾天，就灰頭土臉地搬走了。

從此，我在樓里“一戰(zhàn)成名”，左鄰右舍都知道404室住了個不好惹的女人，他們見到我都躲得遠遠地，連走廊上亂丟的煙蒂也少了。

漸漸地，我學(xué)會了翻臉懟人，也學(xué)會了拒絕。母親關(guān)節(jié)炎復(fù)發(fā)無法行走，需要住院治療。醫(yī)院門口有安檢機，為了避免手忙腳亂，我先把大包小包過完安檢，再回頭去扶母親。這時，一個保安攔住我，要求我把隨身背的小包過安檢。我說這包剛剛檢過，但他不依不饒：“我不管，剛才我沒看到。”

我也毫不客氣：“沒看到是你的事，我已經(jīng)檢過了，你自己看監(jiān)控。”

母親扯了扯我的手，哀求道：“算了，他說怎樣就怎樣吧?！?/p>

我的態(tài)度很堅決：“不，這不是我的問題，是他沒盡到職責(zé)?！?/p>

另一個保安見我們要吵架的樣子，趕緊回看了監(jiān)控，揮揮手讓我走。我理直氣壯地扶著母親進醫(yī)院，她有些畏懼地看著我說：“囡，你以前不是這樣兇的?！?/p>

我苦笑了一下。

眼看生活剛有一點盼頭，小健又開始變得不對勁。他常常郁郁寡歡，文具和作業(yè)本也變得破爛不堪。一開始我只當(dāng)孩子不愛惜學(xué)習(xí)用品，語重心長地教育了他一番，可隔幾天再看，新買的文具又爛了。我終于生氣了，小健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fā)。

幾天后，我接到班主任的電話，說小健連續(xù)幾天沒交齊家庭作業(yè)。我十分不解，因為孩子的作業(yè)我每天都檢查，并沒有少寫。我覺得這里面有問題，不再逼問孩子，而是找了個借口帶他去樓下吃烤肉。

肥瘦相間的肉片在炭火上烤得吱吱冒油，香氣四溢，我們邊吃邊聊天，小健很開心。看時機差不多了，我假裝不經(jīng)意地說：“你最近看上去不太高興的樣子?！?/p>

小健猶豫了一會兒才說：“我把你和爸爸離婚的事告訴同學(xué)了。心寧說沒關(guān)系，現(xiàn)在離婚很常見。但是浩文和小亦笑我是沒爹的野種，還把我的作業(yè)藏起來，讓老師罵我。”

小健難過地放下筷子，我心里氣血翻騰，問他為什么不跟我說？

小健低下頭：“你已經(jīng)很難了。”

我往小健的碗里夾了一大塊肉，讓他別擔(dān)心，我會去找他的班主任?？晌倚睦镢枫凡话病犝f這位班主任有些勢利，看不起單親家庭。正當(dāng)我想托人出面時，小健興沖沖地告訴我，學(xué)校舉辦科技活動，請了少年宮的陳老師做輔導(dǎo)員。陳老師偶然發(fā)現(xiàn)小健在學(xué)校被同學(xué)欺負，就把那群孩子罵了一頓。

那個周末，我特地在少年宮的教室外面等陳老師，想請他吃個飯，可他拒絕了我。他抱著講義準(zhǔn)備下樓，突然回頭問我：“小健說你離婚時沒要財產(chǎn)，為什么？”

這個問題有些突兀，但我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想要財產(chǎn)必須得打官司，這是場持久戰(zhàn)，而我的身體狀況和精力都耗不起。我想盡快脫身，錢雖然很重要，但這世上總有一些東西比錢更重要。

陳老師沒接話，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猜，他可能是在心里說我是個“傻子”——朋友們知道我離婚放棄分割財產(chǎn)時，都是這樣罵我的。

時間不緊不慢，一晃兩年過去了。閑來無事，好友阿丹約我喝茶。

我剝著花生聽她絮絮叨叨：“我認(rèn)識個男的還不錯，跟你年紀(jì)相仿，離婚帶個女兒，想介紹給你。雖然你生過病，沒房沒車還帶著個‘拖油瓶’，但這個社會男多女少，把條件放低，會有人要的。”

我哭笑不得：“為什么非得找男人？”

阿丹瞪大了眼睛，說：“當(dāng)然是為了有個依靠啊，難道你想一直單身？”

茶爐上的紫砂壺咕嘟咕嘟冒著熱氣，我看著裊裊白煙消失在空氣中，思緒也被帶走了：我想起抱著發(fā)燒的孩子不敢合眼的那些夜晚；想起自己不到100斤的小身板扛著20多斤的貨上4樓的情景；想起疫情時搶不到食物，跟在別人后面撿菜葉的樣子……做單身母親的這幾年，我經(jīng)歷了太多困難，但我也因這些困難變得不再軟弱可欺，不再唯唯諾諾，漸漸活成了自己喜歡的樣子。

我輕描淡寫地說：“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不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了?！?/p>

阿丹搖了搖頭：“你現(xiàn)在是這樣說，保不齊將來要后悔。不要因噎廢食，也別太倔，不然真沒男人敢要了。我希望你能幸福?！?/p>

杯子里的茶水空了又滿上，手邊堆起高高的花生瓜子殼，任憑阿丹如何勸說，我還是拒絕了她的好意。對我而言，好好活著就是一種幸福了。

小健還在少年宮上課，一天，他突然跟我說：“媽媽，你能把網(wǎng)店做起來，要感謝陳老師。”

“為什么？”我問。

“我跟陳老師說你網(wǎng)店的生意不好，以后怕是沒錢給我上興趣班了。他問了我店名，找了好多人到你店里下單，還花錢請人寫推廣帖?！?/p>

我恍然大悟，難怪小店的生意會突然好起來。

小健又神秘兮兮地說：“要是陳老師做我爸爸該多好?！?/p>

我已經(jīng)40歲出頭，早過了做白日夢的年紀(jì)，陳老師“財貌雙全”，就算身體有點問題，也依舊是二婚市場里的香餑餑。而我，不年輕也不漂亮，壓根不敢對他有任何非分之想，偶爾有交集也僅限于客套寒暄。

可小健還很單純，他問我：“那他為什么總是幫我們？”

我想了想，說：“大概是因為他也淋過雨，所以才會給我們撐傘吧?！?/p>

小健上初中后，就不去少年宮上課了，聽說陳老師也辭職離開了。有好多次我想給陳老師發(fā)信息，問問他的近況，也想告訴他小健現(xiàn)在成績不錯?？擅看尉庉嬐晡淖?，我又一一刪除。許久未見，突然聯(lián)系會很唐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