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第145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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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92年,寶秀嬸在陳村四處打聽誰家有閑置的房子。因為她家的房子漏水嚴(yán)重,她與鄰里關(guān)系弄得很緊張,于是決定搬家??墒撬按搴蟠逭伊藗€遍,都沒有找到合適的房子。有人建議她去找二組的歡奶——歡奶年紀(jì)大了,三個兒子都在城里,她一個人住著三間大瓦房,還有兩間土廂房是空的。
寶秀嬸去了歡奶家,房子大門緊閉,大聲喊,門里面也沒有動靜。寶秀嬸就扒門縫往里看,只見瘦小的歡奶懸在堂屋的房梁上,臉色慘白,舌頭伸得老長,寶秀嬸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稍后,幾個年輕的壯漢把歡奶家的門撞開了,眾人被歡奶的死狀駭?shù)盟南绿痈Z,只有心善的寶秀嬸留了下來。她找來一只凳子墊在歡奶的腳下,然后抱住歡奶的腿,用力往上一頂,把人放了下來。
歡奶為什么自殺,沒人說得清楚。有人說她人老了,精神有點恍惚;有人說她的三個兒子不孝,她活著沒啥意思,死了也是一種解脫。在陳村人的觀念里,家里有人自殺并沒有多么羞恥。夫妻之間打架,女人喝農(nóng)藥的事常有;男人賭牌輸了,也會上吊或者跳河;那些兒女不孝的老年人更是覺得活夠了,他們常念叨著“人都有一死,死了少受罪,早死早升天”,然后就在某個深夜自行了斷。
歡奶受了一輩子罪,她的死,村里人就看個熱鬧,并不關(guān)心背后的原因。歡奶“頭七”一過,她的三個兒子就回城了。無房可住的寶秀嬸看中了歡奶的房子,但村里人都說歡奶死得兇,那房子不吉利。
寶秀嬸說:“鬼沒啥可怕的。人都會死,死了都會變成鬼?!弊罱K,她買下了歡奶的房子,據(jù)說價格很低,幾乎是白送。
陳村像是一株被扔在荒野里的草,“偏”和“窮”是它最大的兩個特性。村子的東南西北都不靠大路,站在村口,映入眼簾的要么是一望無際的麥田,要么是密密匝匝的玉米地。能靠種地安穩(wěn)地活下去,已經(jīng)是上天對這里的人最大的恩賜。
陳村的村民們被編為十個組,每個組的村民都是一個緊密的小團(tuán)體,寶秀嬸一家從四組搬來二組之前,我?guī)缀醪徽J(rèn)識她。他們搬家的那天,二組的村民紛紛去看熱鬧,明里暗里打量這一家人。
還是小孩的我,也站在我家的平房頂上往下看:寶秀嬸的丈夫“老婆強(qiáng)”正在打掃院子,聽說他性格懦弱又婆婆媽媽,村里人才給他取了這個外號;寶秀嬸的女兒珊瑚在院子架著膀子,學(xué)著唱戲的模樣,一圈一圈地打轉(zhuǎn),她初中沒畢業(yè)就輟學(xué)了,之后幫家里干農(nóng)活、做家務(wù);寶秀嬸的兒子山峰仰臉蹲在石墩上,手里夾著一根木棍,擺出抽煙的姿勢,痞里痞氣的;而寶秀嬸自己,端著面盆,正在土廂房和正房之間來回跑。那天,寶秀嬸蒸了一大鍋饅頭,每個饅頭上放了一顆紅棗,之后挨家挨戶地送給鄰居。她說這饅頭有個好寓意,叫“蒸蒸日上”。
一周后,她又帶著珊瑚來我家拜訪。珊瑚曾是我母親的學(xué)生,來我家后,她一直恭恭敬敬地站著,我母親喚她坐下,她才搬了一個矮凳子坐在一邊。
寶秀嬸懷里揣了一個罐子,散發(fā)出絲絲甜氣,她把罐子放在桌上,客客氣氣地說:“這是我從山上摘下來的綿棗,野生的,用小火不間斷地煨了七天七夜,一大鍋水熬到最后就剩下了淺淺幾罐。”
我母親一聽,覺得這東西費柴費煤,十分金貴,連忙推辭不收。寶秀嬸卻說,新房子就得用火燒得旺旺的:“這是吉祥物,給大家分分圖個吉利,家家多少嘗嘗?!蔽夷赣H不好拒絕,道了謝,又說他們剛搬家,以后缺啥少啥盡管說,犁簍鋤耙,柴米油鹽都可以來借。寶秀嬸使勁拉了拉母親的手,一個勁地感謝,之后便帶著珊瑚離開了。
沒用多長時間,寶秀嬸就用美食俘獲了二組婦女們的心,被看輕的“老婆強(qiáng)”也用勤勞得到了二組村民的肯定。他們夫婦都很熱心,常給別人家?guī)兔Γ赏昊顑喝思伊麸?,他們只拍拍身上的土,拾起衣服,水也不喝一口,笑笑就走?/p>
一天,寶秀嬸吃過晚飯又來我家串門,她一邊和我母親聊天,一邊幫忙剝玉米。剝玉米不是扒下外面那層皮就完了,得把皮像辮辮子一樣辮起來,然后一串串掛到墻上,等玉米曬干了,還得取下來舂成玉米?!m然工序繁雜,但寶秀嬸總會主動來我家搭把手,我母親常勸她回家休息,她總是說自己不累。
寶秀嬸走后,母親常對我說:“像你寶秀嬸這樣不愛在別人背后嚼舌根,又勤勞善良的人,咱村太少了?!?/p>
2
陳村地勢低洼,一到雨季就容易內(nèi)澇,為了排水儲水,村民們在村內(nèi)挖了許多水溝和坑塘。其中有兩個大坑,足有五米多深,里面常年有水,從不干涸,村里的女人就在坑邊洗衣服。
一天,一場大雨來得又急又猛,在大坑邊洗衣服女人們趕緊四散跑開。珊瑚也在那兒洗衣服,她的位置最靠里,被落在最后,雨下得猛烈,她站起來時,一不小心就滑進(jìn)了坑里。她一定大聲呼救了,但雨聲太大,沒人聽見,直到后來有村民路過,發(fā)現(xiàn)水面漂了衣服,才意識到有人失足落水了。
一起洗衣服的女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珊瑚不見了,她們在岸上大聲呼喊,男人都跑來,但束手無策——雨勢太猛,水坑里像煮沸了一般,誰見誰怕??舆厺窕瑹o法站立,村民們又大都是旱鴨子,那深水處幽綠的顏色讓人毛骨悚然,誰也不敢貿(mào)然下水撈人。
這時,得到消息的寶秀嬸夫婦沖了過來,寶秀嬸要往下跳,被村民們攔住了,“老婆強(qiáng)”掙脫了人群的阻攔,一個猛子扎入水坑,撲騰了幾下就沒了動靜。眼見丈夫瞬間沉了下去,寶秀嬸發(fā)了瘋似的嚎啕,跪在地上磕頭求眾人幫忙,但再也沒人敢往下跳了——村里一直有傳言,說快淹死的人不能救,他們會死死拽住別人不丟手,救人的人也會跟著喪命。
于是,一眾人就直愣愣地站在岸邊,任由大雨砸在坑面上。寶秀嬸捶胸頓足,哭暈了過去。
那場大雨連下了三天,雨水把陳村大大小小的坑塘都填滿了,兩具尸體也浮了上來。悲痛萬分的寶秀嬸埋葬了丈夫和女兒,之后很久都沒出門。
再出門,寶秀嬸仿佛變了一個人,她身上的熱情完全消失了。有人跟她打招呼,她眼中閃出憤怒的光。有人勸她“生死有命,要往前看”,她張嘴就懟:“死的不是你男人,不是你閨女,你當(dāng)然是吃根燈草說得輕巧。你男人死了,你試試看!”
寶秀嬸再也沒來我家串門,但畢竟我們兩家住得近,我常能聽見她在院子里指桑罵槐。她攆著雞罵:“沒良心的雞,天天喂你,一個蛋也不下。”要是山峰給別人家做了一點事,她就抱怨:“就你心善,心善有啥用?你幫人家,人家誰幫你?”
有村民拉一架子車秸稈,讓寶秀嬸幫忙推一把,她像沒聽見一樣,徑直走開了。有時路過人群,她視若無睹,嘴里還嘟嘟囔囔。大家心里都清楚,她這是在怨恨大伙兒見死不救,可當(dāng)時在那種情況下,誰又敢拿自己的命去換別人的命呢?
漸漸地,寶秀嬸把自己孤立了起來。夜里,坑塘邊會傳來她的哭聲。村里人擔(dān)心她會自殺,有人答:“不會,會哭會罵就不會死,何況還有山峰在?!?/p>
3
陳村往南邊五公里左右有個小山崗,山上有個娘娘廟,年年春節(jié),方圓幾公里迷信的村民都會匯集在那里祈福,熱鬧非凡。崗地高高低低,未修建的路面又窄又彎,開車、騎車都不方便,所以,大家通常會選擇走路上山。
在陳村,“迷信”并不是貶義詞,它代指一切與神仙鬼怪有關(guān)的行為,無論是信佛、信道還是信基督,全都是“迷信”的一種。有人發(fā)現(xiàn)寶秀嬸也開始“迷信”了,至于信的是啥,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她見神拜神,見佛拜佛,每月的農(nóng)歷初一、十五都會在家對著天空燒香,敬各路的神仙。她變開朗了一些,與人的交流也多了起來,只是眼神中總帶著一絲陰郁。再談及女兒和丈夫的死,她說:“那是他們前世的孽債,現(xiàn)世來還的。”
一年春節(jié),村里人看見寶秀嬸上山去拜娘娘廟。她牽了一只羊,邊走邊趕。羊時而瘋跑,時而停下來吃麥苗,與其說是人牽著羊,不如說是人被羊拖拽了一路。有人問寶秀嬸為啥要牽羊上山,她說自己想許愿,以羊為謝禮。好事者追問她要許啥愿,下這么大的本錢,她就低頭不語。
趕到娘娘廟,那里已是人山人海,寶秀嬸牽著羊在廟門前被人擠來擠去,無所適從。她想把羊牽進(jìn)去,立即有人大聲呵斥她:“廟里都是神仙,是塊凈土,你咋牽一個畜生進(jìn)來?”她趕忙退了回去。
寶秀嬸覺得老人懂得多,于是在廟門前見到老人就說自己是誠心誠意來贖罪的:“我?guī)Я艘恢谎?,你看,我咋能把這只羊送給神仙呢?”
許多老人都不知道該咋處理,直到有人說,神仙都忌葷腥,羊會玷污神仙的靈氣:“叫我說,你還是把羊牽回去好生養(yǎng)著,等羊長大了,在你家院子里擺上供桌,給神仙磕頭的時候,把羊也牽過去,禱告禱告,把罪孽轉(zhuǎn)嫁到羊身上,然后再把羊殺了就好了?!?/p>
寶秀嬸信了,此后她把那只羊看得金貴,精心照顧著。到了來年春節(jié),她禱告完之后就把羊宰了,肉都分給了鄉(xiāng)鄰。
“迷信”治愈了寶秀嬸的傷痛,她又像正常人一樣會笑、會鬧了。沒了丈夫,寶秀嬸更要想辦法賺錢補(bǔ)貼家用,她有裁縫手藝,靠一臺老式縫紉機(jī)做點簡單的衣服很在行。那些年,我夏天的短褲,秋天的長褲,母親的對開小衫,都是寶秀嬸做的。慢慢地,她支起了這門小生意,村里人常去她那里做衣服,修修補(bǔ)補(bǔ),逢她心情好,還會贈送一個精致的小提兜或是一塊手帕。她的生意紅火了起來,連隔壁村的人都來找她。
鄰村有一個男人經(jīng)常來找寶秀嬸縫補(bǔ),他老婆前些年跟別人跑了,手工活兒他又不會干。一來二去,他倆好上了,男人每次來陳村就一頭扎進(jìn)寶秀嬸家,不再出來。他會做木工,給寶秀嬸打了新沙發(fā)和新柜子,寶秀嬸也用碎布給他做背心或坎肩。
一開始,山峰對這個男人充滿了敵意,如果他們相遇,山峰就拿棍子攆著男人打,男人在院子里上躥下跳,最后逃離。時間久了,山峰對這個男人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一些變化,他不再追趕,而是對他視若無睹。
當(dāng)時的山峰正處于青春期,因為這個男人的存在,他很少回家,總和同村的幾個男生一塊廝混。他們曠課打架,調(diào)戲女生,在火車軌道上擺石子,尿在外村人的廚房里……大家提到他們,就罵個不停。
那時候鄉(xiāng)下的學(xué)校管理不嚴(yán)格,也沒有家長會,哪怕學(xué)生突然中途棄學(xué)也沒有人管。村民們普遍覺得讀書不重要,一個村幾年都出不了一個大學(xué)生,能考上高中就算是高材生了。山峰的這些變化,寶秀嬸應(yīng)該并不知道,就算知道一些,也沒怎么管。她陷入了戀愛中,對兒子的期望就是順利長大成人即可,她想著將來給兒子娶妻,內(nèi)心是滿足的。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也許寶秀嬸會很幸福。可是有一天,村里來了一群陌生女人把寶秀嬸給打了。披頭散發(fā)的寶秀嬸從屋里逃出來,又被那群女人拽住,摁在院子里廝打,還不斷被踢下體。
陳村村民都趕來了,質(zhì)問發(fā)生了什么事,帶頭的女人晃動著一件衣服說:“你們看看,這做的是啥衣服?五個扣子,六個扣眼,就她心眼多!”
村民們覺得這是小事,擱不住動粗。那女人又說:“俺不是那不講理的人,事都到這地步了,俺也不怕丟人了——俺男人為啥老來這兒做衣服?陳村的人不會不知道?這個騷貨做了啥見不得人的事,她心里清楚!”
大家想替寶秀嬸說兩句話,但又不知道說點啥,于是就把目光聚集在寶秀嬸身上,希望她能辯解兩句??蓪毿銒鹈鏌o表情,只流下兩行熱淚,很久才吐出一句:“他說他單身?!?/p>
因為陳村的村民都圍上來,那幾個陌生女人也不敢太猖狂,她們罵罵咧咧,撂下幾句狠話就走了。村民們相繼離開后,寶秀嬸一個人坐在院子里嚎啕大哭。
后來我們才知道,那個男人的老婆跑出去幾年又回來了,她發(fā)現(xiàn)一直老實本分的男人竟然不要她了,一打聽才知道他和寶秀嬸好上了,于是就帶著娘家人來興師問罪。
從此,那個男人再也沒來過陳村,寶秀嬸又陷入了無盡的絕望中。她香不燒了,經(jīng)不念了,廟不去了,衣服不做了,門也不出了。她再次走進(jìn)了自我封閉的世界里。
4
寶秀嬸稍稍平復(fù)心情之后,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轉(zhuǎn)移到了兒子身上。這時候她才意識到山峰的學(xué)習(xí)成績很差,因為經(jīng)常逃學(xué),學(xué)校都要勸退他了。寶秀嬸勸山峰好好念書,但山峰死活不愿意去學(xué)校,還把她和那男人的事情拿出來講,說了許多傷人的話。寶秀嬸一氣之下就不管山峰了,山峰退學(xué)那年才十五歲。
退學(xué)后,山峰就像脫韁的野馬,四處狂歡。一年后,他外出打工,但每個地方都待不長久,每次回來都抱怨打工太苦。他去過青島捕魚,回來后說那里的冬天,海風(fēng)像刀子一樣割在身上,撈上來的魚奇形怪狀,有的長相奇丑,他要用手把魚進(jìn)行分類,又腥又臭的味道讓他吃不下飯。后來,他又跟隨老鄉(xiāng)跑到內(nèi)蒙古。內(nèi)蒙溫差極大,他不適應(yīng),去了沒多久就病倒了。病剛好,他又跟人南下去了廣州,在電子廠上班,沒日沒夜地干,“人還不如機(jī)器”。
如此折騰到了十八歲,山峰不僅沒有落住錢,還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債。他已經(jīng)到了可以相親的年紀(jì),寶秀嬸說啥也不讓他再出去打工了。她想在村里給山峰謀個差事,跟著村干部跑一跑,也好學(xué)個“精細(xì)”(河南話,聰明的意思),可村干部完全不搭理寶秀嬸的請求。
寶秀嬸又去鄰村的造紙廠,求廠長給山峰一個差事,廠長說上個月有個工人把手塞進(jìn)了機(jī)器里,指頭斷了,去年有個人的胳膊斷了。操作機(jī)器的活得有耐心,廠長覺得年輕人太毛躁干不了,拒絕了她。
一天,寶秀嬸來到我家,央求我父親在礦區(qū)井上幫山峰找一份工作。當(dāng)時我父親在礦上分管一個小場(礦區(qū)最小的組織單元),手下只管一個兵,并沒有什么權(quán)力。他很為難,說如果是下井挖煤,拿命掙錢,找人說說還有可能,但如果是想干井上的工作,沒有硬關(guān)系是進(jìn)不了。
寶秀嬸立馬拒絕了,說:“下井不行,這些年礦上沒少發(fā)生瓦斯爆炸、塌方的事,俺就這一個兒了,不能出意外,哪怕不掙錢也不能去下井?!?/p>
在寶秀嬸到處求人給山峰找工作的時候,山峰本人卻一點都不著急。他不知道從哪兒借錢買了一輛摩托車,每天穿著皮夾克,留著時髦發(fā)型,騎著摩托“轟轟”地從村里駛過。村里人見了,在背后指指點點,罵他:“憋形,要啥沒啥,燒得不輕?!?/p>
就這樣,兩年晃蕩過去了,國有煤礦搞混合所有制改革,向附近的村子招工。為了掙錢,很多村民都報名下井,其中也包括山峰。
我父親對此感到好奇,還問同村的礦友:“山峰咋也下井了,他媽同意?”
礦友說:“山峰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債,不下井掙錢不行啊,人家逼得緊。”
后來,我父親在礦上見過山峰幾次,每次都勸他好好干,說如果干得好,和領(lǐng)導(dǎo)混熟了,將來找關(guān)系可以往井上調(diào)。這畢竟是份正經(jīng)工作,將來娶個媳婦,可以過個安穩(wěn)日子。山峰嘴上答應(yīng),但上班卻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說請假就請假,有時還會遲到,如果不是那段時間礦上任務(wù)緊,領(lǐng)導(dǎo)早把他開除了。
沒多久,礦上發(fā)生了一次嚴(yán)重的礦難,附近村子的礦工家屬得到消息都慌了,紛紛往礦上跑去。陳村六組死了一個十八歲的男孩,十組死了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家屬們哭成一片,寶秀嬸也像瘋了一樣在礦上找山峰,最終卻在山腳下的小酒館找到了他——那天他喝多了,沒上班。
經(jīng)過這件事,寶秀嬸說啥也不讓山峰再下井挖煤了。
5
離開煤礦之后,村民見山峰和陳二狗走得很近,他倆騎著一輛摩托車,在村里跑來跑去。
陳二狗是個二流子,長發(fā)蓋住半張臉,時不時向腦后甩一下。他不種地也不出去打工,每天就叼著煙卷子在村里閑逛。父母也管不住他,有時念叨多了,他還會和父母干一架,村里人都罵他“囟球!”
有人問寶秀嬸:“山峰和二狗在忙啥???一趟趟地跑?!?/p>
寶秀嬸說山峰去相親了,女方相中了他,但要求他把老房子拆了蓋成樓房:“哪有蓋樓的錢??!山峰就到處跑跑,看能不能找到掙錢的門路?!?/p>
那年,我在縣城中學(xué)讀高二,一天上晚自習(xí)的時候,山峰和陳二狗突然出現(xiàn)在我班教室門口。他們是來找陳胤光的,陳胤光也是陳村人,和陳二狗是親戚。看本家哥哥來找自己,陳胤光下了晚自習(xí)就跟著他倆走了。
這一去,陳胤光竟再也沒回來。直到警察來學(xué)校,大家才知道他遇害了。那個周末我回村,這件事已經(jīng)傳得沸沸揚揚——陳胤光的父親這些年販樹掙了不少錢,他在一次家庭聚會上夸口,說自己至少有二十萬。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話讓陳二狗起了歹心,他叫上山峰,一起綁架了陳胤光,想勒索二十萬。急于用錢蓋房的山峰答應(yīng)了,他想著,無非就是嚇唬嚇唬,將來有錢了再還,算是借的。
他倆說干就干,那晚,他們把陳胤光綁架后,就給他父親打勒索電話。因為年輕,又是初犯,倆人哆哆嗦嗦,你一言我一語,說的狠話完全不像是在恐嚇。陳胤光的父親一下子就聽出了陳二狗和山峰的聲音,于是在電話中罵了他倆。他們沒想到自己的身份這么容易就暴露了,一著急一害怕,就在慌亂中把陳胤光給殺了。之后,二人抱著僥幸的心理來到交易地點,等來的卻是警察。
陳二狗當(dāng)場被抓,山峰跑了。
陳胤光的尸體是從護(hù)城河里打撈起來的。為了逼陳山峰露面,陳胤光的家人把棺木抬進(jìn)了寶秀嬸的家。陳胤光的父母在村里發(fā)了話:“不抓到陳山峰,棺材就永遠(yuǎn)停在那里。我們不要錢,只要陳山峰和陳二狗的命!”
那個周末,我趴在自家平房頂上偷偷往寶秀嬸家看去,只見一口碩大的黑漆棺材就放在院子里,陰森可怕,而寶秀嬸失神地坐在門檻上。母親說,陳胤光的父母來鬧過很多次,還打了寶秀嬸,沒人上去攔,也沒人上去勸,大家都說打死她都不虧,誰讓她教子無方:“綁票就綁票吧,咋還把人殺了,人家也就一個兒啊?!?/p>
寶秀嬸想用錢來減輕兒子的罪過,家里的錢不夠,她就向全村人借。她挨家挨戶地磕頭,可是頭都磕流血了,仍沒借到一分錢。
一天深夜,村里響起了警笛聲,不一會兒,我聽見寶秀嬸在院子里喊:“別跑了,自首吧!”原來是在外東躲西藏的山峰偷偷回了家,但警察已經(jīng)得到了消息。沒一會兒,我家的大門突然急促地響起來,就聽見山峰在喊:“姆,姆,開門,開門!”他想往我家躲一躲,但我母親自始至終都沒開燈,也沒有開房門。稍后,我們又聽見奔跑聲和警察的吆喝聲:“站??!別跑!”“往東跑了,抓住他……”
陳二狗和陳山峰被槍決了。自此,寶秀嬸常常坐在門口神神叨叨、自言自語,我母親的心臟病也是從那個時候落下的。許多年后,每當(dāng)我提到這件往事,母親都會大聲呵斥讓我閉嘴。
6
2002年,寶秀嬸自殺了。和歡奶一樣,她選擇在家里上吊。不知道是因為沒有給山峰開門心中有愧,還是別的原因,這一次,是我母親把寶秀嬸從房梁上放了下來。
寶秀嬸家已經(jīng)沒有人了,尸體又不能擱著不管,村長就給殯儀館打電話。一輛靈車帶走了寶秀嬸,一個漢子跟車進(jìn)城。下午的時候,漢子抱回了用紅毛毯包裹著的骨灰,村里人站在村口癡癡地看,漢子打趣:“誰要摸一摸?還熱乎著呢!”大家紛紛往后退,他又說:“摸摸吧,還有骨頭渣渣,怪扎手?!贝蠹彝说酶h(yuǎn)了。
村長呵斥了那漢子,命令他和另一個人把寶秀嬸的骨灰埋進(jìn)東溝。大家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倆在東溝一下一下地?fù)]舞鋤頭,挖出了一個淺淺的坑。寶秀嬸的骨灰被放進(jìn)去,再填上土,沒有墓碑,甚至連個墳堆都沒有,那塊地平得就像從未被挖開過。
有人感嘆:“人這一輩子啊,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窮,就怕日子不平穩(wěn),起起伏伏的日子,不折騰死人才怪。”
有人接話:“寶秀和‘老婆強(qiáng)’都是善人,咋會一步步走到今天了呢?一家人都沒了,說起來也怪可憐?!?/p>
有個女人試探性地問:“這寶秀不會怨咱吧?”
另一個女人急忙朝地上“呸呸呸”吐了幾口唾沫:“為啥怨咱?咱哪有錯?珊瑚和‘老婆強(qiáng)’掉水里,咱都是旱鴨子,誰敢救?她家山峰把人家兒子殺了,被槍斃也是罪有應(yīng)得,咱不能借給她錢,如果借了,那不是助紂為虐,成了殺人犯的幫兇嘛?咱沒錯,不能怨咱。”
其他村民們連聲附和:“對對對,不能怨咱?!?/p>
這時,又有人問:“那怨誰呢?”
眾人不吭聲了,似乎都在思索。
最后,有人說,應(yīng)該怨那房子,當(dāng)初大家都說那房子兇,最好別住,可寶秀一家非要買。要怪就怪那房子風(fēng)水不好。
這下,眾人如釋重負(fù),異口同聲地說:“對,那房子風(fēng)水不好?!?/p>
因為沒有“人氣”撐著,寶秀嬸家的房子逐漸破敗,又經(jīng)過幾年風(fēng)吹雨打,就塌了。恰逢村里要搞“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建公益電影放映點和文體廣場,村領(lǐng)導(dǎo)一商量,就決定把寶秀嬸家的爛房子推平了。
工程進(jìn)展很快,地面硬化了,周圍立起多個太陽能路燈,北邊建籃球場,南面放幾張乒乓球臺,中間的一小塊空地留給村民們跳廣場舞。一開始,沒人敢在夜里去那里運動,幾個年輕人膽大,常去那里打球。時間久了,其他村民也都聚集起來,聊著聊著,就講到寶秀嬸一家。
膽小的人勸:“別說了,怪瘆人的?!?/p>
“那是怕啥,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都化成灰了,有啥可怕的?”
盡管如此,一到晚上十點,村民們還是會匆匆離開小廣場。有的年輕人想繼續(xù)打球,會被年長的人叫回去。后半夜,廣場安靜中透著凄涼,甚至連路燈照出來的光都透著寒氣。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作者:兮兮陳
編輯:羅詩如
題圖:《喬家的兒女》(2021)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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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兮兮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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