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 》第1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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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C,3個數(shù)字均為0至9中間的任意1個,3個數(shù)字可能相同也可能不同,請問和有多少種可能?”

我遲遲沒有回答。李平自嘲地笑了笑,手里的啤酒罐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隨后,他拿過我的杯子想要往里倒入啤酒,我連忙用手抵住啤酒罐,說:“警察有紀律,不能喝。”

李平愣了愣,見我一副態(tài)度堅決的樣子,便將啤酒罐對向了自己的杯口,哪怕已經(jīng)倒不出一滴了,仍然不死心地將空罐倒懸許久。

“咱們那個班,到頭來還是你混得最有出息啊?!彼S手把啤酒罐扔在一邊,目不轉(zhuǎn)睛盯著杯里的白色泡沫,“也是,職高那個時候,也就你最有定力,從始至終都沒有加入過我們。”

“你現(xiàn)在還在賭嗎?”我輕聲問著,生怕刺激到他敏感的神經(jīng)。

“賭是不可能賭了,那玩意賺不了錢,只能讓我一天天地勒緊褲腰帶?!崩钇綄⑹謾C屏幕解鎖,左右滑動著,“你瞧,軟件都已經(jīng)卸載了,這次我是下定決心不再賭了。”

我沒有說話,默默地吃著烤串。在學校里,這樣的話術(shù)我聽過太多太多,但結(jié)局總是相似的。

李平有些急了,從身旁的包里掏出了兩張紙片放到了桌上:“我是真的戒賭了。那玩意兒玩得太大,我現(xiàn)在都玩這個?!?/p>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兩張刮刮樂。

“你看,國家做莊家,這玩意兒總不可能再是騙人的了吧!”李平得意地笑了笑,又拿出身份證刮起來,“你說這次,我的中獎概率是多少?”

中獎號碼是“46”。李平一點點地刮開覆蓋膜,小聲念叨:“46,這個一定是46!”

我無言以對,看著這個全身心都撲在彩票上的男人,對于他的中獎概率,其實我一直都有個答案。

1

初中畢業(yè)后,我進入南京一所職高,在那里度過了5年的青春歲月。李平是我同班同學,我倆同為走讀生,都要乘地鐵回家,所以很快熟絡了起來。

李平父母很早就離異了,只是顧及他和弟弟才沒有分居,勉強支撐起一個家的殼子。李平母親有輕微的精神疾病,發(fā)作時總要他和弟弟幫忙找某個很久以前的珍貴物件。她找不到什么正式的工作,就靠著在學校食堂做臨時工來賺取微薄的收入。

李平在上學的時候,就總在計劃著未來?!拔壹覂商追孔樱医Y(jié)婚要一套,父母住一套,這樣子剛剛好??傻艿芤惨Y(jié)婚,兩人都要房子,那父母又去哪里?。俊痹谀暇┍镜氐幕橐鍪袌?,如果男方?jīng)]有房子,極易被未來的丈母娘一票否決。因為弟弟的存在,李平總在預想父母出首付、他來背貸款的局面,所以他很想賺上一筆快錢,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大難題。

職高前兩年,我常??吹嚼钇奖疾ㄔ诖蚬さ牡缆飞希核蛇^麥當勞的服務員,我去買甜筒時,他會給我偷偷多加兩層;他鉆過漢堡王的后廚,偷偷給自己做上一個大大的千層漢堡;他做過KTV服務生,穿梭在陰暗的走廊,捏著鼻子清理客人留下的嘔吐物……只要是能想到的工作,他基本都去試過。

有次,我心血來潮纏著李平帶我一起去兼職,下了課,他便帶上我去到學校附近的一家餐館。那家店的烤鴨是人氣產(chǎn)品,到了飯點,一桌難求,很多人在門口排隊。但是洶涌的客流對于服務生來說并不是好事,此前我沒有端過盤子,笨手笨腳的,經(jīng)常被剛出鍋的飯菜燙到手臂,飯店要求服務員干到打烊,一些喝酒喝到腦熱的食客,會將我們的下班時間拖延至凌晨,地鐵都沒了,我只能打車回家,時薪二十元的工資扣除打車費用后,剩下的錢少得可憐。

干了兩天,實在吃不下這苦,我便提出了辭職,連工資都懶得去索要。李平卻對這份工作格外珍惜:“你看,經(jīng)理同意我們下課后再去上班,打烊后我還能去KTV值一輪夜班。一晚上賺個兩三百輕輕松松!”

“那你晚上不睡覺的嗎?”我問。

“KTV也不是每天都上班啊,白天補覺就是咯,我們這課有什么好聽的?”李平不在意地回答,掏出了一盒“利群”。

的確,沒有任何專業(yè)技能的我們,唯有出賣廉價勞動力來獲取一些可憐的報酬。如果說大學生活是社會的縮影,那么職高生活就是底層社會的寫照。李平做過的工作,也是社會上大部分底層勞動者搵食的途徑,甚至不出意外,我們職高畢業(yè)后也會做這些。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李平這樣吃苦耐勞。在2016年入學以后,賭博之風就被新入學的混子學生帶入了封閉的職高校園。許多個晚上,宿舍熄燈后,學生們都會悄悄地圍在一起“炸金花”和“摜蛋”。雖然每局打的金額都不大,但積累起來依然會變成一個可觀的數(shù)字。有人輸光了生活費,連泡面都吃不起,只能頂著食堂阿姨的白眼偷偷盛免費米飯?zhí)铒柖亲印?/p>

我的后桌“黑魚”就是打牌的一把好手,他從小跟著父親出入棋牌室,仗著童子功,贏了不少錢。黑魚的父親從事煤礦機械生意,家里條件相當優(yōu)越,每個禮拜都給他一千多塊生活費,還總會抽出從麻將桌上贏來的“喜錢”給他補貼上八九百塊。

我以為黑魚也只是玩玩,畢竟贏來的錢對他來說也就是多兩包煙抽。所以,當李平說黑魚向他借錢的時候,我相當驚訝。

“你說多少?黑魚要向你借四千塊錢?”我看著蹲在地上抽煙的李平,“你知道他那條EVISU的褲子多少錢嗎?就那條花里胡哨的褲子,網(wǎng)上要賣到兩千塊呢,他為什么要問你借錢?”

“我也摸不著頭腦,他就跟我說最近賭上頭了,輸?shù)挠悬c多,有點周轉(zhuǎn)不開,問我要四千塊使使?!?/p>

“就他們那幾塊錢起打的‘炸金花’,能讓他輸那么多?”我不信。

李平搖了搖頭:“不是‘炸金花’,是手機里玩的游戲。借吧,我怕他還不上,不借,又顯得我有些不夠兄弟?!?/p>

相比班里大多數(shù)向父母討要生活費的學生,一直在打工攢錢的李平絕對算得上是“闊佬”,他那時卡里的錢已經(jīng)達到了五位數(shù),但是一下子借出去這么多,他也不是很踏實。

“要是過意不去,你就借他唄,反正這些錢對他來說也不難,過個年能拿幾萬塊壓歲錢的人,不是我們這些小門小戶能比得上的?!?/p>

后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后悔說這句話。

2

2018年秋天開學后,本來奉行“上課就是補覺”的李平一改往日作風,他同黑魚湊在一塊兒,每堂課都埋頭注視著藏在桌肚里發(fā)光的手機。他倆時而振臂高呼,連老師的訓斥也絲毫不放在眼里;時而垂頭喪氣,用力捶打著桌面,好像錯失了天大的良機;也會意見不合,爆發(fā)激烈的爭吵,不堪入耳的臟話刺激著班里每一個人的鼓膜。

李平從打工的店鋪里消失了蹤影,一聽到放學鈴,他就像是聽到了沖鋒號,摟著黑魚的肩膀一起往宿舍跑,就算是回宿舍的路上,他們倆的眼睛也沒有離開過手機屏幕。好幾次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他和黑魚在一塊抽煙,注意到他手上的“利群”變成了金黃色的“九五至尊”。

我是后來才知道那煙居然要100塊一盒。我同他打招呼,開玩笑道:“最近在哪里發(fā)財?居然抽那么高檔的香煙了?!?/p>

李平眼都沒抬,隨意地回答:“手機里贏了點兒,改善改善生活?!?/p>

我伸頭看了一眼他的手機屏幕,他正在一個APP的聊天框里打出“xs100”的字符,隨后屏幕里的數(shù)字開始閃爍,直到一組數(shù)字懸停在屏幕上方:“8+1+1=10,小雙”。

“臥槽,真爽,又中了420!”原本蹲在地上的李平一下子站了起來,將我嚇了一跳。他從煙盒里抽出一根“九五至尊”遞給我:“你真他媽是我的福星,這根‘喜煙’你拿著抽!”說完,他便攬著黑魚的肩嬉笑著走遠了。我不抽煙,拿著那根煙,在原地哭笑不得。

不過好景不長,我后面看著李平的煙從“九五至尊”一路降到65元一盒的“軟中華”、45元一盒的“硬中華”、18元一盒的“炫赫門”,最后他甚至連14元一盒的“利群”都買不起了,一天天地湊在班里的抽煙小團體邊“化緣”,毫不在乎同學們的冷嘲熱諷。

“閏土,在嗎?我想問你借1000塊錢,過段時間還你行嗎?”

彼時我正在為期末考試點燈熬油,看到這條消息,心里一陣驚訝。這筆錢對于我這個窮學生來說是一個月的生活費,再往上翻了一下聊天記錄,上次李平跟我聊天還是2個月前。

“借錢可以,但你得告訴我,這段時間你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沉吟了一會兒,回復道。

聊天框頂部不斷閃爍著“對方正在輸入……”,可等了半天,什么消息都沒傳過來。過了很久,他才發(fā)來一段語音:“這段故事有點長,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可以跟你說說。

李平跟我說,在他借給黑魚那4000塊錢之前,就已經(jīng)對黑魚玩的東西十分好奇了。黑魚每逢贏錢,總是會攥緊拳頭,狠狠地在空氣中揮兩下。一次,李平小心翼翼地湊過去,詢問黑魚到底贏了多少,黑魚壓著興奮的勁兒告訴他:“今天又是一包煙錢,打到了1000多塊,爽翻了!”

李平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黑魚側(cè)開身,露出手機屏幕,“個人賬戶”一欄清楚地顯示著“+1000”。那個APP頁面上并沒有他想象中的撲克牌,只有簡單的4個數(shù)字和別的賭客下注的記錄公式。

這些就像磁鐵一樣,瞬間把李平吸了進去。

第一次參加網(wǎng)絡賭博,是李平18歲生日當天,“我身上留了200塊打算晚上買蛋糕,但鬼使神差地就把這錢拿出來給了黑魚,讓他也幫我‘操作’一下”。那會兒,黑魚身上已經(jīng)背了3萬元的賭債,去洗浴中心點個小妹兒都畏手畏腳了。李平送錢給他玩兒,他自然是來者不拒。

賺200塊錢,李平要被各種黑心老板壓榨10個小時,所以,他一遍遍地向黑魚確認:能不能贏錢?黑魚將胸脯拍得震天響:“李哥,我老魚的水平你還信不過嗎?你就在我旁邊看著,保證下出個金蛋來!”

既然黑魚這樣說,李平就不好再去糾結(jié)輸錢的事兒,由著黑魚一股腦兒將200塊充進賬戶,然后專心致志地看起了黑魚的操作。黑魚一邊熟練地下注,一邊跟李平講解那款賭博APP的規(guī)則:其實相當簡單,大體上跟傳統(tǒng)賭博的“大、小、單、雙”相似,賭的是0至9里任意3個數(shù)字的和值,如果和值為13及以下,結(jié)果算作“小”;和為14及以上,則算作“大”;如果僅僅是下“大、小、單、雙”其中一個注,賠率是1.98倍——比如,單押“大”10元,如果開獎結(jié)果是14及以上,能得20元左右。

但是單押“大、小、單、雙”中的一種,中獎賠率實在太低,所以玩得久的賭徒更熱衷于押“組合”。比如,押“大/單”,就是開獎結(jié)果是14及以上的奇數(shù);押“大/雙”,就是開獎結(jié)果是14及以上的偶數(shù),“小/單”和“小/雙”同理?!敖M合”的賠率會高達4.2到4.6倍,也就是說,如果押10元,中獎后即可獲得42元。

為了刺激,這個APP還特意把13和14這兩個數(shù)字設置為“特殊數(shù)字”。如果賭徒押“組合”,開獎數(shù)字是它們,那么即使中獎也只能拿回下注的本錢——下注“小/單”10元,開獎結(jié)果是13,賭徒就只能拿回10元。另外,還有一些高賠率的特殊規(guī)則:“極大(和值為23至27)”和“極?。?font face="楷體">和值為0至4)”的賠率設定的是15倍,“對子(3個數(shù)字中任意2個相同)”是3倍,“順子(3個連續(xù)的數(shù)字)”為12倍,“豹子(3個相同的數(shù)字)”則高達50倍。如果有賭徒能精準猜中開獎結(jié)果的數(shù)字和值,那更是有著16倍到728倍不等的賠率——當然,這樣的中獎概率,極為罕見。

可能是為了避免被網(wǎng)警監(jiān)測到,這個APP的玩家們下注時并不直接輸入文字,而是有著一套“密碼”。大(da)、小(x)、單(d)、雙(s),各取對應的拼音字母,若是要下注“組合”,就把對應字母連起來輸入,比如,押“大/單”10元,就輸入“dad 10”;如果單獨下注某個數(shù)字,則是用t表示,比如,單押數(shù)字“15”10元,就輸入“t15 10”。

黑魚作為老玩家,早已摸索出了一套模式。一般,他會同時下注“組合”和“大、小、單、雙”單項,來提高中獎概率。就像同時下注“大/單”5元、“大”10元,只要開獎結(jié)果是“大”,就至少能贏20元,下注的本錢就贏回來了。這樣“謹慎科學”的打法,得到了李平的肯定,于是他倆便15塊、20塊地下注??赡苁切氯速~戶有福利期,一節(jié)課不到的工夫,李平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200塊錢硬生生變到1200元,盈虧一欄紅艷艷地顯示著“+1000”。

“45分鐘不到啊,我就賺了以前要打工10多天才能賺到的錢!”李平激動地說著,好似又回到當時的興奮。

李平要求黑魚立馬把錢轉(zhuǎn)出來,黑魚熟練地進行“下分”操作,1000塊盈利和200塊本金落袋,收到銀行短信,李平才松了一口氣。

“一方面是沒見過世面,覺得1000塊已經(jīng)很多了,落袋為安嘛!另一方面是怕這個網(wǎng)站不能提現(xiàn),所以想著試一試?!?/p>

黑魚也曾經(jīng)跟他抱怨過,有的賭博平臺太黑,即使贏了錢也不能提現(xiàn)到銀行賬戶里,必須要打滿兩倍甚至三倍的流水??粗X落入口袋,李平對這個APP愈發(fā)信任,立馬給黑魚發(fā)了50塊“喜錢”作酬謝。

3

接下來的一整天,李平都沉浸在贏錢的喜悅中,思考著這筆意外之財該怎么處理?;丶业牡罔F上,他看到了黑魚幫他在手機里下載的那款網(wǎng)賭APP,就又鬼使神差地點了進去。

白天贏錢來得容易,李平信心大漲,“我就想著充值100塊玩玩兒嘛,反正白天也贏了1000塊,就算輸進去了也不心疼”。

他回憶著黑魚“上分”時候的操作,好不容易才把100塊充到自己賬戶??粗~戶上顯示的余額,李平心里很激動,早上贏錢后大腦里那種過電般的快感,他很想再體驗一把,但也惴惴不安,“我當時根本看不懂歷史開獎規(guī)律,也不知道下一局會開什么。雖然嘴上說著不心疼,但是細細一想這100塊要是輸進去了,那可比割了我的肉還難受”。

初次操作,李平異常小心,連續(xù)觀察了好多局都沒敢下注。良久,終于他感覺摸到了一點規(guī)律,才鼓起勇氣學著黑魚輸入:“dad 5,da 10,確認下注!”就在他屏住呼吸等待開獎結(jié)果時,手機屏幕上卻顯示出了一行字:“投注失敗,超出投注時間。”他這才看到了APP頂端的“封盤”倒計時。

投注失敗,李平卻暗自松了口氣,嘴里反復小聲念叨:“再看看、再看看,萬一沒有開‘大單’或者‘大’,我豈不是白白損失了15塊錢。”

漫長的1分鐘很快過去,李平抽出身份證蓋住開獎界面,按黑魚的樣子,一點一點將身份證向后移,一個數(shù)一個數(shù)地仔細看,那一注的3個數(shù)字加起來,真是“大單”。

“第一次下注,雖然慢了一拍沒押上,但是結(jié)果意外中了,我一時覺得自己賭神附體,下一把一定也能押中?!?/p>

李平心花怒放,吸取教訓,飛速地在下一輪的下注頁面輸入了“xs 5,x 10”。這次系統(tǒng)再沒和他作對,順利跳出“下注成功”的提示,李平的名字和下注內(nèi)容也跟著一群賭徒的名字列在主頁表格里。

李平睜大眼睛緊緊盯著“封盤,等待開獎”的彈窗,頭一次下注,真金白銀的15塊,他手心甚至汗?jié)窳?,握住手機的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發(fā)白。開獎彈窗很快跳了出來,沒等他用身份證慢慢“搓”出開獎結(jié)果,鮮紅的“盈利彈窗”就映入了他眼底。

“小/雙,是小/雙!”李平重重地拍了下大腿,將坐在他身邊的乘客嚇了一跳??粗~戶余額變成126塊,李平爽得不行:“動動手指,就賺到辛苦端盤子1個多小時的工資,那種成就感要把我整個人給撐開了,腦子里酥酥麻麻的,只剩下繼續(xù)賭這一個念頭?!?/p>

嘗了甜頭的李平即刻投入到新一輪的賭局之中。一次又一次地下注后,他的操作手法愈發(fā)熟練,賬戶余額一路漲到了500多塊。他見好就收,生怕這筆天降橫財又還給了賭場,立刻將這筆錢提現(xiàn)了出來。恰好地鐵到站,這趟賭博之旅就匆匆結(jié)束了。

走到家門口的煙酒店時,李平想著手機里多出來的錢,停下了腳步。“之前每次來這,只能買最便宜的‘利群’,看著鮮紅的‘中華’也只能眼饞,不知道抽起來是個什么味道”,他走進店里,豪爽地問老板要了兩條“中華”,在老板驚詫的眼神中掃碼付款。

當繚繞的香煙進入肺部,又從嘴里輕輕吐出時,李平感到一陣徹底的輕松。

回到學校后,李平跟同學們躲在小角落里抽煙時終于不再用蹭煙了,他大方地拿出“中華”,不要錢似地散給同學們。同學們以為他發(fā)了大財,一口一個“平哥”,簇擁著他討教“發(fā)財秘籍”。嘴上的吹捧和眼里的羨慕,讓李平整個人都飄在了天上,“感覺倍兒有面子!”

可對于一群年輕的老煙槍來說,煙再多也是不夠分的。那兩條“中華”很快就見了底,凝視著最后一包煙盒里那根孤零零的“發(fā)財煙”,李平不由又回憶起來錢的快感,又一次打開了潘多拉魔盒。

4

害怕在班里賭博會被老師發(fā)現(xiàn),又怕一起抽煙的同學們知道自己發(fā)財?shù)拿孛?,李平開始翹課了。經(jīng)過一番精挑細選后,他將學校計管系大樓一個偏僻的樓梯間作為“發(fā)財工作室”——那里本來是保潔阿姨用來儲藏紙盒、飲料瓶等的雜物間。

沒了同學和老師的干擾,李平全身心都投入到賭博里。接受了黑魚的“真?zhèn)鳌?,李平也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下注?guī)律——他一般會下注“dad 50,d 100”,同時單押“15”、“17”和“19”各10塊,這樣只要開出的結(jié)果為“大”,就可以將本錢贏回來,如果開出的結(jié)果為單數(shù),或者單押的3個數(shù)中了一個,還能贏更多的錢。

憑著這套“秘技”,李平如同賭神上身,一上午就將賬戶上的1000塊打到了5000塊。那天中午,他沒有和往常一樣跟我去吃令人反胃的廉價食堂套餐,而是拉上幾個抽煙的好弟兄去了外面的飯店,幾個人開了一桌,點了幾道硬菜,配上小酒,美滋滋地搓了一頓。

“有錢的感覺真的是太好了,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李平在語音里陶醉地對我說道。

“那在贏到幾千甚至上萬的時候,你就沒想過把這筆錢攢起來嗎?然后接著打工嗎?”

“存不下來的,不說這錢很快會被我充進APP,還有可能輸給莊家。與其還給網(wǎng)站,不如自己享受享受!”李平接著說,“再說,打工能賺幾個錢?夜班還傷身體,現(xiàn)在這樣動動手指,照樣是憑本事賺錢!”

李平最后一絲謹慎不見了蹤影。那款APP成了他的取款機,但凡身上的錢揮霍得差不多了,便會點開玩上幾把。一來二去,小額下注已經(jīng)無法滿足他的胃口,他每次投注的賭資像坐火箭一般,甚至沖到上千。贏來的錢是越來越多,但是輸?shù)舻腻X也累積成了一個相當驚人的數(shù)字。他頭一天贏了2000塊,第二天就能花掉1000塊,第三天運氣不好再折進去2000塊,表面上輸贏是持平的,但是賬戶卻少了1000塊。

“當時我腦子里只想著那贏了的2000塊,哪怕輸了,后面也總會有機會贏回來的嘛!”

也是因為這種想法,李平一步步地踏進深淵。此前打工攢下的幾萬塊錢加上贏來的錢,經(jīng)不起他沒日沒夜地賭博和擺闊請客吃飯,急于翻本的他遂跟黑魚一樣,將主意打到了同學身上——只要能贏了錢,就把借來的錢還上,這不就行了嗎?!

但這種“借雞生蛋”方式早被無數(shù)個賭徒驗證過,結(jié)局無外乎雞飛蛋打,錢輸給莊家,還要面臨人際關(guān)系崩塌。李平向班里一個男生借了1000塊,承諾過段時間就還。也許是看到他抓耳撓腮的樣子,那個同學毫不猶豫地把錢借給了他??赡?000塊在李平的銀行賬戶里沒待滿1分鐘,就被他充值進APP。10分鐘后,李平睜著被煙熏紅的眼,愣愣地看著錢被吞了。

“當時,我明明想打‘小/雙’的,如果打了‘小/雙’就發(fā)財了。我以為我已經(jīng)看懂規(guī)律了,想著千載難逢的機會,千萬不能錯過!”

李平不服氣,又跟另外一個同學借了1000塊。急于“回血”的他下注完全沒了章法,只顧填高賠率的下注組合和單個數(shù)字,期待一把抹平之前的債務。奇跡當然不會發(fā)生,盈虧那一欄變?yōu)榫G油油的“-2000”,他無力地癱倒在座椅上。

“我現(xiàn)在才知道,莊家根本不怕你贏,就怕你不賭!他們要先將你養(yǎng)肥了,才一刀刀割肉。我身上真的一點錢也沒有了,這1000塊是我想問你借來吃飯用的?!崩钇降穆曇衾锍錆M失落。

我沒再多問,將1000塊轉(zhuǎn)到他賬戶里,叮囑道:“幾千塊就當買個教訓了,可千萬別再賭了。”

“不會的不會的,這些都是騙人的。等我勒緊褲腰帶熬過這幾個月,過年以后肯定洗心革面、徹底戒賭!”李平信誓旦旦地道。

5

2019年春天開學后,李平就將錢還給了我,然后又變成了每天上課補覺的打工仔。一放學,他就奔波在打工路上,我只能偶爾看到他的背影。

日子不緊不慢地混著,一群迷茫的少年人在牢房一樣的校園里空耗青春。在一堂無聊的專業(yè)課上,臨近午餐時間,大家東倒西歪的,李平早趴下了,黑魚的座位一如既往空著——李平戒賭后,他的“發(fā)財工作室”由黑魚承繼了過去。

可那天,黑魚卻意外地回到了教室,陪同他的是一個穿黑色大衣、體型彪悍的中年男人,手里提著一個黑色大包。平常飛揚跋扈的黑魚像個小綿羊一樣溫順地跟在他身后。

“是他嗎?”男人指了指李平。

黑魚小雞啄米似地點頭,男人便重重地將黑包墩在李平桌上。

李平被驚得一下站了起來,男人倒是漠然不動:“欠了他多少錢?”

黑魚拿出一個本子翻了翻,喏喏道:“四、四千塊?!?/p>

男人嘴角略微扯動了一下,卻什么也沒說,自顧自地拉開了包——這舉動引來周邊同學的一陣驚呼,因為那包里塞滿了一疊疊的百元大鈔。

男人拿出一疊錢,熟練地數(shù)出四十張遞給李平,然后拉上拉鏈,對著黑魚道:“下一個在哪個班?”

黑魚回復后,兩人一前一后離開了教室,留下了不知所措的李平和不明所以的老師同學們。李平愣了一下,也跟著出了教室,老師喊他也充耳不聞。

當天放學后,李平一反常態(tài),坐在地鐵站前的座椅上愣愣地抽著煙。我看到了,就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開玩笑說:“咋了李總,今天不去讓老板給你打工啊?”

他沒有給我任何回應,盯著地上的石磚,煙都快燒到了手指也渾然不覺,突然冒出一句:“你說我還有救嗎?”

“說什么呢?今天不才有人給了你一筆巨款嗎?”我以為他在開玩笑,嘻嘻哈哈地回道,但見他的臉色沒有一絲緩和,我才意識到不對勁:“難道,你還在網(wǎng)賭?”

李平沉默,答案不言而喻。

我坐在他身旁輕輕問道:“輸了多少?”

“七八萬吧?!?/p>

“我X……”

李平說,饑餓才是人類最好的老師,靠著借錢才能吃上一日三餐的那段時間,他真的想過戒賭。不過,他最大的失落來源于“煙搭子”們,“以前贏錢的時候,那些人左一口‘平哥’右一口‘李學長’,為了抽‘大龍(九五至尊)’就差喊我‘干爹’了!我一輸錢,沒了好煙給他們,那群畜生在學校里碰見了,連個招呼都不打一聲!”

李平越發(fā)痛恨讓他陷入如此境地的網(wǎng)賭。他給聯(lián)系人列表里的每一個網(wǎng)賭代理都發(fā)去了一段污穢不堪的罵人語音,再飛速地將其拉黑刪除,以此來獲得一絲報復的快感。他清理了手機的每一個角落,確保沒有留下賭博APP的痕跡。

他還常常去逛一些戒賭群,以此來獲得一些心靈慰藉。與那些動輒輸了幾十上百萬、需要窮盡一生去“補天”的老哥們比起來,他欠下的幾千塊似乎也算不上什么。但是最讓李平恐懼的,是這些賭狗們扛不起賭債與家里人坦白的時刻。許多欠下天文數(shù)字的賭狗,家里條件都相當優(yōu)越,父母幾乎都有著體面的工作。但這些受過優(yōu)良教育的家長們得知自己孩子染上賭癮、欠下需要以十年為還款單位的巨債后,沒有一個不感覺“天塌了”。他們回過神后,除了用最惡毒的語言去咒罵,就只能默默背起這筆債務。

李平不敢也不愿想象,如果他媽知道最為乖巧的大兒子沾染了賭博,并被追債混混上門逼債,會氣到做出什么事?所以他從始至終都沒想著向家人求助,連弟弟問起,都只是說在玩游戲。

編者注:“補天”是網(wǎng)賭賭徒之間的一種“黑話”,指給自己制定一個“每日計劃”,每天贏多少錢,然后贏多少天,就能償還完債務“上岸”。

即使李平已經(jīng)犁庭掃穴,網(wǎng)賭的邪惡種子還是會繼續(xù)生根發(fā)芽。寒假第三天,李平收到了一個好友申請,點開,是一個頂著擦邊美女頭像的人,他沒多想,便同意了。正當他在回憶是在哪里認識過這樣一個辣妹時,對方發(fā)來了微信消息:“哥,小妹給您送過年福利啦,有空過來查188福利!”

李平的手指懸在了半空。

混跡戒賭社群后,他自然知道這是怎樣一種套路——莊家為了吸引“上岸”賭徒,會讓一些客服代理頂著美女頭像,根據(jù)之前記錄的聯(lián)系方式,以“返水”“發(fā)福利”等方式吸引賭徒回坑。他們會給賭客的賬戶里充一些賭資,只能用于賭博,不能提現(xiàn),很多賭徒會抱著“反正是免費的,不玩白不玩”的念頭再次入局,然后就是反復戒賭,從此再難翻身。

“你都知道是圈套了,為什么還會去玩?”我不敢相信地問。

李平說,他當時自以為摸清了其中的門道:“這些賭狗贏錢的時候都不會想著收手,輸錢的時候還盡想著翻盤,最后就是白白給莊家送錢!”可他居然也給自己制訂了嚴格的“補天”計劃——每天,只要贏下2000塊就收手,輸?shù)脑?,最多也只能?000塊。他還細細算過,假設進展順利,寒假結(jié)束后,他不僅能夠償還所有欠款,手上還能攢下一筆。

所以,他心安理得地領取了客服送來的過年福利,將其作為翻盤資金,開始日夜酣戰(zhàn)。

6

2019年南京的新年靜悄悄的,禁放煙花條例頒布以后,帶走了過年的最后一絲生氣。李平穿著新冬裝靠在親戚家的沙發(fā)角落里,對親戚詢問近況的招呼充耳不聞,對他爸皺起的眉頭視而不見,就直勾勾看著手里的小屏幕。

正是新一輪賭局封盤倒計時結(jié)束,贏錢的賭徒激動地在聊天頁面刷發(fā)財表情包,輸錢的人那些懊惱的話語,很快就被淹沒了。李平輕輕咽了口唾沫,手里的身份證緩緩向右移動,每看到一個數(shù)字,心臟都會加速跳上兩拍。

“6+4+7……17,大/單,中了!”李平興奮地拍了拍沙發(fā)扶手,握著的身份證硌進肉里有點疼——這一輪,他還押中了開獎數(shù)字“17”,賠率達到了13倍,賬戶里瞬間就多了3000多塊。丟失的新年活力在這一瞬間又回到他身上。他的賬戶里已經(jīng)累積到了1萬2千塊,不僅能夠還清債務,還能換個新手機。

但是他準備提現(xiàn)的時候,卻突然猶豫了。

“我定的目標是每天贏2000塊,但那天實在太順了,前幾把都還只是押對‘大/小’,最后居然直接讓我押中數(shù)字,一天就贏了4000多塊。我就想著,用這計劃外的收入,能不能乘勝追擊。”

于是,他退出了提現(xiàn)頁面,轉(zhuǎn)而又一次打開了下注框。

“我不要多,贏到2萬,我就收手,然后再也不賭!”

“大/雙”連續(xù)很多期都沒有出現(xiàn)過了,他這次選了“22”——他在投注框里輸入“da 1000,das 500,t22 500”,只要下一把開“大”,最起碼也能把本錢收回來。

封盤倒計時結(jié)束,數(shù)字瘋狂轉(zhuǎn)動,李平不緊不慢地點上了一支煙,然后把身份證蓋在手機屏幕上。等待開獎的這幾秒鐘是他最享受的時刻,他像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獵人守候在陷阱旁,等待獵物送上門來。

李平一點點移開身份證,“2+5+2(小/單),還是‘對子’”,他的眉毛皺了起來,但是看著賬戶里的1萬塊,心里還是相當放松。

思索了一會兒后,李平?jīng)Q定“倍投”——這也是APP推出的一個投注方式,蠻受賭徒喜歡。因為賠率是固定的,賭徒第一把沒猜對輸?shù)袅吮惧X后,第二把將下注的本錢翻倍,若是猜中了,刨除兩次下注的本金后,還有凈賺。這種投注方式的誘人之處在于,只要一直翻倍投注下去,即使一個人運氣再差,可只要贏一把,就能連本帶利地賺回來。

李平狠嘬了一口煙,堅信下一把會開“大/雙”——連續(xù)幾天贏錢后,他又覺得自己已經(jīng)掌握了開獎規(guī)律,剛剛只是小小的失誤罷了。他用力地敲下下注內(nèi)容,“da 3000,das 1000”,穩(wěn)妥起見,他沒有押單個數(shù)字。

可惜的是,這一把不管李平怎樣對著身份證吹氣,開獎結(jié)果還是落在了“小/單”上。他瘋狂咒罵,嗓門甚至蓋過了親戚們打麻將的聲音。幾個長輩投來關(guān)心的眼神,被李平狠狠地瞪了回去。

短短幾分鐘,李平3天的“奮戰(zhàn)成果”付諸東流。他不死心,想要繼續(xù)“倍投”,把之前輸?shù)舻腻X贏回來,但系統(tǒng)頁面卻彈出了“余額不足,請充值”——要繼續(xù)倍投,下一輪至少要下注8000塊,但他的賬戶余額現(xiàn)在只剩6000多了。

“倍投”看起來是給了賭徒翻盤的機會,但實際上沒有幾個人有這么多本金下注。開獎是沒有任何規(guī)律可言的,上一把的開獎結(jié)果也不會影響下一把,甚至有可能出現(xiàn)連續(xù)幾時次的“長龍(相同的開獎結(jié)果)”,那哪是普通賭狗能“倍投”得起的?

就在李平糾結(jié)是否繼續(xù)“倍投”的時候,“嘟”的一聲震動,將他的注意力拉回APP頁面?!?+9+5……22”,正好是李平前兩把下了重注的“大/雙”。

李平狠狠地跺了跺腳,嘴里破口大罵,最后一點理智也煙消云散。他當即從花唄里套出2000塊,毫不猶豫地充進賬戶,然后下注了“da 4000、 das 2000 、t24 2000”——他堅信下一把還會出“大/雙”。

隨著倒計時結(jié)束,李平屏住呼吸,腦門上都是汗,這次,他換上一張紅彤彤的百元大鈔作為“搓獎”工具。

“大、大、大……”李平顫抖著翻開百元大鈔的邊角,看到結(jié)果的一瞬,整個人仿佛被從溫暖的室內(nèi)一下扔進了冰天雪地里,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又是一把“小/單”,賬戶顯示變成了綠油油的“-8000”。

沒了,都沒了,還欠下了2000塊。

“翻本,我要翻本!”李平腦子里只剩下這一個念頭了,他飛速地將還沒捂熱的幾千塊壓歲錢也“上分”到賬戶里,又向弟弟借了幾千塊錢,勉強湊夠了倍投的本錢?!爸灰乇?,我就立刻‘下分’,不賭了!”他賭咒道,鄭重地將1萬多塊“梭哈”了“大”。

可即使他用最可憐的目光期盼著,等來的依舊是冷冰冰的噩耗。

“七對!我胡了!”一旁的親戚發(fā)出喝彩,站起身來問牌桌上的人要錢。

李平這才如夢初醒。

7

過完年,李平回到學校,再次刪除了那個APP,也拉黑了美女客服,即使有漏網(wǎng)之魚往他郵箱里發(fā)郵件,他也毫不動搖地刪除。為了償還賭債,李平聯(lián)系上之前的兼職,重新開始了“學?!蚬ぁ丶摇钡摹叭c一線”。

而黑魚自始至終都沒有想過戒賭,哪怕已經(jīng)欠下幾萬塊賭債,仍然日以繼夜地撲在APP上。其實李平做夢都想過上黑魚的生活:贏錢就帶著朋友們?nèi)蕵穲鏊c上幾個年輕姑娘,一群人通宵達旦地荒唐;輸錢就問父親或者朋友借錢,繼續(xù)投注翻本。

李平曾經(jīng)一度疑惑,像黑魚這樣從小到大都沒有為錢發(fā)過愁的人,為什么對賭博樂此不疲?

“直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真正吸引黑魚的根本就不是中獎后贏的那一點點錢,而是網(wǎng)賭本身——下注后等待開獎的緊張、用身份證‘搓’出每一個數(shù)字的刺激,以及押中后的愉悅。這些感覺混雜在一起,讓人的腎上腺素不斷分泌,即使輸了錢,也樂在其中。”

這樣的瘋狂很容易就感染身邊的人,李平不出意外地又復賭了?!鞍l(fā)財工作室”的人員也增加了,之前一起抽煙的弟兄,大多都被李平和黑魚領進了網(wǎng)賭的大門。為了方便交流戰(zhàn)績,他們拉了一個群,PO贏錢的截圖。誰贏了錢,就會被一群人起哄要求請吃飯,飯桌上自然也離不開賭。

深陷網(wǎng)賭的賭狗拉身邊朋友下水是常規(guī)操作,因為大部分網(wǎng)賭平臺都有“拉新機制”,只要老玩家邀請來新玩家并賭夠一定的流水,就會返給老玩家一定比例的獎勵金。新玩家充值的錢越多,老玩家的獎勵金就越高——這也是一些負債賭狗的“回血”手段之一。

李平在黑魚的邀請下,去了新的網(wǎng)賭平臺。與半年前剛開始涉足賭博時的小心翼翼不同,見慣了大錢的李平這一次崇尚起了高風險、高回報,每次下注最低都是1000塊起。賭運好像再一次降臨在他頭上,他又達到了“高光時刻”,換新耳機,買新手機,手里的煙變成了100塊一盒的“冬蟲夏草”……

李平一時風光無限,黑魚那邊的窟窿卻越來越大,賭債滾雪球滾到了十幾萬,不再是問父親要錢和向朋友借錢能夠解決的問題了。他整宿整宿地在床上翻來覆去,終于在一天承受不住同學的討要后,選擇了和父親坦白。

“黑魚說他坦白的時候,他老子正在棋牌室里搓麻將。他撲通一聲給他老子跪下了,他老子聽到他居然在網(wǎng)上輸了十幾萬,立馬就把一個麻將牌狠狠砸到了他頭上,聽說都出血了?!?/p>

后來的事,就是我們都看到的那一幕——黑魚的父親帶著一大包現(xiàn)金,來學校給兒子的朋友們還錢。

“他弄得那么興師動眾,一方面是為了震懾我們,讓我們不要再帶著黑魚賭博;另一方面是為了給黑魚看看,十幾萬到底有多少,給他一點金錢的概念。”李平說。

十幾萬對于黑魚家來說只是毛毛雨,但是誰家的父親也不愿意孩子沉淪賭桌。是黑魚聲淚俱下的懺悔保證,換得了父親的一次拯救。

有了父親的幫助,黑魚算是暫時“上岸”,又回歸了“富二代”聲色犬馬的生活??杀缓隰~帶回了坑里的李平,為了維持住奢侈的日常開銷,唯有日夜奮戰(zhàn)在網(wǎng)賭APP里。一度贏下過幾萬塊的戰(zhàn)績讓他無比膨脹,他的投注完全沒了控制,動輒三五千塊地下注,一個成年人的月工資,也不過就是他幾分鐘的輸贏流水。

后來李平跟我說,“那個時候的我,每天渾渾噩噩,上課趴在桌上賭,放學走在路上賭,回家躺在床上依然還在賭”,“每天一睜眼,想的就是抓緊時間玩上兩把,晚上一直到賭局結(jié)束,才依依不舍地閉眼睡覺。一天到頭,唯一的盼頭就是能在賭博平臺上撈回來一點”。

終于有一天,李平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問身邊所有人都借過了錢,已經(jīng)根本還不上了。但他腦子里還在想著從什么地方搞點錢來。之前他做過放貸員的兼職,知道高利貸碰不得,也不知幸運還是不幸,他竟然找了一家還算正規(guī)的貸款平臺貸出了4萬塊錢,繼續(xù)鏖戰(zhàn)?!拔乙呀?jīng)不想著贏錢了,只想著能把欠下的賭債還清”。

那段時間,李平走火入魔一般,眼里只有冷冰冰的開獎數(shù)字和“大/雙”“小/單”等開獎結(jié)果。等他輸完了那4萬塊,南京已是春意漸濃,二月蘭隨風搖曳,陽光照在來來往往的行人身上,但是他感受不到任何溫暖,不禁打了個寒顫。

尾聲

我去問過曾經(jīng)職高的班主任,對李平和黑魚網(wǎng)賭的事情是否知情?她無奈回答:“有同學透露過一些,我也只知道一點皮毛,問他們的時候,總是像沒事人一樣,所以我知道的也并不全面??删退阒?,我也只能替他們瞞著,不然學校介入,問題就復雜了。”

畢業(yè)后,我和李平雖然分到了同一個公司,但是身處不同部門。

即使對一個有穩(wěn)定工作的成年人來說,8萬塊也不都是立馬能拿出來的,何況李平這樣一個剛畢業(yè)的學生?!拔易鲞^奶茶、做過漢堡、發(fā)過傳單,也上街貼過小廣告。賣過健身卡、端過盤子,也在KTV當過服務員……只要來錢的活,我都做”。為了還賭債,李平嚴格控制生活費,他經(jīng)常沒錢吃飯,就學著農(nóng)民工師傅買上幾個饅頭和一瓶礦泉水,蹲在街邊將就一頓。他說,這幾年他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幸好,那些兄弟們都沒有催著要還錢,努力了好幾年,李平總算清賬了。

“你還記得黑魚嗎?”飯桌上,李平突然問我。

我點點頭——黑魚沒有按分配跟我們到國企上班,而是突然參軍入伍了。

“他終究還是復賭了?!崩钇降?,“我那時候正在還債,極力勸說黑魚不要再賭了,可我始終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p>

沉浸于賭博中的黑魚根本聽不進任何勸誡。他一天天地賭,一天天地輸,很快又欠下了十幾萬賭債。頂不住壓力的他只好再一次向父親坦白,這一次,他爸表現(xiàn)得相當平靜,沒有責罵和毆打,只是將他帶回家中,轉(zhuǎn)給他十幾萬用于還債,然后就給他報名了秋季征兵。

“那他退伍回來還會賭嗎?”我問。

李平?jīng)]有回答,自顧自道:“現(xiàn)在,我才真正理解了‘無債一身輕’到底是個什么含義。剛沾上的時候,怕的是把本錢輸?shù)簦悔A了一些錢后,怕的是錯過了某把應該中的賭局;開始輸錢后,急的是怎么把輸?shù)内A回來;到最后窟窿填不上了,借了貸款,只祈禱著能把本金贏回來。”

我不知道應該接什么話了。

“唉,真該死,這張彩票又沒中。”李平恨恨地將刮刮樂扔進一旁的垃圾桶,抱怨道,“那些刮出40萬大獎的都是怎樣的‘天選之子’?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

我沉默地看著刮刮樂售票機旁被廢棄彩票堆滿的垃圾桶,頭上是各種中大獎的喜報,年輕人們在底下進進出出,似乎跟當年的李平和黑魚一樣,期待著那縹緲的發(fā)財夢。

文中人物名為化名

作者:閏土

編輯:吳瑤

題圖:《孤注一擲》(2023)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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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閏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