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國小民 》第146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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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爺爺年輕時荒唐不正混,唱戲、做買賣、闖關(guān)東,除了糊自己的口,掙不回一分錢,倒落下一身的病。他哮喘發(fā)作時,整個人宛如猛烈拉動的風(fēng)箱,急促的咳喘聲能從胡同頭傳到胡同尾??删褪沁@樣的一個人,卻會一言不合暴打老婆孩子。
我奶奶手腳笨拙,做事沒譜,既把不住家,也照顧不好孩子。家里窮,一堆孩子經(jīng)常連口熱飯都吃不上,她煮一鍋地瓜干,用大盆子盛了,冷冰冰地放在炕上,任由孩子們上去搶。
為了防孩子偷嘴,爺爺將一袋地瓜干藏在草垛里,一群孩子餓狠了,圍著草垛找吃的。我大姑打小有點傻愣愣的,一次她餓得受不了,就去偷人家地里的玉米生吃。主人抓住了她,往她脖子上掛兩根玉米,拉著滿街游行。
大姑長相平平,從小就不大討人喜歡,被爺爺奶奶忽略。她沒有學(xué)上,就在家照顧妹妹,拾草摘菜。她13歲那年,我小姑也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學(xué)校的老師找到家里,看到已經(jīng)被耽誤的大姑,就勸爺爺送姐倆一起去讀書。那時我父親和二叔都已經(jīng)成家,父親時不時能給爺爺一點錢,家里的日子開始變好,爺爺這才同意大姑去上學(xué),姐倆同一年級、同一班。
好不容易進入學(xué)校的大姑仿佛突然開了竅,跟經(jīng)常為了吃飯而上學(xué)遲到、帶上干糧卻忘記書包的妹妹不一樣,她讀書極刻苦,成績也不錯。正因如此,爺爺怕村里人笑話,不好意思把她從學(xué)堂里攆回來。
或許,大姑那時候就已經(jīng)隱隱察覺到,上學(xué)是她唯一改變命運、離開農(nóng)村的機會。
我的奶奶和姥姥是親姐妹,所以我母親從小就知道奶奶家的情況,說起往事,母親只說自己從沒見過大姑這樣“獨”、這樣“狠心”的人。那時大姑在高中住讀,每星期只回一次家,有時遇到暴脾氣的一家人打成一窩蜂,鬼哭狼嚎,她竟然可以做到眼皮子也不抬,理都不理。她自顧自地去廚房疊上一摞煎餅,從腌菜缸里撈出咸菜,切好打包,然后就回學(xué)校去了。
我母親不理解,認為大姑作為女兒應(yīng)該要在家拉架、勸架才對。可我卻覺得,也許大姑那時候就已經(jīng)對這個暴力、破敗、被外人瞧不起的家庭完全失望乃至絕望了。
大姑想躍出農(nóng)門,然而她的求學(xué)之路并不順利。80年代的大學(xué)錄取比例低,山東考生又多,頭一年高考,大姑連??贫紱]考上。大姑不甘心,但強橫的爺爺卻覺得,考試的機會他已經(jīng)給了,考不上是大女兒自己的事,家里不可能讓她一年又一年地復(fù)讀。更重要的是,女孩歲數(shù)大了,再耽誤幾年,連好點的婆家都找不上。所以,爺爺眼皮子都不抬,丟下一句話:“沒考上就沒考上吧,找媒婆來說親吧,大嫚(膠東話,女孩)總是要嫁人的?!?/p>
相比于前途未卜的復(fù)讀,大姑嫁人對家里只有好處,還實惠得多——可以得一筆彩禮;到了四時八節(jié),女婿會送來好吃好喝的;農(nóng)忙時節(jié),女兒女婿還會回來幫忙干活。
父女倆僵持不下,后來一個在東北某機關(guān)任職的親戚得知消息,表示愿意把大姑的戶口遷到東北,讓她在那里考大學(xué)。在電話里,那個親戚信心滿滿:“穩(wěn)把地能考上!”
于是爺爺不再強橫地攔阻了,我父親和二叔也表示支持,大姑在山東披星戴月地復(fù)讀了大半年后就去了東北,之后成功考入吉林大學(xué)。那年頭讀大學(xué)不但不要學(xué)費,還有補助。我父親也經(jīng)常會匯一點錢給大姑,她基本實現(xiàn)了獨立,也徹底走出了這個家庭。
大姑讀大二那年,爺爺因腦溢血去世了,從那時起,她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即便偶爾回家?guī)滋?,也是窩在屋子里翻書、睡覺,不愿意跟村里人、甚至是家里人多說話。
2
1992年冬天,大姑帶著男友、大學(xué)同班同學(xué)徐立宏回到山東老家。徐立宏身高足有1米85,穿著黑色大衣,氣質(zhì)儒雅。大姑長得不漂亮,但勝在個子高挑,有書卷氣。那天她也穿了一件質(zhì)地很好的黑呢子長大衣,腳踩黑色高跟鞋,跟高大的男友站在一起,臉上有種當(dāng)仁不讓的傲氣,還有種高不可攀的氣場。
大衣、高跟鞋都是徐立宏買的,大姑很珍愛它們,回到家就細心地把大衣掛起來,暗淡的房間頓時蓬蓽生輝。徐立宏還出錢給大姑割了雙眼皮,我偷偷地看了看她的臉,果然跟從前大不一樣了,她的臉色白嫩通透,眼睛變大變亮,齊下巴的烏黑短發(fā)很好地修飾了臉型,整個人容光煥發(fā)。
這次回家,大姑不再窩在屋子里了,而是拉著徐立宏在村里四處走。他們跨出土房的低矮門楣,攜手走在破舊的村莊街道上,村里的人無不仰慕地看著,嘖嘖稱贊,說一向被人看不起的老孫家,竟然也能攀上了這么一個一表人才的女婿。
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大姑和徐立宏被分配到平度市的一家大型國企,一個做行政,一個做技術(shù)。工作穩(wěn)定后,他們結(jié)了婚,單位給的住房補貼再加上婆家出的錢,小兩口在市中心買了樓房,三室兩廳,十分氣派。
大姑的女兒妍妍出生后,我父親和小姑去平度喝滿月酒,發(fā)現(xiàn)大姑確實嫁了一戶好人家——婆婆精明能干,應(yīng)酬功夫了得;公公高大健壯、吃苦克己;徐立宏的大哥是縣城的干部,威風(fēng)凜凜;他的弟弟、妹妹們都樣貌出挑、能說會道。徐立宏更是家里最會讀書、最受寵、樣貌最好的兒子。
大姑偶爾回娘家,都是衣飾光鮮,容顏舒展,幸福從眼神里溢出來。一次,我母親回來感嘆:“你大姑父真是疼你大姑,你大姑歪在炕上睡,你大姑父和你爸、你二叔在炕桌上喝茶,他隔一陣就給你大姑打打蚊子。你大姑命真好,找了這么好的男的……”
大姑也會說起婆家的事,但她從不像村里的那些已婚婦女,只會埋怨婆家人不好,反而會驕傲地橫向?qū)Ρ龋?/p>
“咱娘也太邋遢了,東西胡塞亂堆,我婆婆就不這樣,家里收拾得順順溜溜、干干凈凈,人家也是農(nóng)村出身?!?/p>
“咱大(爹)只會窩里橫,咱娘只會哭,根本撐不起門戶來,肯定受窮。我婆婆公公也是農(nóng)民出身,卻能在城里做起不小的買賣來,起早貪黑,不怕吃苦,掙下家業(yè)?!?/p>
“大哥喝點酒就出洋相,說話那個稠啊,那個不中聽啊,讓人一看就是沒文化,沒質(zhì)量。大哥,你怎么不學(xué)學(xué)徐立宏他哥?看看人家多有質(zhì)量?!?/p>
自從大姑考上了大學(xué),她就再也不是普通的“大嫚”了,面對她的批評,奶奶和我父親只會慚愧地笑??苫氐郊?,我父親越想越不平:“你大姑笑話我喝點酒,說話不中聽,她咋不說徐立宏呢?這人是真貪酒,沒見過這么貪酒的人,簡直是一杯接一杯,沒個夠。還饞,一大老爺們兒,見了海鮮跟個小孩似的,一邊吃還一邊舔手指?!?/p>
“脾氣也黏黏糊糊的,不過——”父親驕傲又欣慰地說,“這樣也不算壞事,你大姑把得住家,管得住他,看得出來,他們家里你大姑說了算!”
3
這么多年來,我母親總愛拿自己跟大姑對比——她們都曾是娘家最受冷落的女兒,可是對娘家的態(tài)度卻完全不一樣。
母親一天學(xué)都沒上,婚后卻扒心扒肺地對娘家人好。小時候,我和弟弟還穿家里手工做的土得掉渣的棉襖時,母親就花錢給侄子買了稀罕的羽絨服。大姑卻瀟灑得多,她婚后只一心經(jīng)營自己的小家庭,娘家的事則不愿過問,甚至把娘家當(dāng)成了累贅,遠遠地拋在腦后。
我奶奶去世后,大姑一兩年才回一次老家,除了不遺余力地提攜過從小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妹妹,她對兄嫂、侄子、侄女都不太親近,甚至顯得有些不近人情。她回來時基本兩手空空,也不過問孩子們的學(xué)業(yè),但走的時候卻提著給婆家人、領(lǐng)導(dǎo)、同事精心準備的各種特產(chǎn)。我母親和嬸嬸對此都很不滿。
我母親抱怨過很多次,說大姑不想好:“不想想當(dāng)初讀大學(xué)的時候,你爸給她匯過多少次款?怎么對這個大哥一點都不親?!?/p>
后來我聽大姑偶然說起,才明白其中的緣由——她覺得我父親不發(fā)火還好,發(fā)起火來跟爺爺一模一樣。
有一年,我父母做販賣海鮮干貨的小買賣,路過平度,在大姑家住了一宿。
大姑生了孩子以后,胖了一大圈,整個人圓圓滾滾,腰身早就沒有了。妍妍大了,她還是沒有瘦下來,大約是心寬,她也不大注重自己的形象,穿著寬大的舊衣裳接待了哥嫂。
徐立宏略微胖了一點,臉上卻更顯年輕了,他穿著西服,很有范兒。那時他剛升成了廠里的技術(shù)總監(jiān)不久,為了讓他得到這個職位,大姑鉚足了勁頭去討好他領(lǐng)導(dǎo)的老婆,不僅跑到人家家里送禮,還做小伏低,上趕著給人家炒菜做飯。后來徐立宏升職,公婆、大伯哥都對大姑直豎大拇哥。
吃飯的時候,徐立宏依舊貪杯,當(dāng)著我父母的面,大姑一把奪過他的酒杯,喝道:“徐立宏,不能喝了,不能這么沒臉沒皮!”他也不生氣,一邊陪笑一邊囁嚅:“就一小杯,就一小杯?!?/p>
父親看了這場面,直夸徐立宏脾氣好,姑父也笑瞇瞇地說:“我們家都是美玲說了算?!贝蠊迷谝慌詽M意地點頭。
只是,這“說了算”的背后,其實是大姑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無休止的操勞。徐立宏除了吃飯,家里的大小家務(wù)、孩子的教育、父母親戚的雜事、單位的人情世故,里里外外的事都甩給了大姑。那幾年,徐立宏父母生病住院,弟弟妹妹們結(jié)婚,都是大姑一馬當(dāng)先沖在前面處理,腳不沾地地忙活。大姑本來就比徐立宏大三歲,如今跟毫不操心、保養(yǎng)得宜的丈夫坐在一起,更顯得蒼老了一大截。
說完工作,他們又聊起各自的孩子。大姑當(dāng)即讓妍妍演奏小提琴,妍妍走出來時身板筆直,落落大方,脖子上夾著小提琴,拉得十分動聽。問到學(xué)習(xí)成績,更是名列前茅,大姑看著女兒,滿眼的驕傲。
父親對大姑說起我和弟弟的學(xué)業(yè),皺眉道:“大的還好,除了數(shù)學(xué)偏科一些,其他的都不錯,語文都考第一名。就是這小的成績差點,還是個男孩,不知道將來咋辦?!?/p>
大姑冷冷地、干脆地回道:“考不上大學(xué)就去種地,要不就跟著你去做小買賣?!?/p>
這句話讓我母親記恨上了大姑,她想:“咋?我兒子就只配種地?只配做小買賣?”母親深受刺激,回家就把弟弟攆到一個屋里專心學(xué)習(xí),電視一點都不準看。她還把氣撒到我身上,狠狠地對我說:“你就像你姑,像你奶奶家的人,獨!不像我,也不像你姥姥,一點不管娘家人,將來我們是指望不上你的?!?/p>
后來,我為了證明自己像母親,像姥姥,幾乎窮盡了半生的時間成了一個“扶弟魔”。
4
妍妍十來歲的時候,大姑和徐立宏在工作之外又做起了生意,他們跟一個同事合伙開了家店,賣維修工具。
那人出了錢,讓自己老婆去店里打理生意,那女人年輕漂亮,雖然沒什么文化,但嘴巴甜,會張羅。店里的業(yè)務(wù),大姑不在行,主要是徐立宏在操持,他干得興興頭頭,手頭也漸漸寬裕。
一天,大姑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丈夫手機里的秘密,就開始留意,終于把干柴烈火的兩人堵在了店里。大姑氣急,失去了理智,抓起那女人就打,事情鬧大了,那女人的老公得知了消息,抄起家伙就要干掉徐立宏。徐立宏怕了,畏縮地躲著,最后還是大姑出面說和,她拍胸脯、打包票說一定會管住自己的男人,那暴怒的男人才離開。
買賣拆伙了,門店也關(guān)了,但事情造成的惡劣影響卻遠遠沒有結(jié)束。那時國企單位正在緊縮人員,徐立宏鬧這么一出,不僅剛到手沒幾年的領(lǐng)導(dǎo)職位被擼掉了,還有了下崗的危險。徐立宏算是被嚇老實了,又是大姑出面四處找人打點關(guān)系,又拿出伺候領(lǐng)導(dǎo)老婆的看家本領(lǐng),終于保住了丈夫的飯碗。
事后,人人都夸大姑仗義、慷慨、能干、不計前嫌,婆家人也都站在她這邊譴責(zé)徐立宏,讓他改過。趁著這個機會,大姑把家里的經(jīng)濟大權(quán)牢牢地抓在手里,從此以后,徐立宏買包煙都要伸手跟她要。
婚姻不順的那幾年,大姑沒怎么回老家,期間大家族里發(fā)生了幾件大事:我小叔去世,嬸嬸改嫁;我小姑嫁去了城里;只剩下我們一家人留在村里。
偶爾春節(jié)回趟老家,大姑愿意住小姑家,理由也很充分:小姑在城里頭住樓房,條件好,農(nóng)村冷,廁所沒有抽水馬桶,等等。
只有一年,大姑和小姑兩家人都來我家過年。徐立宏倒沒怎么變樣,還是醇酒美食不住口,黏黏糊糊地邀我父親和小姑父一起喝。他一直喝,喝得我父親和小姑父兩人東倒西歪,直喊“陪不動了”。
我發(fā)現(xiàn)大姑這次回來變了很多,她穿著打扮的風(fēng)格變“嫩”了,留到肩膀的卷發(fā)染成了時髦的棕紅色,卻不適合她那偏硬朗的面相。她穿了白色短款羽絨服,里頭是大紅色的衛(wèi)衣,底下是一條沉金色起蛇紋的緊身褲。大姑把這些趕時髦的貨色全部披掛上陣,卻盡顯一臉濃重的年齡感。更令人觸目驚心的是她的眉毛,新紋的,高高的,吊稍。
大姑瘦了,兩只眼睛凹了下去,她不好意思地笑,說徐立宏天天嫌她胖。她笑起來眼神疲憊,顴骨幾乎掛不住松弛的皮膚了。吃過晚飯,她就開始跳舞,說是吃得太飽了,不想存脂肪,就得立刻動起來。農(nóng)村沒有地暖,脫了鞋在水泥地上跳,大姑凍得直吸氣,只好又穿上鞋子,左腳右腳地換著跳,足足跳了半小時,出了一身汗才罷休。
運動完了,大姑又趕著洗漱,往臉上招呼瓶瓶罐罐,都是名貴的品牌貨。小姑和我母親聽了價格后直咂舌,說她真是舍得。大姑驕傲地回道:“女人要愛自己,別人才能愛你。”這是一句被各種情感公眾號用濫了的話。
用完瓶瓶罐罐,大姑就馬不停蹄地給喝醉了酒、歪在沙發(fā)上的徐立宏洗腳。她兌了冷熱水,試了又試,我和母親看得面面相覷。我開始懷念,懷念當(dāng)年那個穿著黑色呢子長大衣,烏黑短發(fā),一臉硬朗書卷氣、氣質(zhì)里隱隱透出驕傲的大姑。
夫妻之間是沒有辦法論輸贏的,外人看見的輸贏,也并不是當(dāng)事人本身的輸贏。聽小姑說,徐立宏跟那女人斷了以后,工作漸穩(wěn),就開始挑剔大姑。他將自己出軌的原因歸結(jié)到大姑太胖,不修邊幅,邋里邋遢,讓人沒興趣。又指責(zé)大姑管他、訓(xùn)他,像管孩子、訓(xùn)孩子一樣。這番言論甚至還得到了很多人隱隱的支持,其中包括大姑的婆家人和同事。
徐立宏這種男人是不會反思自己的過錯的,而女人遇到問題,總是容易去反思自己的過錯,即便不想反思,社會也會逼著她去反思。大姑反思的結(jié)果就是:她要當(dāng)“大女人”,硬撐著,死活扒住這個家,和錢、孩子、婆家,還有單位的人心、輿論;她還要硬撐著,學(xué)習(xí)做跟自己本性不一樣的小女人,在徐立宏面前做小伏低地,柔聲細語、撒嬌……
兩面都是硬撐,都是硬扛,難免心累。于是,一向鬼神不信的大姑往家里請了菩薩,每天燒香叩拜,希望菩薩能保佑她的家庭和睦團圓。
5
妍妍剛考上大學(xué)的那年,徐立宏再次被發(fā)現(xiàn)出軌。這次的女人離過婚,據(jù)說愛徐立宏愛得十分熱烈,她打電話給大姑:“我比你年輕十七歲,我比你更愛徐立宏。我們真心相愛,你要是個識相的,要臉的,就趕緊離婚,我要跟徐立宏結(jié)婚?!?/p>
兩人三天兩頭膩在一起,那女人更是頻繁騷擾大姑,在電話里有時哭,有時笑,有時表達愛情,有時威脅,甚至連他們約會細節(jié)都抖摟出來惡心人。大姑責(zé)備、咒罵徐立宏,他卻面不改色地攤開手道:“隨便你,看著辦。”然后拿起外套就出門。
這時大姑的境況跟徐立宏頭一次出軌時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了:妍妍已經(jīng)成年,去上海讀書了;徐立宏在單位仕途有限,顧忌少了很多;大姑的公公已經(jīng)去世(他最后幾年偏癱在床,是大姑帶著弟媳去照顧的),活著的婆婆也已經(jīng)老邁,時不時地犯迷糊,早就沒有了當(dāng)年在家說一不二的架勢;兄弟姐妹都各顧各家,沒人愿意管大姑兩口子的閑事。
婆家沒人再給大姑撐腰了,只有妍妍,放假回家怒氣沖沖地甩了徐立宏一巴掌,大罵他是渣男:“你對得起我媽嗎?趕緊跟那女人斷了,不然我不認你這個爸!”
徐立宏照樣黏黏糊糊的,不說斷,也不說不斷。女兒在家的時候,他盡量不跟情人約會,等女兒去上學(xué)了,就故態(tài)復(fù)萌。
折騰了幾次,妍妍主張父母離婚,她鼓勵親媽去過新的生活。大姑卻不愿意,理由是:徐立宏整天喝酒抽煙,血壓又高,萬一哪天病了、癱了,還要拖累妍妍。自己待在他身邊,最起碼能勸著他少喝酒、少吸煙,免得將來給女兒添麻煩。
說到底,大姑還是舍不得徐立宏,舍不得自己一手辛苦經(jīng)營起來的家。
我跟弟弟曾去過大姑家,從外面看,那早就是老舊小區(qū)了,然而走進大姑家的大門,三室兩廳的房子卻被保養(yǎng)得光鮮依舊,大姑得意地介紹自己打理家的心得:家里要顯好,就不能東西太多、太凌亂,要分門別類地收納;木地板換過一次,要一年打一次蠟;家里擺著很多精致的物件,都是一家三口出去旅游帶回來的紀念品……
大姑對這個家投入了太多的心血,徐立宏也看準了她舍不得,于是就擺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無所顧忌地在兩個女人之間搖擺了好幾年。小姑心疼地說,那幾年大姑被拖垮了,雖然她吃得好穿得好,人卻再也胖不起來,卻也高興不起來了。
一次,小姑去她家,推開門,里面煙霧繚繞,是大姑正在拜菩薩。她面皮松弛,臉色蠟黃,兩只小眼睛一時接受不了強光,瞇得更厲害了,小姑說:“看著跟瞎了一樣。”
妍妍大學(xué)畢業(yè)后跟男友去了濟南,進了一家國有能源企業(yè)工作,然后就順理成章地結(jié)婚了。大姑剛做丈母娘不久,又要榮升為姥姥,她開始變得開朗起來。
在妍妍的一再勸說下,她在妍妍家附近買了套新房子,打算次年五月份退休后就搬去濟南照顧女兒和外孫。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件好事,一來大姑退休后可以待在孩子身邊,精神有了新的寄托,二來,也可以讓徐立宏嘗嘗沒有大姑照顧的日子,或許他們之間的事情會出現(xiàn)轉(zhuǎn)機。
自從安排好了退休生活,大姑回老家的次數(shù)反而多了起來,僅去年就回了三趟,這是從前沒有的事?;蛟S是人老了,對原生家庭的厭倦、恨意淡了,很多潛藏在心底的溫馨回憶反而一一浮現(xiàn)。我聽到大姑、小姑跟我爸聊起小時候去趕集,只買了一個糖人,兄妹四個一人舔一口……
大姑對我爸也好了很多,她關(guān)心他的健康,帶他去拔罐,還買了破壁機手把手地教他怎么用。然而,正當(dāng)他們兄妹相處得融洽時,大姑卻在十月底猝然離世了。
6
靈堂很小,很破舊。中間是一口裹著拓黃布印龍鳳圖案的棺材,大姑的黑白遺像擺在一張小供桌上,上面擺的供品雜七雜八,是從殯儀館附近的喪品店里急就章的拼湊的,供桌兩側(cè)立著一紅一綠兩個紙人。
人不多,很冷清。棺材左右各有一排四人位的座椅,一邊局促地擠坐著大姑的娘家人:父親、小姑、我、還有小姑的女兒。我父親木然地坐著,偶爾抽泣;小姑隔一陣就悲痛欲絕地從座椅上滑下來,對著棺材撕心裂肺地嚎啕。我和小表妹只好緊緊地攙住她,免得她的頭撞在水泥地或棺材架上。
另一邊的座椅上,只坐著徐立宏。55歲的他兩鬢略微斑白,常年醉酒的臉微微有些浮腫,卻依然可以看得出舊日的輪廓,高大的身型維持得很好,衣著是筆挺的“廳局風(fēng)”。他皺著眉,翹著腿,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腳上是一雙嶄新的藍白色高幫休閑鞋,看起來十分高檔,看不出他有什么悲傷。
靈堂外面鬧哄哄的,是大姑的婆家人和單位的同事,有人忙著預(yù)備明天的葬禮,有人站著抽煙,閑聊,再陸續(xù)進來對著棺材鞠躬。他們跟徐立宏握手,徐立宏就一遍遍地描述:早上5點半,大姑起來做飯。他晨跑回來,發(fā)現(xiàn)大姑已經(jīng)倒在廚房里了。他趕緊打120,剛送入醫(yī)院,人就不行了,醫(yī)生說是心梗。來人勸他節(jié)哀,然后交份子錢。
大姑辦公室的同事也來了,她抹著眼淚道:“孫大姐是我們辦公室最熱心腸的大姐姐了,想不到走得這么早。也許是去年年底陽了鬧的,孫大姐瘦了十幾斤,估計那時候心臟就不好了。”
我心想:心臟要靠心境來養(yǎng),徐立宏出軌十幾年,大姑忍耐、操勞,每一天都是對心的磨損和消耗,她的心臟早就不好了。
到了下午,懷著8個月身孕的妍妍在一大群婆家人的簇擁下趕到了靈堂。婆家的幾雙手摁著她,一個勁地勸說:“好孩子,不能哭,懷著孩子一定不能哭?!?/p>
妍妍不能哭,也不能拜,只能斜著身子看看棺材。她憋著抽噎,憋得臉通紅,她想看看母親的遺容,可所有人都不同意,說她懷著孩子不能看。妍妍坐了沒有幾分鐘,就被人趕著向外走,他們還說:“走的時候一定不能回頭!”
第二天,遺體火化之前,小姑要按照風(fēng)俗給大姑抹臉。棺材揭開,我終于看到了大姑的遺容,掙命了一生的大姑,一張臉縮成小小的、皺皺的一點,安詳,卻苦澀。
抹臉后,腰間纏著白布的妹夫喊了一聲“媽媽”,接著摔了火盆,親友們紛紛跪在臺階上做最后的告別。大姑的遺體被送進火化爐,之后她的骨灰要送到徐家的祖墳安葬。臺階上幾個大鐵筒里“噼里啪啦”地?zé)化B疊紙錢、元寶和紙糊的轎車,灰塵在冷風(fēng)中盤旋。
我突然有一種心灰意冷的感覺,這世界上再也沒有大姑這個人了,她無聲無息地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母親的電話,她哭道:“你表妹可憐啊,這就沒有娘家了。”我們都知道,徐立宏一定會再娶,表妹再回去面對的就是一個陌生的家,沒有娘的家,她的心底將有一個永遠也不能愈合的傷痕。
其實,我大姑也沒有娘家。一個合格的娘家是女孩的底氣,大姑沒有底氣,才飛蛾撲火般地擁抱一段千瘡百孔的婚姻,辛苦地維持所謂的體面,這些拖垮了她。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作者:路得
編輯:吳瑤
題圖:《漫長的季節(jié)》(2023)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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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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