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國小民 》第146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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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為為“檢察官筆記”連載第14篇。
1
馬尼拉很悶,舒妤剛下飛機就感受到一股夾雜著淡淡的泥腥味的熱風。劉偉寧和陸建功走在最前,舒妤跟在后面,高悅背著黑色書包走在她身旁。人生地不熟,他們先要前往當?shù)鼐炀?,協(xié)商跨境警務協(xié)作。
路上,當?shù)氐娜A人司機向他們介紹說,馬尼拉算是亞洲網(wǎng)絡賭博的中心之一,藏匿著數(shù)不盡的賭博網(wǎng)站,晝夜不停地從中國境內(nèi)抽取大量的資金。菲律賓政府對網(wǎng)賭表面上不鼓勵、不支持,暗地里卻對每個網(wǎng)絡賭場敞開懷抱,因為這個產(chǎn)業(yè)帶動了當?shù)氐慕?jīng)濟收入,警局也在索賄的同時為賭場老板們提供著便利。
按照當?shù)鼐教峁┑牡刂罚骀ニ麄冋业搅恕熬砒P國際”的實體地址。諷刺的是,“九鳳國際”的網(wǎng)站看起來富麗堂皇,堪比虛擬的澳門賭場,可現(xiàn)實中的辦公場所卻簡陋不堪——門窗都是損壞的,四周隨意刷了點白漆,天花板的漆面也開裂了,一小塊粉皮掉到高悅的腳邊,碎成了粉末。
有一位身著黑色上衣的男子擋在舒妤他們面前:“你們是誰?跑到這里干什么?”
陸建功和劉偉寧各自亮出證件,那男人看后,冷笑說:“你們才來啊,人都走光了,就剩我們幾個……”
“你說‘人都走光了’是什么意思?”舒妤搶先發(fā)問。
男人指著后排那些空位:“關鍵的幾個人都搬走了,就剩我們幾個新來的守著,幫那些‘老人’擦屁股?!?/p>
劉偉寧邊環(huán)顧四周邊對男人說:“我們只是過來了解情況,你自己不要有壓力?!彪S后,他和舒妤他們走進辦公室,現(xiàn)場只有四排粉白色的長桌,桌上放著幾臺筆記本電腦,上蓋有明顯的磨損和刮痕,像是從二手市場淘來的。
舒妤繞著辦公室走了一圈,看到前排的筆記本全部關機,走近查看才發(fā)現(xiàn),電腦的硬盤、內(nèi)存條都沒了,徒留著空殼子。她不禁皺起眉頭,問:“這些電腦都拆了,你們還留在這里做什么?”
“咱們臺子要跟別的臺子合并了,還有一些數(shù)據(jù)要轉(zhuǎn)移出去,我負責做這一塊,像拉人頭去賭博這些事情我都沒做過。”男人講完,又朝左邊努了努嘴,“喏,平常我就跟著這些屌毛在做客服?!?/p>
一名客服人員則說,由于近期“九鳳國際”要更新升級,賭客的賬戶信息需要遷至新網(wǎng)站,在此期間,有很多老賭客會找客服詢問“為什么網(wǎng)站一直顯示更新升級,無法正常下注”等等,他們只能安撫賭客的情緒,讓對方登錄新的賭博網(wǎng)站,并承諾賬戶余額不變,還會發(fā)放“彩金福利”,賬戶投注的流水達到1.5倍,即可提現(xiàn)。
“更新升級”、“轉(zhuǎn)移數(shù)據(jù)”,舒妤馬上意識到,這是馬尼拉警局暗中擺了他們一道,提供的只是九鳳國際分站的IP。她焦急地看向劉偉寧,問現(xiàn)在該怎么辦。
“別急,我們繼續(xù)照程序來查?!眲幏炊艿?。
他繼續(xù)詢問身旁的黑衣男子:“你到這里多久了?”
“上個月我剛來,咱們國家嚴打過這里,‘灰(色)產(chǎn)(業(yè))’生意沒以前那么好做了,但我朋友跟我講,這里重新開了幾個大‘臺子’,我就從江西跑過來了,結(jié)果到現(xiàn)在一毛錢沒掙到,回國還要吃牢飯,呵……”男人自嘲地搖了搖頭。
“你剛來的時候,這里有多少人?網(wǎng)站財務的電腦是哪一臺?”劉偉寧凝目望向一排排的舊電腦,那些筆記本關的關、拆的拆,仿佛蔫掉的茄子。
男人撓了撓頭:“我剛到這個地方的時候,人是非常多的,大概有幾十個,后來我們內(nèi)部工作群里發(fā)了通知,搬走了一大批人,就留下我們這些個人,財務早就跟著那些人走了,帶著他那臺筆記本電腦走的?!?/p>
劉偉寧讓男人把他現(xiàn)有的數(shù)據(jù)調(diào)出來,陸建功和高悅也坐到了電腦旁。隨著男人的操作,劉偉寧和舒妤發(fā)現(xiàn)這些數(shù)據(jù)關系到賭博網(wǎng)站的資金流向和其他業(yè)務,它們通過加密傳輸,轉(zhuǎn)到另一個端口。
“那個加密文件是什么?打開看看?!笔骀ブ钢娔X屏幕。
男人搖頭說:“我也想知道這個文件是什么,但是根本打不開,好像要密鑰什么的?!?/p>
舒妤聽后和劉偉寧對視著——很顯然,那些資金數(shù)據(jù)只是一個幌子,這些被加密過的文件才是重要線索,可是關鍵人物和大部分的加密數(shù)據(jù)均已轉(zhuǎn)移,這讓他們的跨境取證工作一時陷入了被動。
舒妤不甘心,又問那男人:“你記不記得那些人搬到了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蹦腥丝嘈χ?,“所以你們剛才一進來,我就說了,‘人都跑光了,你們還查什么查’?”
難道千里迢迢飛抵菲律賓,一下飛機就出師不利?舒妤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這時,她感覺到有一雙手輕輕地搭在她肩上,抬頭望去,那是高悅的手。高悅緊蹙著眉頭,也許是對舒妤的焦慮感同身受,但她這次前來是輔助陸建功,并保護舒妤的安全,對于當前的困境,也想不出更好的對策,只能用這個動作安慰舒妤。
劉偉寧對男人說:“沒關系,我們過來就只是了解情況,你也不要有壓力,先跟我們講講,你們平常是怎么工作的?”說完,他扯過塑料椅子坐到男人身邊,右手撐在大腿上,身體前傾著,雙眼緊緊盯著屏幕,簡直就像個虛心求教的“菜農(nóng)”。
男人向劉偉寧展示了如何進入客服聊天頁面,如何給賭客的賬號備注并發(fā)放彩金。劉偉寧問他:“如果有人輸了錢想要翻本,要通過哪個渠道給自己的賬戶充值?”
坐在男人身旁的“彩農(nóng)”回答:“我們這‘臺子’的支付通道關閉了,以前是給微信或者支付寶的收款碼,后來這些支付平臺管得嚴了,‘臺子’就改成了銀行卡轉(zhuǎn)賬,到賬速度相對慢一點?,F(xiàn)在‘臺子’要轉(zhuǎn)移了,只要有會員來咨詢,就給他發(fā)送新的網(wǎng)址,然后說有彩金贈送?!?/p>
“新的網(wǎng)址打開給我們看看?!标懡üψ屇敲安宿r(nóng)”打開了新的賭博網(wǎng)站。舒妤和高悅湊到屏幕前,發(fā)現(xiàn)網(wǎng)站名稱改為了“新九鳳國際”,頁面設計與原先不同,更為簡約,以深色調(diào)為主。
按照劉偉寧的吩咐,“菜農(nóng)”在“新九鳳國際”上注冊了會員,隨后點擊充值頁面,上面有一行醒目的紅字,“充值1000送50,充值10000送100,僅限今日”,下面一行是網(wǎng)站收款人姓名、收款卡號和開戶行。舒妤看了一眼,覺得這個收款賬號極有可能是從“卡頭”那里收購的。
“那你們這里的負責人是誰?”劉偉寧問。
穿黑衣的男人說,自從那批人轉(zhuǎn)去新辦公點,這里就長期處于群龍無首的狀態(tài),都不知道這個月工資能否正常發(fā)放,他本來打算拿到錢就跑路,“誰知道你們就殺過來了”。
“你們跟走的那批人還保持聯(lián)系嗎?”舒妤問他。
對方搖了搖頭,轉(zhuǎn)而又說:“只有一個叫‘老吳’的男人,以前做網(wǎng)站技術方面的,現(xiàn)在兩頭跑,有時候晚上會過來,時間不確定?!?/p>
舒妤又讓這名男子聯(lián)系老吳,問對方今晚是否過來,過了10分鐘,老吳才回了消息,內(nèi)容很簡短:“8點。”
離老吳還有3個小時,劉偉寧和陸建功商議了一下,由高悅先行收集現(xiàn)場證據(jù),舒妤負責監(jiān)督和拍攝,稍后,劉偉寧將和他們討論下一步的偵訊方案。
2
晚上8點,一名身穿灰色上衣的精瘦男子進了門,看到劉偉寧和陸建功,立刻意識到不妙,掉頭想逃,隨即被陸建功按了下來。
看到陸建功的證件,老吳反倒耍起了橫:“民警又怎么樣,不要忘記這里是國外,你們沒執(zhí)法權,拘不了我,再說,我跟馬尼拉的警察很熟,動我一下,你就慘了?!?/p>
這番話讓劉偉寧和舒妤哭笑不得——看來這些在東南亞從事“灰產(chǎn)”的人把法律研究得很透,所幸他們到這里之前,就申請了國際警務協(xié)作。陸建功立即聯(lián)系了馬尼拉的警方,把老吳和其他人員帶回警局訊問。
老吳是個老油子,面對警方的訊問,永遠只說“不清楚”、“不記得”了,馬尼拉的警察也想敷衍了事,趕緊讓老吳在筆錄上簽完字,把人交給了陸建功,轉(zhuǎn)頭就去值班室看球賽了。
看著潦草雜亂的訊問筆錄,陸建功出離憤怒——大老遠跑到馬尼拉,怎么可能就這么被搪塞過去,帶兩張廢紙回國?他找劉偉寧商量后,決定聯(lián)系馬尼拉的辦案警員,查詢老吳的雇主。結(jié)果那警員知道了陸建功的來意后,竟主動向其索賄2萬比索,說如果陸建功交了這筆“費用”,他就幫忙在警局系統(tǒng)查詢,如果陸建功不掏錢,那他絕對不會配合。
陸建功也沒廢話,拿著國際警務公函,敲開了警局值班隊長的房門,他用流利的英語,向值班隊長描述了他們目前遭遇的情況,剛才索賄的警員被值班隊長痛罵了一頓,對陸建功投來怨恨的眼神。陸建功只是聳了聳肩,“大家都是警察,我沒必要慣著他,我們比他們更對得起身上的衣服”。
不知是警員故意為之,警局系統(tǒng)里只顯示,老吳受雇于馬尼拉當?shù)氐囊患抑薪楣?,那家公司?019年正式關門歇業(yè),目前老吳屬于無業(yè)狀態(tài)。值班隊長也無能為力,說他只能幫到這里了,陸建功申請自己和高悅對老吳做一般性的問詢,隊長點了點頭,允許他們將老吳帶進警員辦公室,劉偉寧和舒妤也獲準進入。
老吳坐下后,翹起了二郎腿,譏笑陸建功在做無用功。陸建功沒沖他發(fā)火,畢竟,馬尼拉警員在辦公室,對著嫌疑人發(fā)怒,只會讓這些人看笑話。
“你可以講,也可以不講,選擇權在你身上?!标懡üζ届o地盯著老吳,刻意放慢了語速,“我給你做個普法,在你晚上去的那個老地點,我們查到你為賭博網(wǎng)站技術維護,你已經(jīng)涉嫌觸犯了刑法,也不要天真地以為我們在這里沒有執(zhí)法權就真的拿你沒辦法,我們可以通知移民局遣返你,也可以動用其他法律手段,現(xiàn)在應該怎么做,你自己考慮。”
“我就是搞技術的,客戶具體要做什么,我怎么知道?到新的地方干活之前,我們每個人都要簽署一份保密協(xié)議,如果違反了,后果很嚴重?!崩蠀敲媛稇n懼。
陸建功告訴老吳,他們與賭博網(wǎng)站私下簽的協(xié)議并不受法律保護,不過是一紙空文,沒必要那么緊張。老吳卻搖著頭說:“我不跟你講(實話),頂多在國內(nèi)做個幾年牢。跟你們泄露了任何信息,我這條老命就得交代在這里。這里的人都是什么情況,我相信你們剛才也感受過了……”他講完,掃視著身邊的馬尼拉警員。
陸建功立馬會意,他后來告訴舒妤:“我們當然可以讓馬尼拉警局協(xié)查‘九鳳國際’的IP,但是一方面,‘九鳳國際’只是一個名頭,明天就可以改名叫“太陽城”、‘月亮城’,另一方面,馬尼拉警局的作風和辦事效率,我們已經(jīng)有目共睹?!?/p>
老吳堅決不肯透露任何信息,還建議陸建功他們聯(lián)系移民局或者領事館,劉偉寧見狀,叫停了問詢,和陸建功到辦公室外面商討新的對策:“既然我們無法獲取‘九鳳國際’最新的IP和地址,只好先從基本情況入手,逐步深入,再選取有價值的線索了。賭博公司遷址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就從這個地方開始問,你再讓高悅聯(lián)系國內(nèi)的專案民警,讓他們對涉案人員做一次突審,看看能不能突破?!?/p>
“專案組的兄弟正在跨省凍結(jié)涉案銀行卡,剩下的人手不多,我給他們打個電話,明天一早就突審,一有情況,馬上報告。”
陸建功說完,進了辦公室,問老吳最早在馬尼拉哪家公司工作。老吳只答:“我剛到菲律賓就在新地點工作,地點在哪里、我為誰干活,我不能說?!?/p>
“沒問題,我們不會強迫你。”陸建功繼續(xù)問,“你是一開始就要兩頭跑,還是今年才開始的?”
“去年開始的,大概是7月份左右?!崩蠀钦f。
聽到老吳交代的時間,舒妤和劉偉寧面面相覷——2018年7月,正是趙良和楊若男相繼回國的時間,在此之前,“九鳳國際”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那你見沒見過這兩個人?”陸建功拿著舒妤給他的兩張照片給老吳辨認。
老吳湊近腦袋,回答說:“那個女的我不認識,我見過這個男的,名字好像叫趙良,跟我一起投奔了‘九鳳國際’的總監(jiān)魏恒軍。后來魏恒軍因為跟大老板有利益糾紛,另起爐灶開了一家分公司,在帕賽,離這邊也不算很遠,趙良差不多是6月份過去的,他對魏恒軍就像條忠狗,魏恒軍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舒妤記下了這個時間點——按照老吳的講法,趙良在帕賽的賭博分公司待了1個月不到,便回國了。
陸建功沒有馬上找警員協(xié)查,而是又進了值班隊長的辦公室。那個隊長很不耐煩:“你為什么一直要打擾我,找那些警員幫忙就可以了?!?/p>
雖說隊長很不情愿,但還是帶著陸建功去了警局的治安辦公室。就像陸建功料想的那樣,幫助協(xié)查的馬尼拉警員沒有拿到比索,積極性不強,在不斷的督促下,才把帕賽所有的賭博公司都匯總出來。陸建功接過那張打印單,對劉偉寧和舒妤說:“這紙上的賭博公司少說也有幾十家?!?/p>
舒妤說,她已經(jīng)向國內(nèi)制發(fā)了“繼續(xù)偵查提綱”,其中包括趙良離開菲律賓前的工作地點,明天讓治安大隊的民警對趙良開展突擊審訊,查出這家分公司具體的位置。
天色已晚,舒妤他們一行人離開了馬尼拉警局,回到酒店休息。因為出師不利,舒妤情緒有些低落,不由感嘆“九鳳國際”的水深,結(jié)構復雜,“那天一整天,我總是有一種被Shadow戲耍的恥辱感,比喻成貓捉老鼠的話,這只老鼠非常精明,但我相信道高一丈,一定會抓住他”。
高悅和舒妤睡在同一間客房,她低頭整理著床鋪,也是一言不發(fā)。這時舒妤注意到,高悅面色凝重,看起來好像藏著心事。氣氛略顯尷尬,討論案情不太適合,問高悅的心事更不適合,舒妤隨口說了句“早點休息”,很快便進入夢鄉(xiāng)。她平日睡眠不佳,到馬尼拉的第一天反倒沾枕就睡,“跨境取證比我預想中要復雜得多,付出的精力也更多”。
那晚,劉偉寧和陸建功卻沒怎么合眼,他們各自將工作進展匯報給了直屬領導,陸建功又吩咐了專案組的兄弟,讓他們明天清早就對幾個涉案嫌疑人發(fā)起突審。那些兄弟很支持他:“別說明早了,哪怕你說現(xiàn)在就要審,我們馬上趕到看守所,把他們提出來聊聊!”
窩了一肚子火的陸建功聽到工作手機里熟悉的聲音,很快釋懷了,隨后,他又叮囑了明早要重點突審的幾個人員,第一個就是“刺頭”趙良。
“陸隊你就放心吧,咱們優(yōu)秀預審員不是白吹的?!笔謾C那頭的兄弟答應下來。
陸建功還想跟兄弟們抱怨下菲律賓的鬼天氣、主動索賄的馬尼拉警方,可他實在太累了,剛掛下電話,就像“練倒功”似地倒在床上,連衣服都沒脫,便酣睡起來。
平常睡得晚的劉偉寧,在窗前看著異邦的夜色,思索“九鳳國際”的案子。他掏出手機要打給舒妤,一看已經(jīng)是11點半了,不忍心再把她叫醒,便獨自站在窗前,伴著陸建功的鼾聲來回踱步。今天沒能從老吳口中獲取有價值的線索,馬尼拉警方又在無形中增設了阻礙,讓他們的跨境取證沒法放開手去做。
好在,老吳透露了“九鳳國際”的合伙人們有利益糾紛,這印證了楊若男和趙良先前的供述,同時也是很好的切入點了。
3
次日上午8點半,專案組民警給陸建功傳來捷報——他們在趙良的審訊中成功突破,問出了魏恒軍那家分公司的重要信息。民警在電話中說,當時趙良被問出這些信息時,裝得蠻不在乎,嘴上說著“你們知道了也沒什么用”,但身子已經(jīng)坐不住了。
拿到那家分公司的位置,他們即刻動身,與馬尼拉警方一同前往帕賽??删驮谒腥藝狸囈源臅r候,卻發(fā)現(xiàn)又撲了空。
相較于前幾年“離岸博彩”的鼎盛時期,此時扎根在帕賽的網(wǎng)賭產(chǎn)業(yè)已出現(xiàn)蕭條,關門的關門,搬遷的搬遷,仿佛過去圍繞著金錢的貪婪與瘋狂從未有過。透過鎖死的玻璃門,舒妤望見這家分公司的“內(nèi)臟”已被掏空,只剩下一張沒有櫥門的鐵柜。她回想起趙良交代自己在2018年7月左右離職回國,僅僅過去了1年不到,公司就人去樓空,這期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陸建功觀察著四周,找到附近餐廳的華人老板,出示證件后,開始問詢情況。老板說,這種“集體撤離”的情況以往出現(xiàn)過兩次,第一次是2017年前后,當時中國公安部開展打擊整治跨境網(wǎng)絡賭博的“斷鏈行動”,帕賽的賭博公司們聞風而逃,另一次就發(fā)生在上個月,具體原因不明,沒有任何預兆,就搬空了。
與陸建功交談之際,餐廳老板望見了不遠處的馬尼拉警員,朝他們揮手招了招呼。其中一個馬尼拉警員喊了一聲老板的英文名字,隨后與陸建功對視著。陸建功明顯感覺到,對方的眼神之中透出無法掩飾的譏諷與嘲弄。
“他們(馬尼拉警員)看起來和那個老板關系很熟,帕賽這里賭博公司的情況,我估計他們早就知道了,就是不告訴我們。原因也很簡單,因為我們沒有賄賂他們?,F(xiàn)在回想起來,這也是打擊跨境網(wǎng)絡賭博的難點之一,這次到馬尼拉調(diào)查取證,我算是開了眼界。”陸建功后來告訴舒妤。
陸建功繼續(xù)追問那家分公司的情況,餐廳老板瞥著那些警員,支支吾吾。陸建功意識到了問題,立即叫上舒妤他們,進了老板餐廳內(nèi)的辦公室。
沒有了那些“地頭蛇”的監(jiān)視,老板比剛才放松了一些,便告訴陸建功,他們要查的那家公司,是這里迄今為止最短壽的,前后就開了一年不到。原先公司幾位總監(jiān)模樣的人,經(jīng)常到餐廳里聚餐,花錢也很大方,“他們給服務員的小費給的最多”。
舒妤插了一句:“他們有幾個人,有沒有留下什么線索?您再仔細想想,這對我們很重要。”
老板回憶說:“當時我店里來了兩個男的,其中一個很喜歡聊天,好像姓李,給服務員的小費也最多,他具體跟另一個男人談了什么,我記不清楚了,有次就聽見‘攝影棚’什么的,那個李老板說,他們開的這家公司不像老公司有攝影棚,有些業(yè)務搞不了?!?/p>
看到舒妤還是不太了解,熟諳賭犯伎倆的陸建功便替老板解釋:賭博網(wǎng)站里的投注項目分為幾種,有的要掛接賭博系統(tǒng),譬如彩票、捕魚和電子老虎機這類,但如果是像“荷官發(fā)牌”這種真人視訊游戲,就需要專門的攝影棚和攝制組進行實況直播。最早這種視訊賭博是賭客在場外電話下注,如今這種網(wǎng)賭項目,變得更加復雜和隱蔽。
“也就是說,分公司沒有荷官參與的項目,那個姓李的說的‘老公司’,很可能就是原先的總公司?!笔骀マD(zhuǎn)頭又問餐廳老板,“他們有沒有提到那家老公司?”
老板搖頭說:“其他的我不清楚,反正他們走了也挺可惜的,每次在我們店里都是點最貴的菜,開最陳的酒,我再也找不到那么大方的顧客了。如果你們實在想找到那家‘老公司’,我給你們出個主意,就挑那些帶攝影棚的公司,排摸一下。”
老板自顧自地回憶了幾句過去的好光景:“現(xiàn)在搞私彩的賭博公司沒以前那么多了,帶攝影棚的更少,有些拍荷官美女那種棚子,好像還要有專門的牌照?!?/p>
轉(zhuǎn)眼到了飯點,舒妤他們就在老板的餐廳里用餐,陸建功出于好心,叫上了隨同的馬尼拉警員,并提醒餐廳老板:“等會兒那些人來了,不管問你什么,你都不要說?!崩习鍛艘宦?,便去了后廚。
馬尼拉并沒有“地主之誼”這一說,馬尼拉的警員們心安理得地等著陸建功等人自掏腰包。為了防止這些人亂點菜,舒妤用英文提醒:“想吃什么自己點,點完自己付錢?!笨墒撬脑掃€沒講完,就被陸建功打斷了,說這頓飯由他來買單。
舒妤并不理解陸建功的想法,專案組的經(jīng)費并不多,花錢要精打細算,陸建功請客付的是他自己的錢,為什么這么做?陸建功悄聲告訴她:“我已經(jīng)點了菜,多加幾個人也花不了多少,咱們的對手不是馬尼拉這些警察,而是‘九鳳國際’這些賭博團伙,趕緊找到他們的窩點才是當務之急?!?/p>
舒妤點了點頭,在高悅身邊坐下用餐。也許是思慮過度,她筷子動了兩三下,就失去了胃口。高悅輕輕地提醒她:“你多吃點吧,我們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吃下一頓呢?!?/p>
高悅講的沒錯,自從來到馬尼拉,他們的用餐就不再規(guī)律了,昨天的午飯就因為忙碌的調(diào)查被忽略掉了。舒妤只好強迫自己多吃幾口,她對面的劉偉寧,正在思考著案子,顯得心事重重。
看到一名馬尼拉警員找老板單獨談話,劉偉寧給陸建功使了個眼色,陸建功立刻會意,假裝去上廁所,經(jīng)過了那名談話的警員。他聽見對方和老板用英文交流,大意是說:“你剛才和那些中國人講了什么?”
好在陸建功事先給老板打了預防針,老板答:“我跟他們說,我都不清楚。”
那名警員看到陸建功過來,便暫停了詢問,起身離開了。陸建功與餐廳老板對視了一眼,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生。
陸建功心知肚明:這個地方雖叫帕賽,但是部分區(qū)域都歸馬尼拉管轄,這些警員恐怕早就和賭博公司同流合污了,甚至事先知道他們撤離的緣由,但看在比索的份上,會為賭博公司保守秘密、掃清障礙。
“回到警局調(diào)取名單之前,我們先回一趟酒店?!眲幏畔驴曜诱f。
陸建功和高悅猜到他的用意,一回酒店,劉偉寧便借了一間小型的會議室,跟陸建功他們開了個短會。劉偉寧提出“雙管齊下”,一面讓陸建功以“跨境警務合作”向馬尼拉警局施壓,要求他們密切配合,提供“九鳳國際”總部的地址,另一方面讓高悅和舒妤調(diào)取數(shù)據(jù)后再做詳細的篩查。
陸建功在馬尼拉警局里磨了整個下午,然后站在警局的大門前抱怨著那些警員的“作風”,隨后給中午那位中餐廳老板打電話確認,最后給劉偉寧打了電話,第一句話就是:“總算找到了。”
4
與前兩個地點相比,舒妤他們這次去的寫字樓,才是九鳳國際的真身,那里熱鬧非凡,光是“客服”和“代理”兩個工作區(qū),至少就有20多名人員正在工作。
舒妤下了車,發(fā)現(xiàn)幾名保安值守面對他們這些不速之客,眼神透出森然的敵意。高悅用同樣的眼神回敬過去,其中一名保安上下打量著高悅,欲言又止,最后卻裝作什么也沒看見,轉(zhuǎn)身回到了值班室。舒妤覺察到,那些巡邏的保安與隨行馬尼拉警員似乎很熟悉,他們打了照面后就在寒暄,還找警員借了打火機。
大廈晝夜燈火通明,和周遭的貧民窟形成反差。舒妤四處觀察著,高悅緊跟在她身后,她們跟著劉偉寧和陸建功進入了“九鳳國際”的老巢。當時舒妤想的是,有高悅和陸建功還有那些馬尼拉警員在場,不太會有什么危險,就徑自去查看那一排涉案電腦。
可就在這時,意外發(fā)生了,離舒妤最近的賭犯直接朝她撲了過去,像是在阻攔,又像要動手傷害她。高悅以為那人要傷害舒妤,向前一個箭步,迅速將他的胳膊反關節(jié)鎖住,再升腿絆在他面前,把他摔在地上,這套擒敵的動作行云流水,仿佛是下意識的反應。
賭犯倒地的剎那,陸建功快步?jīng)_了過去,與高悅合力控住賭犯的雙手,厲聲呵斥:“你想干什么?講話!”
賭犯雙手被死鎖,臉貼在地上亂叫,陸建功沒有手銬,在這里也沒有上銬的權力。他看向了馬尼拉警員,示意叫他們控制住賭犯。警員像剛睡醒,想將賭犯押進警車,陸建功跟他們說:“給他上銬以后,先不要動,等我們問完再押回去?!?/p>
警員們把賭犯押到一邊,用復雜的眼神望著高悅,或許他們還以為,眼前這個身穿工裝的女人只是隨行的文秘人員,卻沒想到身手如此迅猛。而令高悅憤懣的是,剛才賭犯想要對舒妤下手的時候,離賭犯最近的馬尼拉警察卻視若無睹,甚至帶著一種看熱鬧的心態(tài),直到她出手制服了賭犯,他們才象征性壓住賭犯的身軀,押解的動作在高悅看來,非常不專業(yè)。
舒妤凝視著偷襲她的賭犯,一字一句地問:“你叫什么名字?這個地方藏了什么?”
賭犯抬起頭:“我叫王鑫,我也不知道這里藏了什么,反正你們慢慢找吧,找到天黑也找不到?!?/p>
舒妤靠近王鑫,目光緊盯著他:“你幫我們找到還是我們自己找到,這兩種性質(zhì)完全不一樣,你自己想好了?”
看到王鑫欲言又止,舒妤干脆替他開了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會強迫你做任何事情?,F(xiàn)在我給你5分鐘的時間考慮,只有5分鐘,你自己把握好,做出的決定自己承擔后果,就像你當初選擇到這家公司來一樣?!?/p>
過去舒妤協(xié)助師父在看守所深挖隱案,掌握了很多心理戰(zhàn)術。既然現(xiàn)在無論跟王鑫說什么都會被頂撞回來,那不如把思想負擔全交給他自己,迫使他自己去思考。舒妤臨時改變了想法,她和高悅沒去查涉案電腦,而是當著王鑫的面去了“客服區(qū)”。
那片區(qū)域大多是新進人員,有一名男客服還向舒妤訴苦,說自己做生意失敗欠了一屁股債,聽朋友介紹說菲律賓“種菠菜”掙錢快,博彩公司也有官方牌照,就過來工作了,完全沒意識到干這個會犯法。
他身邊的同事朝電腦努了努嘴:“剛才警察叫我們所有人雙手抱頭,不準碰電腦,可你們要是方便,最好看下我的電腦。”
舒妤在高悅的陪同下,走到那臺電腦前,聊天框里的賭客不斷地刷著信息,過濾掉污言穢語,大意是說:今日是他翻本“回血”最關鍵的一天,剛借了20萬充進賭博賬戶,為什么還沒到賬,客服為什么一直不回復,這個大平臺會不會“跑路”了?
望著屏幕里瘋魔的賭客,舒妤和高悅無奈地搖頭。那位客服又向她倆描述了辦公室的區(qū)域分布:“客服區(qū)”前面那排是“推廣區(qū)”和“財務區(qū)”,看到客服指向了剛才王鑫所在的區(qū)域,舒妤又確認了一遍,客服言之鑿鑿地稱,那里只是“推廣區(qū)”,好多人都是“狗推”。
“推廣區(qū)”電腦并不直接涉及涉案財務,王鑫為何如此緊張?舒妤看了手表上的時間,走回王鑫跟前,冷聲問:“你想清楚了嗎?”
王鑫不敢直視舒妤的眼睛,沉默著,就在舒妤轉(zhuǎn)身要走的一瞬間,終于開口講話了:“女警官,我想清楚了?!?/p>
“我是辦這個案子的檢察官,這位是辦案民警?!笔骀ソ榻B了身邊的高悅,對王鑫說,“你繼續(xù)說下去?!?/p>
王鑫交代,就在幾個月前,公司里的幾大合伙人因為錢財糾紛,最后“獨立”出去兩家,一家開在帕賽,一家開在附近,他一直忠心耿耿地跟著分家出去的合伙人李卓群,對方承諾,他只要再做30萬左右的業(yè)績,就可以晉升分紅。
王鑫打算跟著李卓群到新平臺,對方卻執(zhí)意命令他留下:“大老板(Shadow)老奸巨猾,把那些‘鉆石廳’的貴賓都扣下來了,不會直接交給我們?nèi)ゾS護,我們開的新‘臺子’要白白地損失很多流水,我知道你手頭有一個大會員,想辦法把他挖過來,其他有經(jīng)濟實力的,你也拉一點,新‘臺子’的代理賬號給你開好了,抽的點給你設置最高,你記?。哼@件事情不要讓任何人知道?!?/p>
“那你剛才為什么對檢察官動手?”高悅訓斥著他。
“我沒這個想法,就是動作急了一點?!蓖貊无q解說,“你們剛到公司的時候,我正好快把那個鉆石級會員拉過來了,就差最后一步,我在新‘臺子’的賬號綁定的是家人的銀行卡,只要我讓那個大會員注冊充值,李卓群就會先打一筆‘感謝費’到我家人賬上。”
舒妤苦笑著:“總公司都被嚴查了,你老板這時候跑路都來不及,怎么還會給你兌現(xiàn)空頭支票呢?”
看到王鑫半晌沒言語,舒妤繼續(xù)問:“你交代的這些算是次要的,你解釋一下剛才說的‘反正你們找不到’是什么意思?”
王鑫意識到說漏了嘴,臉上露出悔意,不再講話。鑒于大多數(shù)涉案人員都在場,讓他當場回答也不合適,舒妤只好先讓陸建功和馬尼拉警員們將王鑫帶進警車,高悅和其他警員負責收集“客服區(qū)”和“電維區(qū)”的相關證據(jù)。
舒妤前去和劉偉寧匯合。劉偉寧平常遇到再棘手的案子,都不會皺眉,可此時,他的眉頭緊緊鎖著,仿佛被一串串問號絞成了一團。
5
劉偉寧告訴舒妤,“九鳳國際”有“四大合伙人”,Shadow、魏恒軍和李卓群至今都不知去向,今天在辦公現(xiàn)場,只扣下了最后一個合伙人,也就是面前這個叫胡晨的瘦高個兒??伤麉s一問三不知。
作為投資最少的合伙人,胡晨的分成收益卻被Shadow拉得很高,條件是到“九鳳國際”總部擔任臨時負責人,統(tǒng)管人事工作。交代至此,胡晨不斷地訴說著委屈:“當時Shadow還給我包了到這里的機票,我就想著,反正自己投了錢,正好過來看看我投的項目運作得怎么樣,結(jié)果我剛到這里一個月,錢也還沒捂熱,你們就過來查了,算我倒了血霉!”
聽聞此言,劉偉寧和舒妤都很清楚,胡晨這是接了爛攤子,還要背黑鍋,這幾個合伙人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讓這一宗跨境網(wǎng)賭大案變得云遮霧罩。
劉偉寧坐到胡晨的電腦前,查閱著賭博公司的賬目和日流水報表,舒妤則繼續(xù)向胡晨問詢相關情況。
胡晨坐在老板椅上,焦慮地自言自語:“我就料到有這么一天?!?/p>
“你先別著急,具體怎么定罪責,我們會審查清楚,給你一個交代?,F(xiàn)在你最要緊的,就是配合我們調(diào)查取證,把你知道的全部說出來,尤其是關于股東的事情?!眲幷f。
胡晨說,他和李卓群是發(fā)小,老家都在福建安溪。早些年,李卓群曾在緬甸邊境的賭場做過“洗碼仔”,當?shù)貞?zhàn)亂頻發(fā),為了保住性命,他還跟賭場的朋友逃到柬埔寨待過一段日子??吹侥抢锏睦习蹇块_設賭博網(wǎng)站日進斗金,李卓群便萌生了從事“灰產(chǎn)”的想法。同行的朋友經(jīng)人介紹,進了賭博公司,從“狗代”做起。但是比起遭人辱罵的“狗代”,李卓群更想一步登天,想到胡晨在國內(nèi)做茶葉生意賺了錢,便開始勸說胡晨跟他一同入局。
“我一開始不想跟他合伙的,我知道干這種事情犯法,親戚也因為開賭博網(wǎng)站被抓進去過,我就對這種‘灰產(chǎn)’很警惕?!焙空f。
“那你后來怎么又想到跟他合伙了?”舒妤反問。
“李卓群每天都磨我,給我發(fā)那些聊天記錄,說什么在東南亞開一個‘臺子’掙了多少錢,我當時正好做生意虧了一點,又不想讓家里人知道,就問他接下來打算怎么搞。”
胡晨回憶稱,李卓群當時想在柬埔寨西港開一個賭博“工作室”,但是糾結(jié)于運營成本太高,而且“工作室”在西港不具備合法的博彩執(zhí)照,也很難擺平當?shù)夭块T,容易就被沖垮。就在此時,李卓群的朋友“豹子”在境外聊天軟件上轉(zhuǎn)發(fā)了一條招募信息,胡晨點開一看,發(fā)現(xiàn)是新成立的賭博網(wǎng)站在招募股東,分成比例也公開透明。當然,最吸引他們的是廣告最下面的一句話:“絕對安全,為你免去后顧之憂。”
“這家網(wǎng)賭公司開在馬尼拉,那里開了很多這種公司,但是帶攝影棚的并不算多,大多數(shù)賭博網(wǎng)站都是掛接租賃的賭博系統(tǒng),比如時時彩那些游戲,如果是有荷官發(fā)牌的真人游戲,就需要有專門的攝影棚,這家網(wǎng)站就有一個。”胡晨回憶。
“攝影棚是你們當中誰要求做的?”舒妤問。
“是我們最大的老板,他的英文名叫Shadow,其他我就不清楚了,他整天弄得神秘兮兮的。”
在境外聊天軟件上,他們4個人開了一個“股東會議”,最終決定由“Shadow”出資60%,“豹子”技術入股,并要求所有技術人員必須由他配備,李卓群和胡晨各自出資25%和15%——李卓群原本想和胡晨各自平攤20%,但是胡晨私下跟他說自己膽子小,怕出事被警察抓,只想先試水,便與李卓群重新商定了投資比例。
“你提到這個‘豹子’是誰?你們根本就不認識Shadow這個人,為什么還放心當他的股東?”舒妤很疑惑。
“‘豹子’的真名叫魏恒軍,我以前聽李卓群說,‘豹子’跟Shadow合作過,具體內(nèi)容我就不清楚了?!焙炕卮?。
當舒妤問及Shadow時,胡晨攤了攤手,說他至今都不知道Shadow的真實身份,平日溝通也只是在境外的聊天軟件上,那個軟件很狡猾,似乎專為犯罪分子而設,所有消息均可“閱后即焚”,阻止警方倒查,“只有我和李卓群都是第一次搞,沒什么經(jīng)驗,用了真名”。
高悅在一臺涉案電腦上找到了一個“小姐名冊”,上面記錄了“小姐”們的身高、三圍和籍貫。名冊最下方的聯(lián)絡人“茉莉”,正是梁佳麗的花名。舒妤快速瀏覽了一遍,發(fā)現(xiàn)上面的“小姐”身高平均在165cm左右,身高172cm楊若男也在名冊中。
舒妤和高悅將胡晨帶進辦公室,繼續(xù)調(diào)查:“Shadow除了在聊天軟件上跟你們聯(lián)系,還通過什么方式嗎?”
胡晨撓著頭皮回想,稱Shadow跟他們通過一次視頻電話,當時他以為Shadow總算要露臉了,在通話之初還截了屏,沒想到對方遲遲未開啟攝像頭。講完這句話,他便在手機相冊里翻找,最后在2018年4月的相冊記錄中,找到了那張截圖。
高悅接過手機查看,那是一張蒼白的長臉,玩世不恭的長胡須下邊掛著詭譎的微笑,她轉(zhuǎn)頭輕聲對舒妤說:“電影《V字仇殺隊》?!?/p>
舒妤搖了搖頭,說她沒看過這部電影,又詢問胡晨:“當時Shadow打這通視頻電話的目的是什么?”
胡晨的臉上帶著幾分戲謔:“Shadow打這通電話就是為了談‘分家’的事情,因為Shadow經(jīng)常不露臉,而且總是像甩手掌柜一樣,什么事情都不管,也從來都不參加重大事項的討論,‘豹子’和李卓群對他越來越不滿,就提出收購他的股權,結(jié)果就收到‘解散分家’的消息。你們光憑這些不可能查出來,Shadow那天打視頻電話的時候,用了這個頭像,聲音也是經(jīng)過技術處理的?!?/p>
舒妤和高悅看向了對方,彼此的神色愈發(fā)凝重——“閱后即焚”的境外聊天軟件、從不開啟攝像頭、經(jīng)過處理的聲音,正如“Shadow”這個單詞一樣,他通過這些方式將自己牢牢地隱藏在互聯(lián)網(wǎng)的黑暗世界中,甚至令人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這個人仿佛從未真實存在過。
高悅想利用資金鏈倒查,順藤摸瓜找到Shadow,畢竟,大多數(shù)的賭博網(wǎng)站洗錢還是通過“銀行卡迷宮”這種老套路。排摸海量銀行卡信息雖說耗時費力,但終究還有一絲希望,這也是當前偵查跨境網(wǎng)絡賭博的主流手段之一。
聽到高悅的想法,胡晨揶揄地笑道:“Shadow比你們辦過的那些私彩老板謹慎得多、縝密得多,要不‘豹子’和李卓群怎么會放心跟他合作呢?”胡晨說,Shadow洗錢是通過虛擬幣交易,兌換成比索,再讓其他幾位股東自行在馬尼拉當?shù)貙⒈人鲀稉Q成人民幣。換言之,Shadow的贓款經(jīng)過精心設計的二次清洗,已經(jīng)合法干凈,一同被洗白的還有他的身份,無論從哪個方面去排查,都很難查出他是誰,縱使查出他的真身,也未必能掌握關鍵證據(jù),將其定罪量刑。
高悅?cè)滩涣诉@種憋屈,拳頭重重地捶著桌面,舒妤攬住她的肩膀,讓她先冷靜下來,說還有劉偉寧和陸建功可以出謀劃策,總有辦法把Shadow揪出來。
聽到舒妤這些勸言,胡晨忍不住笑了,那副小人得志的面容像是在說:你們都在白費功夫。
劉偉寧走了過來,感慨說,Shadow是他調(diào)到網(wǎng)絡犯罪辦案組以來最難應付的對手,剛才他和陸建功一起查閱了“九鳳國際”近一個月的流水報表及其他關鍵賬目,公司的洗白回流環(huán)節(jié)仍然很隱蔽,但他抱著一線希望,還是讓陸建功先將證據(jù)收集固定,到時回國交予司法審計部門。
6
聽完舒妤匯報完胡晨交代的情況,劉偉寧說,既然Shadow的身份無法直接查明,那不妨先進行外圍調(diào)查好了——既然趙良提到楊若男深受Shadow“寵幸”,那現(xiàn)在就去找那些曾與楊若男共事過的荷官,了解相關情況,比如楊若男的日常工作、生活細節(jié),反向摸排回去。
這個提議正合舒妤的意,她在馬尼拉千方百計找“九鳳國際”的真實地址,除去調(diào)查取證之外,也是想了解趙良和楊若男曾經(jīng)的日常工作細節(jié),看是否能與他們先前的供述相印證。
劉偉寧和舒妤來到了攝影棚,詢問被扣下的荷官。之前在“鉆石廳”與楊若男共事的荷官有2個,其中1個去到了李卓群開在帕賽的公司,如今隨著公司關門歇業(yè),已不知所蹤。還有1個則一直留在這里,聲稱即將于下周離職,沒想到辦案組就來了。舒妤看著那個荷官驚恐的眼神,輕聲安撫道:“我們到這里主要向你了解楊若男的情況,你不用太緊張,知道什么就告訴我們?!?/p>
這個穿著藍色禮服的女人自報姓名叫鄭紅,說與楊若男共事的時間不長。她覺得楊若男就跟大姐一樣,很關心她,經(jīng)常給她帶點心和礦泉水,得知她久坐累及腰椎,便專門買了醫(yī)療腰帶贈送給她,讓她很暖心。
鄭紅還提到,另一名荷官范婕曾與楊若男交惡,因為別的荷官們都是從底層“會員廳”一路摸爬滾打到“貴賓廳”的,而楊若男卻靠著給老板出賣身體,就穩(wěn)穩(wěn)地坐在牌桌后邊,享受與別人一樣的薪資與提成。鄭紅說,她到現(xiàn)在都不清楚楊若男后來用了什么霹靂手段,叫范婕對她服服帖帖。
舒妤問楊若男和范婕的離職時間,鄭紅答:“她們是同時離開的,具體原因沒說。”
舒妤環(huán)視整個攝影棚,面積不大,設施也略顯簡陋,唯一稱得上高檔的就是那張嵌著綠色天鵝絨的牌桌。這個房間里打著溫暖柔和的橘黃色光線,猶如日落一般,令人放松而流連——這也是賭場慣用的伎倆,利用大腦的弱點設計細節(jié)。此前據(jù)楊若男描述,“九鳳國際”也將荷官們分為三六九等,舒妤觀察著鄭紅戴在脖子上的珠寶首飾,盡管看著“一眼假”,但是通過攝影棚轉(zhuǎn)播出去的畫面,一切都顯得高端奢華。一位工作人員告訴舒妤,大老板(Shadow)擔心服務器過于卡頓會掃了賭客們的“雅興”,還花費重金租賃了視頻加速服務器。
不過,令舒妤困惑的是,接下來鄭紅在回憶楊若男的工作細節(jié)時,表情卻很迷?!谒挠∠笾?,楊若男就沒上過幾次牌桌,更像是大老板派過來監(jiān)視她們這些荷官的人。
“你最后一次見到楊若男坐上牌桌是什么時候?”舒妤仔細端詳著牌桌。
鄭紅甩了下頭發(fā),順勢拿掉耳機,有些答非所問:“最后一次見到楊若男,當時她好像在搞‘百家樂’,我們廳里主要就是‘百家樂’,‘21點’后來被取消掉了?!?/p>
舒妤和劉偉寧跟隨鄭紅來到后臺,攝制人員向他們交代,公司考慮到錄制回放要耗費大量的金錢和存儲空間,就將錄像簡化成了視頻截圖的形式,作為荷官“視頻簽到”及相關的績效憑證。舒妤要求調(diào)取楊若男在“鉆石廳”所有的直播截圖,工作人員說:“時間隔得挺長了,我不確定她那些數(shù)據(jù)還在不在電腦里,只能盡力幫你們找一找?!?/p>
在工作人員尋找歷史數(shù)據(jù)時,舒妤詢問他和楊若男合作過的次數(shù),對方的回答和鄭紅如出一轍——他很少見到楊若男,面對面交流只有過兩次,“但就是那兩次,我就記住了她,她人很有那種‘大嫂’的派頭,難怪能直接升到‘鉆石廳’?!?/p>
10分鐘后,楊若男的歷史截圖和工作數(shù)據(jù)終于找到了,工作人員點開圖片,舒妤就看到了楊若男那張濃妝下的鵝蛋臉——在舒妤看來,楊若男在截圖中的狀態(tài),甚至還不如在看守所的時候,這張冷淡的撲克臉看起來心不在焉又憂心忡忡,就像剛才鄭紅講的,有一位“鉆石會員”曾在內(nèi)部交流群里公開投訴楊若男:“其他兩位美女都對我眉開眼笑,為什么一輪到她就對我擺一張臭臉?我花了那么多錢,就為了看她這樣?”那個會員還私聊了管理員,問他能否索要楊若男私人的聯(lián)系方式,假如楊若男親自跟他打視頻電話賠禮道歉,他便既往不咎——不過,這個賭客最終在“鉆石廳”里“一夜回到解放前”,他的訴求也就不了了之了。荷官們把他當成了逢人必說的笑話。
乍一看,這些截圖除了證明楊若男工作不積極之外,似乎看不出什么問題。舒妤讓工作人員起身,自己坐在電腦正前方,反復比對著每張截圖,發(fā)現(xiàn)了一處不易察覺的細節(jié):
在2018年3月至5月數(shù)據(jù)記錄中,楊若男和其他荷官一樣,佩戴常規(guī)的黑色耳麥,但是在4月26日、5月15日、6月3日這3天,楊若男戴的卻是一副淺棕色耳麥,如果不仔細觀察,甚至不會被發(fā)現(xiàn)耳麥顏色變了。
舒妤起先也沒有特別在意,以為只是楊若男的耳麥損壞了,使用了替換的一副,但當她隨口問身邊的工作人員時,對方卻堅稱,公司聘用的所有荷官,直播時一律佩戴公發(fā)的黑色耳麥,從來沒有使用楊若男這種淺棕色耳麥。
舒妤立即追問黑色耳麥的具體用途,對方有些支支吾吾。
“你知道什么就跟我說什么,不要有任何隱瞞,否則對你很不利。”
工作人員沉默了一下,便向舒妤坦白說,這個“鉆石廳”跟新聞直播間有點類似,“你可以把荷官當做臺前的主持人,攝像機后方的工作人員相當于幕后的導播,那副耳麥將臺前幕后串聯(lián)起來”。在這里,會員的級別越高,賭場“殺”得越狠。當值荷官會根據(jù)耳麥里的后臺提示,做一些“小動作”,她們并不需要像線下合法賭場的荷官那樣時時刻刻保持一張職業(yè)性的撲克臉,有時也會根據(jù)指示做出一些表情,來影響電腦屏幕前殺紅眼的賭客們。
“那楊若男為什么戴了一副淺棕色的耳麥?”舒妤問。
工作人員搖頭說他也不清楚,公司的備用耳麥也是黑色的,他推測,或許是楊若男自行購買了這副淺棕色耳麥。
“你們這家賭博公司對荷官的考勤非常嚴格,荷官要在公司簽到,還有視頻簽到,那你們后臺工作的人員有沒有這方面的簽到記錄?”舒妤打算跨過臺前的楊若男,從幕后逐步開始排查疑點。
“我記得好像是有的,但不知道有沒有保存。”工作人員讓舒妤點開了其中一個文件夾,里面包含了大量的數(shù)據(jù)表格,看著令人眼花。好在舒妤眼尖,很快便找到楊若男佩戴淺棕色耳麥的那幾天的記錄,卻發(fā)現(xiàn)名單里一片空白——換句話說,那3天,后臺并沒有工作人員,那她為什么要戴上這副耳麥,又是誰在和她交流呢?
那個工作人員看到后也疑惑不解:“照道理說,這種情況是絕不容許發(fā)生的,假如臺前有荷官直播發(fā)牌,那么后臺也一定要有人,不然被大老板或者那些總監(jiān)查到,我們就玩完了,絕對不是扣工資那么簡單……”
“如果讓你們離開呢?哪種身份具備這個權限?”
對方回答,只有總監(jiān)及以上的級別才可以支走后臺工作人員:“公司有規(guī)矩,‘鉆石廳’的后臺是大老板或者總監(jiān)直接管理的,那些荷官并不能到我們后臺來。”
舒妤聽后,開始推測:工作人員說的“總監(jiān)及以上”,那就只能是“九鳳國際”的四大合伙人了。已經(jīng)有多人交代楊若男和Shadow關系較為特殊,那么在淺棕色耳麥里給她做出提示的,大概率是他們目前苦心尋找的Shadow本人了。而若想探求楊若男和Shadow之間溝通的內(nèi)容,那幾天的流水記錄顯然尤為關鍵。
舒妤立刻聯(lián)系在另一處的陸建功和高悅,讓他們協(xié)查那幾天“九鳳國際”的流水記錄,1小時過后,高悅打來電話,說那3天的流水初看上去沒什么特別,但都是同一位賭客在下注,而且手氣極佳,那3天均有盈利。
舒妤用肩夾著手機,右手滑動鼠標滾輪,反復觀察著楊若男的那些疑點照片,發(fā)現(xiàn)其中一組連續(xù)的截圖里,楊若男的手在賭桌上做著一個特殊的動作——這個動作,她也曾在審訊室里下意識地做過——右手從左至右劃過牌桌上絲滑的天鵝絨面,右掌根再輕輕觸碰兩下。
舒妤問了鄭紅和工作人員,這個小動作代表什么?
鄭紅和工作人員望向彼此,都說不知曉這個動作有什么含義,鄭紅說她從來沒被要求做過。
淺棕色耳麥,消失的后臺人員,還有一個讓楊若男養(yǎng)成無意識的動作,這些疑點,都匯成一個箭頭,再度指向了舒妤他們所要追查的人——Shadow。
舒妤正在思考時,接到了高悅的第二通電話,高悅說她將“鉆石廳”那3天的流水報表打印出來了,和陸建功一起核對后,發(fā)現(xiàn)這個“鉆石會員”登錄“九鳳國際”時雖然用的同一賬戶,但是每次提現(xiàn)綁定的銀行卡卻不一樣——網(wǎng)賭下注期間,該會員聯(lián)系客服,更換過兩次銀行卡賬戶,客服也有過備注記錄,前兩次光顧網(wǎng)站,他都是小有盈利,并于當日提現(xiàn),過一兩個月再重新光顧,但他最后一次登錄,卻沒有提現(xiàn),與其以往的習慣完全不同。這種換卡和光顧的頻率令人生疑,高悅說,現(xiàn)在她正在公司人員那里調(diào)取該賬號的歷史信息。
掛了電話,舒妤要求查看“鉆石廳”的內(nèi)部交流群,工作人員掏出了公司發(fā)的手機,遞給了她。這個交流群開設在境外的在線聊天室,沒有“閱后即焚”功能,所有聊天記錄一目了然。鄭紅和工作人員也告訴舒妤,公司很重視這些財力雄厚的“鉆石會員”,為了避免這些財神爺被其他網(wǎng)站挖走,就把這些會員全部拉到了內(nèi)部交流群,及時跟他們維護關系。群內(nèi)還禁止私自添加好友,以此杜絕“挖會員”的情況。
“九鳳國際”網(wǎng)站更新升級后,原先的“鉆石會員”大多被轉(zhuǎn)移到了新群,但舒妤比對后發(fā)現(xiàn),無論是新群還是舊群,那位鉆石會員都從未參與其中。對于這個憑空冒出來的“鉆石會員”,鄭紅更是困惑地說:“從我進‘鉆石廳’那一天算起,就沒有見過這個客戶,一點印象都沒有?!?/p>
舒妤在電話中向陸建功講了這位“神秘會員”的情況,陸建功說,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從客服那里拿到了“神秘會員”的基礎信息,正在讓客服調(diào)取相關的銀行卡綁定記錄,接下來他會負責聯(lián)系國內(nèi)專案組的兄弟,讓他們第一時間和銀行做技術倒查:“不過舒妤你要做好心理準備,我預感這個‘神秘會員’綁定的很可能是‘人頭卡’(用別人身份開的賬戶)?!?/p>
舒妤同意陸建功的說法——這位“神秘會員”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覺騙過了“鉆石廳”的工作人員,躲在賭場的角落中不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那么即使通過銀行卡倒查回去,也不一定能現(xiàn)出出原形。
7
舒妤剛掛掉電話,就聽見工作人員說飯點到了。她看了一眼手表,才意識到已經(jīng)在攝影棚待了一整個下午而渾然不覺。攝影棚的暖色調(diào)會令人忘記時間流逝,舒妤看向電腦畫面,在全屏的“鉆石廳”界面里,沒有任何一處地方會顯示時間,好讓“會員”們集中精神押注,越發(fā)戀戰(zhàn)。
陸建功此時也來到攝影棚,對舒妤說,今天的調(diào)查工作就先告一段落,眼下的任務是吃飯。
舒妤是北方姑娘,喜愛面食,對東南亞飲食很不習慣。在她出國之前,在行李箱里放了幾包方便面,但行李都放在酒店了。高悅一聽,便陪她回到酒店,還托經(jīng)理聯(lián)系后廚煮了兩碗面條,面里臥著煎蛋。
經(jīng)過這兩天的相處,舒妤對高悅的看法有所改觀,過去她覺得高悅總是擺著兇巴巴的臭臉,好像誰都欠她錢似的,如今她知道這都只是膚淺的表象,其實高悅的性格外冷內(nèi)熱,內(nèi)心溫軟而細膩,很會照顧人。
舒妤和高悅面對面坐著,看到舒妤端起碗喝面湯,高悅隨口提到,她妹妹跟舒妤一樣,喜好面食。舒妤應了一聲,放下碗的一瞬間,卻瞥見了高悅臉上的復雜情緒,完全不像是姐姐提起妹妹時的表情。
舒妤忍不住問:“從我們出發(fā)來馬尼拉到現(xiàn)在,我感覺你好像一直有心事?!?/p>
高悅的表情恢復了冷漠,繼續(xù)埋頭吃面,不再說話。舒妤忽然想到,以前陸建功說高悅無辣不歡,吃任何食物都要配辣椒醬,自己臨出發(fā)前專門買了一瓶,于是起身去翻行李箱,把辣椒醬遞到了高悅面前。
高悅說了聲“謝謝”,挖了一小勺辣椒醬放進面里,看著紅色汁水在面湯中漾開,抬起頭問舒妤:“陸隊沒和你們提過這件事?”
舒妤搖了搖頭。
“其實說出來也沒什么,我主動調(diào)到陸隊這里,就是為了我妹妹?!备邜傉f完,低頭把面吃完,放下了筷子。
聽完高悅這番話,舒妤似乎快觸摸到答案了——陸建功的隊伍是專門打擊網(wǎng)絡犯罪的,但她沒有去確認,畢竟,這涉及高悅的隱私,她不會去主動探尋的,這是最起碼的尊重。
“以前刑隊忙,兩頭沒法兼顧,后面發(fā)生了什么,我相信你可能也猜到了。”高悅站起身,麻利地收拾了桌子,說要出門轉(zhuǎn)一圈,默默離開了房間。
舒妤獨自一人留在房間,剛才她突然有種想擁抱高悅的沖動,她躺在沙發(fā)上,望向窗外陰冷的夜色——酒店3公里之外,就是馬尼拉聞名的“網(wǎng)賭大廈”,24小時開燈,電費來自賭客們的銀行賬戶。舒妤在攝影棚那里坐了一下午,身心疲憊,沒多久,她就睡著了。
高悅想去附近的超市買點東西,又不放心把舒妤一直留在酒店客房里,當她走進房間時,發(fā)現(xiàn)舒妤已經(jīng)在沙發(fā)上睡熟了,就給她輕輕蓋上毯子,然后披上了黑色外套,下了樓。
馬尼拉的夜晚沒有了白天的悶熱,高悅從超市出來,裹緊外套,余光中注意到了一個黑影,那道影子和她若即若離,她靠近了路邊車輛,透過車窗玻璃,瞥見身后跟了一個黑瘦的男人,形跡可疑。
高悅?cè)魺o其事地走著,男人慢慢貼近她,把手伸向了她的口袋。高悅一轉(zhuǎn)身,抓住男人的手腕,往外面一扭,腳順勢伸過去,輕輕松松就把男人放倒在地上。高悅習慣性摸向腰際,那里卻空蕩蕩的,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身處異邦,只好撥打馬尼拉警局聯(lián)絡人的電話,叫他們過來銬人。飛抵馬尼拉之前,聽陸建功念叨“那里治安差得離譜”,她還不信邪,如今百聞不如一見,隨便出了趟門,便遇到了小偷。
馬尼拉警員趕到后,跟這個黑瘦的小偷交談了幾句,高悅能聽懂他們的對話,大致是在講:“你說你偷誰的不好,都偷到警察頭上來了?!?/p>
那個警員提醒高悅注意財務安全,說自從網(wǎng)絡博彩在馬尼拉盛行之后,街面上的盜搶人員也多了起來,而且總是固執(zhí)地以為這里的中國人都很有錢。這幾年,在中國公安的打擊下,網(wǎng)賭公司凋敝,這個城市的犯罪率卻不降反增,這名被逮住的男子,以前一直待在貧民窟,后來給網(wǎng)賭公司做保安,專門抓公司里的“老鼠”(小偷),失業(yè)后,自己也成了慣偷。
高悅回到客房,舒妤正好醒了,看到身上蓋的毯子,向高悅微笑。高悅沒講遭賊的事,跟舒妤說了聲“早點休息”,便去洗漱了。
8
次日一早,劉偉寧便召集大家在酒店小型會議室里開了一個短會。公檢雙方各自交換了意見,決定在國內(nèi)和境外雙管齊下:國內(nèi)專案組成員負責跨省凍結(jié)涉案銀行卡,斬斷“九鳳國際”的命脈,從中循線排摸;跨境取證組兵分兩路,劉偉寧和陸建功帶領當?shù)鼐瘑T調(diào)取涉案電腦的財務數(shù)據(jù),舒妤和高悅則跑一趟移民局——受到法律政策的限制,他們?nèi)粢獙⒑垦夯貒鴥?nèi),必須先向馬尼拉移民局提出申請,對胡晨進行遣返,等她們遞交申請后,再去到馬尼拉警局,繼續(xù)詢問胡晨。
舒妤和高悅從馬尼拉移民局出來時,已經(jīng)是下午1點半了。菲律賓政府機構的辦事效率叫她們有苦難言,肚子也在“咕咕”抗議著。兩人在最近的一家中餐館點了兩份炒飯,狼吞虎咽地扒拉完,便匆匆趕往警局。
兩人趕到警局時,胡晨正趴在警員的辦公桌上,戴著一次性手套,悠閑地吃著龍蝦——他給警局塞的錢肯定是到位了,更準確地說,是那些賭客間接地替他買了單。見到舒妤和高悅風塵仆仆地進來,胡晨捏著蝦肉,伸到她們跟前,油光光的臭嘴邊嚼邊講:“你們要不要也嘗嘗?”
“別吃了,跟我們出來一趟?!备邜偫渎曊f著。她一刻也不想待在這里,馬尼拉警局上上下下的腐敗之風,令她嗤之以鼻。
胡晨脫掉了油膩的手套:“我知道的全部跟你們說了,還想問什么就在這里問吧。”
“叫你出來就趕緊出來!”
高悅的聲浪把胡晨嚇了一跳,他嘴上說“我心臟不好,你不要嚇我”,屁股卻從椅子上挪開了。
高悅把胡晨帶到了另一間空房進行詢問,問到公司財務和Shadow時,胡晨只是一個勁地搖頭:“我根本不知道這個公司財務是什么情況?!?/p>
高悅狠狠剜了胡晨一眼:“你是公司大股東,會連財務數(shù)據(jù)都不知道?你自己把這些話復述一遍,看看自己到底在說什么,是正常人說出的話嗎?”
“我當然不知道了,誰不想像Shadow一樣做甩手掌柜按時收錢?我對你們的態(tài)度已經(jīng)非常好了,基本上有問必答,我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的事情你就算逼死我也沒用?!焙堪浩痤^,干脆跟高悅針尖對麥芒。
舒妤把手搭到高悅肩上,示意她冷靜一點,高悅卻猛地聳肩,將舒妤的手頂開了。她對著胡晨宣泄憤怒,在她看來,胡晨一直在刻意隱瞞,才讓Shadow那么安穩(wěn),把她們耍得團團轉(zhuǎn)。
眼看勸說無果,舒妤也急了,不斷警告高悅克制住情緒。高悅猛地轉(zhuǎn)過頭,質(zhì)問舒妤:“你讓我冷靜什么?難道我們趕到這里,就為了聽這個禿頭的男人一直說‘不知道、不知道’?”
“我們不能單單靠胡晨的口供就能定案、就能抓到那些股東?!笔骀ツ椭宰樱澳闶蔷?,帶著個人情緒辦案子能辦好嗎?”
“我不跟你爭!”高悅摔門離開了。
看著高悅賭氣的背影,舒妤心里掛滿了鐵鉤般的問號——向來冷靜的高悅,今天為什么突然意氣用事了?
舒妤轉(zhuǎn)過頭,看見胡晨正幸災樂禍,便說:“你現(xiàn)在還能笑,以后未必還笑得出來,這家賭博公司你參了股,又直接管理,遣返回國將要面臨什么,你自己好好地想,想清楚了再跟我們說——去,你先去把剩下的龍蝦吃掉,但愿你還吃得下?!?/p>
胡晨的笑容僵住了。他當然知道自己的下場,只想著被押解回國之前,在馬尼拉能快活一天是一天。他對舒妤哭喪著臉,說他也沒心思吃了,但要他回答財務和Shadow的事情,他實在回答不出,因為在他記憶中,Shadow一直掌控著公司的財務大權,他們另外三大股東進行分紅,也是從Shadow那里直接走賬。
按規(guī)定,無論是調(diào)查詢問還是其他任務,辦案人員必須兩人及以上。好在此時,劉偉寧趕到了警局,他沒有時間講自己和陸建功今天的進展,就坐到了舒妤旁邊,做起了記錄,舒妤以前駐看守所就擅長談心談話,他對舒妤有信心。
胡晨交代稱,當初他拿到“九鳳國際”的分紅之后,看到李卓群和魏恒軍正在跟Shadow鬧分家,遂想摻和進去坐收漁翁之利。等到李卓群和魏恒軍正式出走,Shadow便委托胡晨代管“九鳳國際”,他來馬尼拉的機票費用也是Shadow用虛擬幣報銷的。
收到Shadow的委托邀請時,胡晨考慮了一整晚,他思來想去,對Shadow也有過懷疑,覺得這個事中必定藏有貓膩??墒撬辉竿钭咳汉匣铩@個發(fā)小太過精明,每天都在打算盤,說不定哪天他就被暗算了。更何況,李卓群和魏恒軍開的分站再大,也沒有Shadow的總部大,總部具備專業(yè)全面的推廣團隊,他來到馬尼拉,只要再招募一些代理,再加大對色情網(wǎng)站上的廣告投放,賺得絕對不比以前少。
事實也如胡晨預料的那樣,李卓群和魏恒軍開的分站收益不如總部,李卓群給胡晨講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Shadow根本就不是人,要搞我們?!焙繂査纬龃搜?,結(jié)果他又啥都不說了,好像對這個話題很忌諱,糊弄了幾句,就掛了電話。
“從李卓群說要分家開始,就弄得神神秘秘的,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焙颗卤幻稍诠睦?,此后又打了李卓群的電話,卻再也打不通了,也不知道李卓群到了哪里,“我覺得他很有可能逃掉了,至于他為什么突然說走就走,你讓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p>
四大合伙人每個都是“無利不起早”的主兒,相比Shadow開出的條件和更高的安全性,自己干分公司的收益是未知數(shù),那么為什么魏恒軍和李卓群執(zhí)意要“趨害避利”?如果李卓群他們已經(jīng)潛逃,又為何像預知了“風聲”一樣,能趕在跨境辦案組到來之前急忙抽身?
此時,劉偉寧打斷了胡晨的述說,拋出一個問題:“我們現(xiàn)在打個比方,假如說李卓群和‘豹子’臨時開賭博公司只是幌子,那依據(jù)你的猜測,他們的真實目的可能是什么?”
胡晨拼命搖頭:“我實在想不出來?!?/p>
“好,那我再換個問法?!眲幷f,“剛剛你也說到Shadow神出鬼沒,像虛擬人一樣,那‘豹子’當初為什么愿意跟這種人合作?”
胡晨回答說,以前他聽李卓群講,Shadow提供的洗錢渠道很安全,“分給我們的錢都很干凈,警察根本查不出來”。
舒妤還想接著問下去,劉偉寧卻阻止了她,對胡晨說:“今天就先到這里,如果你到時候想起來,必須馬上聯(lián)系我們,聽清楚了嗎?”
胡晨連連點頭。
放胡晨走后,劉偉寧對舒妤說,照目前來看,胡晨掌握的信息很有限,從他這里突破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但胡晨其實已經(jīng)把答案說出來了。
“組長你的意思是,李卓群和魏恒軍開的公司只是殼子,目的是為了重新過一遍賬,用來洗錢?”舒妤問。
“這只是我目前的推測,還需要證據(jù)去支撐?!?/p>
劉偉寧說,今天上午,他和陸建功去調(diào)查賭博公司的賬目,發(fā)現(xiàn)了許多疑點——這四大合伙人在分家前,李卓群的分公司就已經(jīng)開好了,后來還將資金反向打回了總公司的賬戶里面。在劉偉寧的建議下,陸建功抽空又去約了那個帕塞餐廳的華人老板,這次馬尼拉警員不在場,老板沒了顧慮,就向陸建功反映了一個可疑的情況:有一次他和其他伙計給這家公司送盒飯,發(fā)現(xiàn)里面根本沒人干活,完全不是賭博公司該有的樣子。
“這說明帕賽分公司只是個空殼,也難怪那么快就搬空了?!笔骀マD(zhuǎn)動著發(fā)僵的脖子,“這幾天調(diào)查下來,他們分家在案件中是一個關鍵的時間節(jié)點,所有的疑點幾乎都發(fā)生在分家前后?!?/p>
舒妤看到劉偉寧掛著濃重的黑眼圈,問他是不是這幾天沒有睡好。劉偉寧說,這幾天他都是很晚才睡著,睡前得在酒店的吸煙區(qū)獨自待上半個小時,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一遍遍復盤著現(xiàn)有的信息。這個Shadow不僅思維縝密,而且反偵查意識極強,要想在這場對決中獲勝,就必須比他想得更多。
“你不要只關心我,我以前辦案,熬的都是‘大夜’,已經(jīng)習慣了。”劉偉寧說,“我剛才趕到警局的時候,看到高悅氣呼呼地走了,你也要回去關心一下她,畢竟你們兩個是搭檔?!?/p>
“我也在納悶,今天高悅特別反常?!笔骀フf,她等會兒就去和高悅匯合,好好跟高悅談一談。
舒妤問陸建功去哪兒了,劉偉寧說,陸建功今天在“九鳳國際”的總公司和帕賽分公司兩頭跑,現(xiàn)在應該在總公司那里。
黃昏時分,舒妤站在馬尼拉警局外面,眺望著夕陽下的“網(wǎng)賭大廈”,給高悅的工作手機打電話,高悅的語氣比下午時有所緩和,還讓舒妤“待在警局不要亂跑”,她會打車過來接舒妤,再一起回酒店。
舒妤被她的話逗笑了:“劉組長會開車送我過去,你回來注意安全,這里治安情況很不好?!?/p>
“沒事,我昨天晚上已經(jīng)對付一個了,再多一個也不嫌多?!彪娫捘穷^的高悅語氣很輕松,看起來她心中熊熊燃燒的怒焰已經(jīng)熄了,她說“我們碰了面再聊”,便掛掉了電話。
高悅昨晚對付了誰?舒妤心里嘀咕著,坐進劉偉寧借來的車,他們先開往“九鳳國際”的總公司去接陸建功,再回酒店吃晚餐。
9
高悅在酒店大堂等著舒妤,一見面就遞給她一瓶止癢噴霧——這是高悅昨晚在超市買的,馬尼拉的蚊蟲異?;钴S,在她們身上叮了許多小包。
回到房間,舒妤的談心工作就開始了。過往她主要負責找監(jiān)區(qū)內(nèi)的女犯做談話教育,如今她談話的對象卻是一名干練的前刑警。
高悅平常就話少,為今天的事向舒妤抱歉后,便把頭轉(zhuǎn)到一旁,不知該說什么。
“今天你的狀態(tài)比較差,是不是昨天晚上沒有睡好?”舒妤關切地問道。
高悅搖了搖頭,右臂擱在椅背上,左手撥弄著那一小瓶噴霧。
“我們合作的時間不長,但在我印象中,你一直很冷靜,不會被情緒所左右,今天在警局里……”
沒等舒妤說完,高悅便打斷了她:“你放心,今天我確實著急了一點,下午我已經(jīng)做了自我反省,不會影響咱們以后的取證工作。如果舒妤你還是不解氣,可以跟我的頂頭上司陸隊匯報這個情況,讓他來罰我?!?/p>
“沒事,其實我比你還要著急。”舒妤說,“從我們出發(fā)時,我就感覺你一直有心事,今天的事情是不是也跟這個有關?”
看到高悅有所警惕,舒妤微笑了一下,說:“我不是要打探你的隱私,如果你不愿意說,我接下來一句都不會提,我們一切照常;如果你愿意說,我也很愿意去傾聽,并且為你保密。畢竟有些事情放到心里不去解決,會讓你的工作也受到影響?!?/p>
高悅注視著舒妤:“其實講出來也沒什么,警隊里的兄弟也知道那件事?!?/p>
舒妤朝她點了點頭,鼓勵她繼續(xù)說下去。
高悅凝目看向窗外,眼神陷入回憶:在她調(diào)入治安隊時,陸建功就把她約到辦公室談了半個小時,得知她的情況后,反而建議她轉(zhuǎn)調(diào)到其他隊伍。
“這又是為什么?”舒妤輕聲問道。
高悅解釋說,陸建功認為她帶著個人心結(jié)進來,會影響她在辦案中的客觀判斷。不過,高悅當時表現(xiàn)得很堅決,并向陸建功鄭重承諾,她會冷靜地辦案,絕不摻雜主觀情緒。但很顯然,高悅今天并沒有履行這個承諾。面對眼前的舒妤,她故作輕松地說:“我調(diào)到陸隊這里就是為了我妹妹?!苯又盅a了一句:“來這里也是為了我妹妹?!?/p>
舒妤很困惑,但她并不急于追問,此時她扮演的角色是傾聽者,讓談話自然發(fā)生——假如高悅愿意訴說,必然會向她解釋其中的因果,假如高悅不愿再說,那么她也不會強迫。
高悅起身去倒水,舒妤轉(zhuǎn)過頭,窗外斜陽如血,潑灑在遠處的“網(wǎng)賭大廈”,仿若染血的青鋒直刺云端。高悅過去經(jīng)歷了什么,其實舒妤心里已經(jīng)猜出了大概,只是沒有點明,辦案抓人需要勇氣,直面內(nèi)心長久的郁結(jié)更需要勇氣,怎樣面對,取決于高悅自己。
高悅倒好水,長吐了一口氣,仿佛這股氣壓抑許久。
隨即,她向舒妤述說起來:由于原生家庭的原因,妹妹高歡是她一手帶大的。2014年7月,還在刑隊的她帶頭偵破了一起強奸殺人案,區(qū)政法委副書記親自為她頒獎。同一年,妹妹考上了心儀的大學。
“如果還有機會,我想一直留在那一年,或者讓后面發(fā)生的事情來得晚一些,至少我有充分的準備去應對?!备邜偟纳裆行鋈?。
高光時刻過去,不知不覺中,至暗時刻也悄然來臨。2016年,先是高悅因公負傷,此后再也踢不出漂亮的高掃腿,那曾是她引以為傲的招式,讓她在省散打比賽中奪魁。之后,高歡也出了事——她在網(wǎng)上結(jié)識了一位男網(wǎng)友,被對方蠱惑去玩一種名叫“時時彩”的游戲,最初賺了2千多元,接下來的一個月卻虧光了生活費。在那個網(wǎng)友的唆使下,高歡去借了網(wǎng)貸,錢很快又祭獻給了賭博網(wǎng)站。
高歡面對催收電話的狂轟濫炸,不敢告訴姐姐,隨著網(wǎng)貸越欠越多,她變得精神恍惚,一度有了輕生的念頭,如果不是她室友及時把情況告訴了高悅,后果不堪設想。高悅聞訊趕到學校,她想起這陣子自己因為養(yǎng)傷忽略了妹妹,不禁自責起來。
高悅最初想假扮成妹妹,聯(lián)系那個男網(wǎng)友,徹底摸清其中的來龍去脈。可是高歡不斷地搖頭,說她因為最近很少登錄賭博網(wǎng)站,那個網(wǎng)友的態(tài)度也變得冷淡了,前幾天兩人大吵了一架,高歡說要報警,對方用語音冷笑著說“你報吧”,隨后就把她拉黑了。
高悅坦言,在她聯(lián)系同事幫忙立案的時候,內(nèi)心有過強烈的羞恥和自責,自己的妹妹沾染上了賭癮,身為警察的她卻毫不知情。同事給她分析說,那個誘惑高歡去玩“私彩”的男網(wǎng)友很可能是賭博網(wǎng)站的“代理”,他們大多躲在東南亞的賭博公司,要抓到人,非常困難,高歡為了翻本充進去的借款,也早就被那些“人頭卡”層層洗白,流入境外。
高悅說,前一陣她在提審吳曉露的時候,看著吳曉露聲淚俱下地懺悔,瞬間就聯(lián)想起妹妹,這兩個女孩一樣在讀大學,一樣是人們眼中的“好孩子”,一樣誤交損友染上賭癮,一樣墜入網(wǎng)貸的無底深淵。面對賭債,吳曉露淪為了遭人唾棄的“狗代”,高歡卻選擇了復賭,讓姐妹的感情被砸出碎痕。
高悅想帶著高歡去戒賭中心,高歡卻死活不肯,覺得自己能戒掉。但是網(wǎng)賭只要有一部手機就能下注,產(chǎn)生的賭癮比傳統(tǒng)賭博更難戒除。沒過多久,高歡又背著高悅偷摸玩彩票,哪怕只是下注十幾二十塊,她也能玩上一整天。
舒妤對高悅講,檢察院有專門合作的心理援助機構,回國以后她幫忙聯(lián)系治療師,給高歡做心理輔導。
“謝謝你的好意?!备邜倱u頭說,“我發(fā)現(xiàn)高歡復賭后,沒收過了她手機,也懲罰過她,我們倆還大吵了一架,妹妹到現(xiàn)在也不怎么我,偶爾背著我在手機上偷偷玩幾把?!?/p>
高悅說,調(diào)崗那一天起,她就主動申請調(diào)入陸建功這里,發(fā)誓一定要摧毀那些賭博網(wǎng)站,把莊家抓去坐牢。她在調(diào)查那些網(wǎng)賭案件時,往往是從三級代理一路向上排摸,那些最頂層的莊家總能像Shadow一樣躲起來——這讓她感到憤怒和恥辱。今天下午詢問胡晨時的情形,又讓她聯(lián)想到種種調(diào)查的困局,再度品嘗到那種滋味,便忍不住火山爆發(fā)了。
“你有這種感覺,說明你是個好警察。但你心里是不是認為,只要抓住那些莊家——比如我們要找的Shadow——你就能解開這個心結(jié)?”舒妤問。
高悅怔住了,半天沒應答,也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
“就算我們抓到了Shadow,也不會解開你的心結(jié),反而會越纏越緊?!笔骀フf,“你認為賭博網(wǎng)站是破壞你和妹妹感情的罪魁禍首,這個想法當然沒錯。但是解鈴還須系鈴人,你得跟高歡好好談一談,否則心結(jié)還會困擾你?!?/p>
舒妤走到高悅身旁,手輕輕搭在她的肩膀上,眼神望向遠處的“網(wǎng)賭大廈”,此刻,最頂樓的幾盞燈格外顯眼,如同巨獸的目光刺穿薄暮,盯著窗前的高悅和舒妤。
“心結(jié)就像毛線球,藏在心里會纏得很大,說出來你會好受一些。我聽完你講的事,能夠理解你今天沖動的原因,可是我們倆必須配合默契,才有辦法抓住Shadow他們。”舒妤直視著兇獸般的網(wǎng)賭大廈,“回國以后,如果你愿意的話,我會幫你妹妹高歡聯(lián)系心理援助,和你一起想辦法。”
高悅點了點頭,默不做聲。
10
就在舒妤疏導著高悅的同時,劉偉寧也在客房里繼續(xù)和陸建功談論著Shadow。
陸建功說,帕賽那家中餐廳老板這次講了兩個疑點:
第一點,中餐館正對著主干道,什么車經(jīng)過,老板在店里一眼就能看清,以前魏恒軍他們吃完飯,就開著一輛銀灰色的本田轎車送李卓群回去,可2018年8月的一天下午,老板看見魏恒軍的車進了公司的停車場后就沒再離開。正是從那天起,老板再也沒見到魏恒軍和李卓群,他們就和這家分公司一樣離奇地消失了。
第二點,2018年7月底,李卓群公司所在的那棟樓換了一批安保人員,總共4個人,每晚留下1人值夜班,但值班安保每晚都要額外再打包1份飯,老板半開玩笑地問他原因,卻被對方警告,不許多問,也不準對任何人提起,否則后果自負。
“這些事確實很蹊蹺?!眲幠頊缌讼銦煟澳忝魈旄邜傔^去查一下,或許能夠發(fā)現(xiàn)新的線索,我們在馬尼拉沒有執(zhí)法權,最好讓上次那個警隊隊長帶人跟你們一起過去?!?/p>
陸建功點頭,旋即又點上了一根煙——到了馬尼拉之后,他煙抽得比平常多。
次日傍晚5點多,劉偉寧接到陸建功的來電,話很簡短,就四個字:“人找到了?!?/p>
當天,陸建功、高悅和馬尼拉的警員趕到帕賽時,在“九鳳國際”的分公司舊址并未發(fā)現(xiàn)異常,但他沒有打道回府,又去露天停車場巡查了一圈,確實如飯館老板說的那樣,沒有看到魏恒軍的本田車。他又看到寫字樓后方的西北側(cè)還藏著一個地下車庫,正準備進入時,突然遭到安保人員推搡。眼看安保出拳揮向了陸建功,高悅迅速把他放倒在地,并叫馬尼拉警員將其控制起來。
隨后,陸建功和高悅?cè)ネ叵萝噹煅部?,發(fā)現(xiàn)車庫里有一個儲物間,估算面積有5平米左右,高悅還在門口看到了幾粒剩飯,捏了一下,米粒很硬。
在陸建功反復催促下,馬尼拉警局的治安隊長才讓安保找出他藏的鑰匙。儲物間的門一打開,一股濃烈的惡臭迎面而來,陸建功皺著眉朝房內(nèi)張望,一個陌生男人躺倒在地上,身上有多處刀傷和瘀血。
高悅捂著嘴巴,伸手探了一下男人的鼻息,說:“人還活著。”陸建功用手機拍下男人的臉,發(fā)給國內(nèi)的嚴明,讓他在公安內(nèi)網(wǎng)系統(tǒng)緊急核對。5分鐘后,嚴明反饋:這個遍體鱗傷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他們要找的“豹子”魏恒軍。陸建功看到魏恒軍的傷口已經(jīng)化膿,便讓警員們呼叫救護車,將他緊急送醫(yī)。
過了24小時后,魏恒軍從昏迷中醒來。劉偉寧等人到病房看望他,并說明了來意。
魏恒軍投來感激的眼神:“要是你們沒趕到帕賽,我這條命就交代在這里了?!?/p>
“你放心,我們會保障你的安全,你要做的就是養(yǎng)傷,配合我們的調(diào)查?!眲幷f。
“命都是你們救的,我肯定會全力配合你們調(diào)查,如果沒有Shadow害我,我也不會這么慘,還斷掉了兩根指頭,我的黑客生涯也結(jié)束了?!蔽汉丬姸⒅挠沂?,無名指和小指的指節(jié)因為嚴重感染,被截斷了一節(jié)。
“不必這么悲觀,你完全可以把自己的本領用在正道上,協(xié)助我們調(diào)查Shadow。”劉偉寧寬慰道。
“我一定會幫你們抓住他?!?/p>
魏恒軍回憶稱,自從他和李卓群開設了賭博網(wǎng)站的分站,他就經(jīng)常開車來分公司,晚上跟李卓群到附近的中餐廳吃飯。2018年7月,他開車到帕賽來找李卓群,卻發(fā)現(xiàn)分公司幾乎一夜之間被搬空了,正在惶惑之際,就被安保打暈,綁到地下車庫的儲物間。當他在陰濕的地板上醒來,猜到這是Shadow對他實施的報復——因為此前派人到“九鳳國際”總部打砸,就是他策劃的。
魏恒軍哀求安保把他放出去,說給多少錢他都愿意。安保沒講任何話,只把他毒打了一頓,便鎖死了房門。他怕窒息身亡,正想大聲呼救,又怕被拳腳伺候,便觀察著房間——房間沒有完全密閉,有一個極小的通風口。
這幾個月里,魏恒軍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吃的是剩下的盒飯,喝的是過期礦泉水,儲物間有幾個中號的灰色垃圾桶,排泄都在那里面解決。如今垃圾桶都已經(jīng)堆滿,房間彌漫著難聞的惡臭。他曾試圖反抗,卻被更殘忍地虐待。
前幾天,魏恒軍在房間里偷聽到有人正在和安保交談,以為自己有希望出去了,沒想到安保一進門就把他折磨成了重傷,讓他自生自滅。
“也是我命不該絕,撐到你們把我救了出來?!被叵氡涣枧暗慕?jīng)歷,魏恒軍仍然心有余悸。
劉偉寧問:“你覺得李卓群他會去哪里?”
魏恒軍的目光從斷指移向了天花板:“李卓群以前跟我說,Shadow很變態(tài),叫我多加小心,我當時也沒在意。我估計李卓群發(fā)現(xiàn)我失蹤以后,意識到情況不妙,也就跑路了,他跑到哪個地方我不敢確定,但我覺得他會去泰國避一避風頭,因為那里有他江湖上的弟兄。”
舒妤接著問:“趙良跟我們交代說,你懷疑楊若男和Shadow的關系非同一般,指使他去調(diào)查楊若男,這件事是否屬實?”
“屬實。自從我跟Shadow因為分錢的事鬧了矛盾,我就一直想查Shadow,一方面他越玩神秘,我就越想知道他在掩蓋什么,另一方面我想抓住他的把柄,增加談判的籌碼。楊若男這個女人到‘九鳳國際’,我感覺她和Shadow之間有問題,就讓趙良去查她?!?/p>
“趙良有沒有跟你匯報過他查到的情況?”舒妤追問。
魏恒軍答道:“趙良對我很忠誠,一有情況他就會跟我講,后面他查下來有幾點:一是楊若男到公司后根本沒見過Shadow本人,就直升到了‘鉆石廳’,這很不正常,也是我一開始就懷疑的地方;二是楊若男簽到次數(shù)比范婕和鄭紅少,實際到手的提成卻比她們多;三是楊若男沒有結(jié)過婚,上到高中就輟學了,她有個妹妹叫楊若薇?!?/p>
舒妤接過話茬兒,又問他:“你后來還查到Shadow什么事情?他平常是怎么跟你們分紅的?”
“我查到Shadow的洗錢渠道起碼有兩種以上,不止‘跑分’這么簡單。他分紅是發(fā)放虛擬幣,讓我們自行兌換成目前流通的法定貨幣,他洗錢也是靠虛擬貨幣洗錢,沒有這種數(shù)字技術給他撐腰,他連個屁都不是?!蔽汉丬姖M臉不屑。
“你看看是不是這個平臺?”高悅出示了一張彩打的復印件,上面是胡晨提供的網(wǎng)頁圖片。
“不是這個網(wǎng)站,估計Shadow后來跟胡晨單獨結(jié)算的時候又改了。”魏恒軍搖頭否認,兩眼卻放出了光,“但如果是這種類型的網(wǎng)站,我能夠幫你們查到Shadow的IP地址?!?/p>
陸建功異常激動——他實在太想抓到Shadow了,若不是身在異邦不具有執(zhí)法權,他恨不得親手把Shadow的雙手銬上,告訴對方什么叫“道高一丈”。他蹲下身子,轉(zhuǎn)動病床邊上的搖桿,想讓魏恒軍坐起來倒查Shadow的IP。
魏恒軍尷尬地出示著他的斷指,說他沒法操作電腦。
“魏恒軍,這個過程我們會全程錄音錄像,你要認真配合,不要?;印!眲幷f完,讓高悅打開她隨身攜帶的筆記本電腦,進入了Shadow新的虛擬幣交易平臺,通過魏恒軍講述的方法,果真查到了一個IP地址。
“這個IP很重要,我們順著查過去,就快能抓到Shadow了?!?/p>
11
陸建功很振奮,拿到具體地址后,他立刻帶著高悅會同馬尼拉警員來到一處高檔民宅,然而,又是一盆冷水——他們發(fā)現(xiàn)屋內(nèi)空無一人。
陸建功走訪了周邊居民,一名中年男子告訴他們,這間房子的住戶是他的鄰居,早在7月中旬就搬走了,那人平常總是穿著一件黑色連帽的輕薄外套,帽子把頭遮住,臉上戴著口罩,讓他看不清容貌。
舒妤曾向高悅提過,2018年7月中旬正是楊若男離職回國的時間,高悅立刻追問:“這里面的住戶平常跟什么人接觸過?”
“一個漂亮的中國女人。”男子無比自豪地說,馬尼拉市民的眼力極好,看一眼就能分清本地人還是中國人。
“你說的女人是不是長這樣?”高悅打開手機里楊若男的照片,讓該男子進行辨認。
男子用力點了點頭,說:“就是這個女人,跟那個奇怪的鄰居一起離開的。”
高悅點了點頭——正如魏恒軍和趙良所覺察的那樣,Shadow和楊若男絕不只是莊家和荷官的關系,也許另有隱情。
高悅跟著陸建功失落地返回醫(yī)院病房——她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第幾次無功而返了。望著他們的神情,劉偉寧就猜到了結(jié)果。
但魏恒軍的想法和劉偉寧不謀而合——從楊若男這里切入,重點調(diào)查她的社會關系。
“當初我雇人去‘九鳳國際’砸場子的時候,故意叫那幫人找楊若男的麻煩,想看看Shadow有什么反應,結(jié)果呢?”魏恒軍說完,凄然地看向斷指。
這時,陸建功的警務手機響了,是嚴明打來的電話,說他們在調(diào)查楊若男的妹妹楊若薇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四處疑點:
第一,楊若薇曾在電話中堅稱,她與姐姐楊若男交惡,兩人早已不再聯(lián)系,但是民警走訪了她在安徽亳州的住處,詢問鄰居后得知,楊若薇一直和她姐姐形影不離,也很少發(fā)生過爭吵;
第二,楊若薇稱她對姐姐去菲律賓并不知情,在她姐姐擔任賭場荷官期間,她一直在亳州一處小區(qū)里休養(yǎng),但是據(jù)物業(yè)方面反映,楊若薇的那間房子經(jīng)??贞P著,水電費和物業(yè)費一直未繳,物業(yè)人員多次上門催促,也不見回應;
第三,楊若薇的名下有一家美妝公司,長年處于經(jīng)營虧損的狀態(tài),但是從該公司成立之初,每個月的銀行流水都遠遠超出了這家公司的限度;
第四,楊若薇聲稱該公司由她和男友共同出資,但民警經(jīng)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她所說的男友并無此人。
此外,民警循線追查到了“九鳳國際”“鉆石廳”的另一名荷官范婕,對方堅稱自己并沒有跟楊若男逃回中國,而是先到泰國芭提雅旅居了半個月才回的國,她的男友可以作證。這就意味著,楊若男先前關于回國的供述是在撒謊——那她回國時真正的同伴又是誰呢?
“你們順著這條線追查下去,先查楊若薇公司的資金流向,平常跟誰合作,再查一下楊若男在馬尼拉當荷官的時候,楊若薇到底在什么地方,具體在做什么!”陸建功說。
在馬尼拉經(jīng)過近1個月的調(diào)查,舒妤他們掌握了“九鳳國際”各站點的賭客充值明細、資金流水、員工薪酬發(fā)放明細等數(shù)據(jù),了解到總站和分站的經(jīng)營情況,梳理出涉案賭犯的具體信息,包括使用的“花名”、代理賬號、業(yè)績數(shù)據(jù),“這些證據(jù)主要用在犯罪數(shù)額的認定以及定罪處罰”。
2019年8月初,劉偉寧和舒妤他們踏上了回國的航班。那一刻,舒妤和高悅并肩坐在一起,“有一種并肩作戰(zhàn)的感覺,內(nèi)心很有力量”。
根據(jù)魏恒軍提供的線索,公安部門也對李卓群展開持續(xù)追緝,并于2019年12月13日在泰國境內(nèi)將其抓獲。此時的李卓群在泰國重開了一間小型的“工作室”,白天經(jīng)營賭博網(wǎng)站、“拉人頭”,晚上夜夜笙歌。不料他卻遭到同行的暗算,網(wǎng)站屢屢被劫持,賭徒們將這個網(wǎng)站當成“跑路的黑平臺”。就在李卓群準備重新打造這頭“吞金巨獸”時,一副銀亮的手銬伴隨著清脆的聲響,戴在了他的手腕上。
民警告訴陸建功,李卓群被捕時,面色極為沉痛,嘴邊總是掛著一句話:“就差那么一點,就那么一點?!?/p>
陸建功啞然失笑,對民警說:“你們跟他講,不要‘差一點’了,叫他回國以后老實一點,別心存僥幸。”
至此,“九鳳國際”的三大合伙人悉數(shù)落網(wǎng),僅差Shadow到案。這個幕后老板,其身份依舊成謎。是否像魏恒軍猜測的那樣,Shadow的真身正是楊若男的妹妹楊若薇?
舒妤預感到,Shadow的身份真正揭曉的那一天,這場交鋒才正式劃上句號。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作者:左權
編輯:沈燕妮
題圖:關斌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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