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萬留學的小城中產(chǎn),回到了月薪3000的體制內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留學生選擇回國發(fā)展。
比起在一線城市的寫字樓當白領,回家、考編、進體制成了更為吃香的選擇。哪怕是老家的月薪只有3000多元,還不及留學每月生活費的十分之一。
今年春節(jié),在老家國企上班的時一就被同學們頻頻問起:為什么留了學,還是選擇回來躺平?
“只有到一線城市里苦哈哈地生活,人生才值得嗎?”她很想反駁回去。何況,她也沒有“躺”:街舞、滑板、考證、做家教……
體制內的工作充滿勾心斗角,但工作8小時外的時間都是她的,想怎么利用都可以。
小鎮(zhèn)中產(chǎn)家庭的子女們,通過高考、留學努力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然后終于發(fā)現(xiàn),家門口的自由和幸福也許更加誘人。
體制內的后宮大戲
2023年6月,研究生畢業(yè)后,我從澳大利亞回到了自己的老家。
那是一座西部三線城市,沒有連綿的高樓和喧鬧的車流,十分安靜。我就住在城市東部,距離單位只有兩公里,每天用不著起早貪黑,可以睡到自然醒,掐著時間踏進公司大門,坐在辦公室,靜候到下午五點。
八小時之外的時間從來是無人打擾的。我喜歡一個人舒舒服服的窩在沙發(fā),對電視,抓一把零食;有時也會靜下心,捧著一本書;或者到附近的舞蹈教室,跳街舞和爵士。
在許多人眼中,這樣的生活舒適、悠閑??扇兆右痪?,我卻很煩躁。
起初只是因為工作上的一些小事。
公司是國企,屬于人人羨慕的“鐵飯碗”。不過“鐵飯碗”規(guī)矩繁多,小到怎樣稱呼對方、怎樣打印文件,大到一份工作由誰來做,全是“智慧”。然而我已經(jīng)在國外無拘無束慣了,習慣了直來直去的工作方式,來到這里感覺如同被關進了牢籠。
首先要學習的是“正確”稱呼主管。直呼其名,固然不行;但叫人“哥”,叫人“姐”,也不行。公司規(guī)定,要稱呼頭銜才行。
可只有領導才有頭銜,這就苦了我這樣的小嘍啰,每天不得不“經(jīng)理”長,“經(jīng)理”短,還刻意陪著笑,感覺就像《甄嬛傳》——嬪妃是嬪妃,答應是答應,奴才是奴才,尊卑有序,等級森嚴,時刻提醒自己位于生態(tài)鏈最底層。
倘若僅僅如此,倒也算了,偏偏我很快發(fā)現(xiàn),如何干活,同樣是一門學問。
在單位,除了分內的事情,還時常有許多額外文件要寫。畢竟大領導是甩手掌柜,嘴皮子一動,下面人跑斷腿。只是誰也不樂意跑斷自己的腿,那就需要扯皮。
扯皮是技術活。辦公室里大姐們自有辦法——先緊盯文件,推算著各部門的責任,一發(fā)現(xiàn)工作和其他部門有關,立馬推得一干二凈。
剛入職幾天,我就見到了這個技術。單位派下來一份新聞稿,部門大姐馬上和其他部門的大哥開始“戰(zhàn)斗”。
大姐的論據(jù)是“宣發(fā)不歸我們管”,大哥的論據(jù)是“內容和你們有關,就該你們跟進”。兩人在辦公室里鏖戰(zhàn)了一個半小時,最后大姐漸漸占據(jù)上峰,大獲全勝。
她得意洋洋,翹著嘴角,偷偷朝我比出一個“V”??晌覅s覺得荒謬——一篇新聞稿滿打滿算三四百字,用不了三十分鐘就能完成,大家卻寧可花費大量的時間扯皮,真是毫無意義。
這還只是“明槍”,不久后,我又遇到了“暗箭”。
一次主管不在,其他部門領導突然找上門,說時一,這里有個文件,你學問高,就你來寫吧。來不及等我開口,她便開始上思想課,說“你呀,要注意團結”“年輕人嘛,要有大局觀”。見我仍然不為所動,立馬又說:“你初來乍到,沒有業(yè)績。這件事你做好了,大姐一定跟總經(jīng)理好好夸獎你?!?/p>
這份差事最終沒落到我頭上,倒不是我會扯皮,而是主管及時歸來,讓她不得不悻悻而歸。很久后,我才明白,她這是見我初來乍到,拿我當“槍”呢。
如此日復一日,公司里的同事關系就變得十分微妙。這便涉及到了第三門學問,如何跟同事打交道。
進了體制內,時一連出去玩都不敢大方發(fā)朋友圈
公司里任何事情都要審批,而手握審批權限的部門就是“爺”。有次只為了打印一個文件,我來來回回找了四五個部門,整整一天不停解釋,文件才打印成功,可其他什么也沒做。
我抱怨著工作效率低下,但對桌大姐卻說這就是公司,重要的不是活干得如何漂亮,而是如何才能不犯錯。她語重心長地告訴我:時一,慢慢你就明白了,你的一舉一動,別人全盯著。
秋天時我請了年假去旅游,臨別時,經(jīng)理特意叮囑,出去一定要保密,不能發(fā)朋友圈。我不假思索就同意了,對著迎面走來的隔壁同事,淡定地撒謊出門見客戶。
話說出口,連自己也驚訝,轉而疑惑:不過是休假而已,為什么好像在做賊一樣呢?
單位如同一個模具,規(guī)矩著我的行為,也規(guī)矩著我的想法。不知不覺,我學習了相互扯皮,也學會了面露友好,心懷警惕??墒且幌氲阶约好刻鞂r間全耗費在了這些事情上,心中難免感到沮喪。
我是單位里唯一有海外留學經(jīng)歷的研究生,環(huán)顧四周,許多人學歷不如我,見識不如我,可卻一樣做著相似的工作,拿著一樣相似的3000多工資,彼此沒有任何不同。這樣平庸的感覺讓人很不甘心。
我想起來《圍城》里的話:外面的人想進來,里面的人想出去。
這座小城,就是我的圍城。
都市白領也要搭地鐵去上班
十年前,我在這座圍城里讀書,從小到大,試卷上成績永遠漂漂亮亮,一直是長輩們眼中“好學生”。那時我想象,未來自己一定是在一線城市,每天出入于高聳的寫字樓,穿著精致,過著電視里的“精英生活”。
我的人生軌跡也的確如此。高考考進了北京的知名院校學金融,畢業(yè)前還申請到國外的學校繼續(xù)讀研——我們專業(yè)出國的不少,父母也希望我像其他人那樣長長見識。
因為疫情,出國定在了畢業(yè)后第二年??臻e的一年時間也沒荒廢,我先去北京,后去上海,在券商里實習。
券商里的日夜容不得喘息。每天花費一個小時擠地鐵上下班,每一個人都像條曬干的咸魚掛在橫桿上,一路掛到了國貿(mào)和徐家匯,然后一涌而出,鉆進了一個又一個布滿玻璃幕墻的高大寫字樓。
辦公區(qū)是一個又一個格子間,像蜂巢,塞滿了衣著考究的男女,互相不是聊著投資回報,就是爭論著財務報表上的天文數(shù)字,每一個人語速飛快,時不時就飚出幾句英文。
我每天埋頭電腦前,忙起來連口水都顧不上喝,直到肩膀酸痛,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臨近下班。不過下班也時常無法閑著,晚上十點多的線上會議,在這行里再正常不過。
幻滅的感覺開始浮現(xiàn)出來了,我漸漸發(fā)現(xiàn)原來所謂的“金融精英”也就那么回事,尤其是底層員工。有人沉默寡言,日日加班,眼圈黑得像熊貓,看上去隨時準備暈倒;也有人聯(lián)系客戶時才展露笑容,一掛電話,就皺起眉,不時傳來輕嘆。
見多了,我也明白了,“精英”鳳毛麟角,大部分人與流水線工人沒什么兩樣,每天不情不愿,只為工資,只是生計。
可無論如何,他們還有工資,我忙個不停,卻一分收入沒有,還要每個月花三千塊來租房,花三千塊吃飯和坐地鐵。而和我一樣,為了刷履歷的免費實習生有幾十個,彼此之間,只能自嘲為“小黑工”。
自嘲之余,大家依然一如既往地“黑”著,因為金融行業(yè)就這樣,高高在上的人談著上億的大買賣,對最底層的人卻一毛不拔。
這樣干了一年,我終于登上了飛往澳大利亞的航班。那時我覺得等到學成歸來,自己也會找一家券商,像大多人那樣,日子沒滋沒味。只是沒想到,國外的日子,完全不同。
那是一座很小的城市,見不到多少人,只有無邊無際的森林。有人將這里的生活戲稱為出家,遠離紅塵,六根清凈。
本地人全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樣。無論男女,喜歡穿著寬松短褲,套著衛(wèi)衣,在草地上踢足球或玩飛盤,全然不顧太陽熾烈。而像我這樣精心打扮,時刻保持優(yōu)雅形象的中國女孩子們反而成了異類。
對于未來的規(guī)劃,他們同樣讓人錯愕。第一個學期我住在校內,一個白人女孩興沖沖地告訴我,自己曾經(jīng)休學一年,到非洲做教育志愿者,晚上住在營地,有時一開窗就能見到野生動物。后來她還感染了瘧疾,幾乎死掉。
她對此充滿自豪,可我卻目瞪口呆,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這一年,對于未來能有什么幫助嗎?
可之后我發(fā)現(xiàn),這樣的事情在國外不是例外。有人商科讀得好好的,突然轉去學文學,就算注定了賺不到錢也無所謂;也有人書讀到一半,決定休學一年跑到國外,在酒吧唱歌打工,只為了體驗不同的文化。
這么一比較,我那所謂的GAP只是體驗了一年金融“小黑工”的生活,真是蒼白又無聊。
何必去外地遭罪呢
在國外的第二個學期,我搬離了宿舍,一邊讀書,一邊到奶茶店打工。
留學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一個學期學費十萬,每個月房租四五千,還要吃飯,生活費一個月要一萬多人民幣。就算父母不說什么,我還是難為情,感覺應該自力更生。
打工不算累,每個禮拜只需去三四次,在柜臺后,一站五六個小時。每小時21澳元,是澳大利亞的最低時薪,折合下來差不多一百塊人民幣。用來生活當然不夠,但可以自己支付房租。
老板是個很隨和的中國人,彼此直呼其名,說話、做事也不用繞彎子,而且準時下班。有一次見我到時間沒走,他甚至責備我:“時一,你不趕緊回家,還留在這里加什么班???”
有時他也會聊自己。他說自己之前在這里讀機械,讀完了,卻發(fā)現(xiàn)自己才不想做個無聊的工程師,更愿意做個自在的小老板,收入雖然馬馬虎虎,可想去哪就去哪。他時常給我看旅行照片,講他在海上逗海豚,還有在林地露營遇到了狐貍。
我說:“你有勇氣放棄做一個工程師,也真是厲害。”
他卻不以為然,“活著不就是為了快樂嗎?”
也就在那段時間,我決定獨自搭乘飛機,飛去珀斯看海。站在金燦燦的沙灘上,與世界各國的陌生人一起聽著海浪聲,聊起彼此的故事,放肆大笑,像一群鳥,自由自在,無所顧忌。
就這樣來到了第二年,最后一個學期臨近,畢業(yè)在即,大家紛紛開始忙著出路。有人準備一畢業(yè)就去大都市碰運氣;也有人計劃一邊打工,一邊等待機會。
可我的決定是離開。
小城固然安逸,但異鄉(xiāng)也實在寂寞。我想念家鄉(xiāng)的食物,也想念父母。雖然友情能夠緩解思鄉(xiāng)之痛,可畢業(yè)越來越近,大家見面也越來越少,大多數(shù)時間只能獨自出門,獨自歸家。
路上陪伴自己的只有野生動物,野兔最多,偶爾也會碰到袋鼠,它們并不怕人。有一次,一只袋鼠就站在了幾十米外,靜靜地轉過頭,盯了我十幾秒,才自覺無趣,一蹦一蹦,遠遠離開。
想到繼續(xù)留在澳大利亞,這樣的情形日日都要發(fā)生,我可不愿接受。
于是最后一個學期我只選了幾門網(wǎng)課,在家里兩個多月,邊應付著功課,邊給國內的互聯(lián)網(wǎng)和金融企業(yè)投簡歷。北京和上海的面試通知紛沓而至,生活瞬間也變得十分緊湊——白天讀書,晚上找工作,幾乎日日忙到后半夜。
可一個朋友的話卻讓我猶豫了。他在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里做運營,雖然收入不錯,可是每天要忙到晚上十點,幾乎除了睡覺,就只剩下了工作。
忽然間,我想起了實習時的忙碌,也想起了留學時自由自在的時光,還有奶茶店老板的話:“活著不是為了快樂嗎?”
回澳洲完成最后一學期學業(yè),透過窗外往外看有時候有種壓抑和想家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內心充滿了矛盾:想要在國內生活,可是又怕在大城市里的辛勞。直到一個晚上,情緒忽然徹底崩潰,面對著怎么也準備不完的資料,莫名想哭。
母親安慰說,你不想去就不要去了,干脆就留在身邊吧,何必非要到外地去遭罪呢?
我點了點頭,就在第二天,放棄了辛苦得來的面試機會。幾個月后,一拿到畢業(yè)證,從國外徑直回到了這里,進入這間兩公里外的公司。
體面的人生太虛偽了
進了老家的國企后,許多長輩把我當做了榜樣,勸說著遠在他鄉(xiāng)的孩子回到身邊。他們說,你看時一,去了那么遠的地方留學,現(xiàn)在不也回來了,你為什么不能回來呢?
聽著這樣的話,我只能苦笑,心中五味雜陳。
的確,小城的緩慢節(jié)奏是十分養(yǎng)人的,可在內心深處,看著如今三千塊的收入,還不如當年在奶茶店里打零工,十分別扭。我很怕外人會產(chǎn)生一個念頭:你讀了那么多書,最后不也只能做一份月薪3000的工作嗎?
為了彌補收入上的不甘,也為了向自己證明自己,我找了一份家教工作,頂著名校頭銜,每天下班后,對著初中生解釋一元二次方程以及如何制造氧化鈣。一天三個小時,每個月賺上三千塊,加上工資一個月收入六七千,在小城里還算不錯。
可環(huán)顧四周,高中同學們全飄向了地圖上的大城市,做互聯(lián)網(wǎng)、做金融。只有我,學校比別人好,學歷比別人高,為了少受生活的苦成了唯一的“逆行者”。
一想到自己曾去過那么遠的遠方,卻要困頓在辦公室,整日忙著扯皮和混日子,還是不免覺得荒廢。
迷茫的感覺無處發(fā)泄,那就只能和遠方的好友互相傾訴。
那個姑娘是大學同學,在券商里摸爬滾打了許多年。她說自己很忙,經(jīng)常要通宵達旦地計算著盈虧,還要每天要穿著纖細的高跟鞋和高腰裙,行走在高樓林立的徐家匯,鞋跟和地面一碰,敲出清脆而急促的節(jié)奏。
“這不是你以前想象中的樣子嘛?”我問她。
“年少無知?!彼芸旎卮?,嘆了口氣,繼續(xù)說:“年薪大幾十萬,看起來很多,可上海這地方,吃飯很貴,房租也貴得離譜,還不得不購置名牌衣服和首飾。我不喜歡這些,但沒辦法啊,必須要裝點門面。到了年底一盤算,以為自己賺了很多錢,結果賬戶上只多出了十萬塊?!?/p>
“十萬塊也不少了?!?/p>
“以后要買房的。上海房價多貴你也知道。攢上十幾年,最后才夠首付,就為了能貸款,繼續(xù)還債。還著還著,二十年就過去了。奮斗了半天,只是為了讓自己債臺高筑。這就是一線城市。你說諷刺不諷刺?”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忽然顧自笑了:“時一,其實我好羨慕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真的,至少你的每一天,只屬于自己?!?/p>
一席話不光沒有解決困惑,反而讓人更加迷茫了。我不禁想起了那句話:北上廣裝不下肉身,三四線裝不下靈魂。那,我的靈魂是什么?
直到有一天,在城中心的咖啡店,一個朋友興高采烈地給我展示了她的事業(yè):畫表情包。她說她再也受不了單調重復的打工生活,有一天突然醒悟,“老娘不做了”,辭了職。從此用不著再看老板的臉色,只要一臺電腦,和一個畫板,自己也能過得很好。
我很羨慕她,一瞬間,也想到了自己。從小到大,我的人生按部就班,好好讀書,考一個好大學,然后去國外留學,一切的目的都是為了能夠看上去“體面”。但到了國外,我才發(fā)現(xiàn)世界那么大,人生多種多樣,“體面”與“我是誰”并不是等價關系。
從那天起,我想明白了許多。我做了一個表格,列舉出了種種沒有做,又一直想去做的事情:
1,學滑板;
2,考CPA;
3,學日語;
4,開一個補課中心,教更多小孩子;
5,去流浪,每個城市住上三四個月;
6,繼續(xù)留學,去看一看更多的人,更多的景;
……
當然,很多事情還很遙遠,需要慢慢積攢。不過前三項,倒是隨時可以發(fā)生。
從此每個周末,在附近的公園里,都會出現(xiàn)一個27歲的姑娘。她滿頭汗水,在陽光下踩著滑板,動作跌跌撞撞,笨拙又緩慢。周圍飄來的譏笑目光她不在乎,摔得是否漂亮優(yōu)雅她也不在乎,只專心致志地享受著風吹過發(fā)梢的感覺。
也許“體面”永遠也不會發(fā)生,但至少,我終于明白了“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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