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送難剛滿六十歲的母親忽然提出,想要提前給自己修一座墓。
送難回了趟老家,這才發(fā)現(xiàn)提前修墓在村里的老人之間,竟成了一種“流行”:三百多戶人的村莊,在過去一年里修起了百來座空墓。
大多數(shù)已經(jīng)修好墓的老人,其實和送難的母親一樣:才剛邁進(jìn)老年的門檻,身體也還硬朗。比起上一代人,他們的預(yù)期壽命被認(rèn)為更長了,但置辦身后事的年紀(jì),卻足足提前了十年。
如今扎堆地修墓,過去則扎堆地進(jìn)城為兒女買房,這讓送難意識到,母親這輩人對于修墓這件事,緊張的其實不僅是死亡,或許更是土地——一種幾千年傳承下來的,人們對于土地的緊張感。
繞著土地忙活了一輩子,本質(zhì)不過是為了求一個人生圓滿。
買一套好地段的房子、讓人從此安定,和修一座好風(fēng)水的墓、安住魂靈,說起來是一樣的。
一
一個關(guān)于死亡的博物館
母親在今年年初和我說想給自己修一座墓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她已經(jīng)老到需要修墓了嗎。她的手機當(dāng)時就在我手上,我下意識地輸入1964,這是她解鎖密碼的前四位,也是她的出生年。
我說,你這點年紀(jì),修這玩意不嫌晦氣嗎?她問我有什么晦氣的?
母親剛滿六十周歲。她沒查出不好的病癥,除了腱鞘炎,身體也沒大的異常。她就是想修一支墓。
風(fēng)水、選址、用材、造型,她說修墓的每一環(huán)都要講究,所謂身后大事。我說如今建筑行業(yè)不景氣,這么大的工程容易爛尾,母親見我言語戲謔,于是強調(diào)她這不是無風(fēng)起浪,村里六十歲的約摸一百多戶,都修得差不多了,剛好一百多座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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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江對岸,看到一個村背后的星星點點,那都是墓
我都沒想到村里還有這么多人。畢竟每到晚上,那些房子,也可能是幾乎所有的房子,總是黑漆漆的。三層高,通體黑,倒也像塊墓碑。
在我們村,凡事都有個攀比。買房得買得早,體面。抱孫子抱得早,有福。有養(yǎng)老金,甚至還不少的話——“你兒子肯定希望你長命百歲。”
至于修墓修得早,那也是好的。風(fēng)水佳,地段好,鬧不好未來升值了還能掛牌轉(zhuǎn)讓——反正都沒立碑。
難怪母親急。
我隱隱覺得村里這些人才六十歲,就這么搶著修墓,說不準(zhǔn)跟我爺爺有關(guān)。我爺爺是個拆遷戶,只不過拆的不是房子,是他的墳?zāi)?。工程隊把我爺爺?shù)膲炁匍_的那天,父親有些沉默。我問他沒刨錯吧?他說這個問題倒不大,主要是才賠了咱家四萬塊錢——遷進(jìn)公墓得五萬。
“折騰人不說,還得倒貼一萬?!?/p>
從那天起,村里就有了個說法,說以后大伙兒都得進(jìn)公墓。這其實也沒啥,死亡向來不是人的自由。不過老人們在意的不是這個。說到底,是他們不愛住在公墓里。雖然誰也不知道住在公墓究竟是個什么滋味,可能和住商品房差不多。畢竟村里大多家庭都在城里買了房,但老一輩人仍喜歡住回村里。
我爺爺如今住的公墓,就小小一個黑色方盒子,用的大理石板。蓋得也不嚴(yán)實,我估摸會漏雨。老頭和幾百個小小的黑色方盒子擠在一起,每年正月初一上墳,我和父親都得找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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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方盒子
公墓小,還貴。
母親給我算了賬,她說在山里修個墓,也就花個三四萬,其中施工花費三萬左右。三千用來買地。
“山都是私人的山,在人家山里修墓,給三千塊錢就行”,母親掰著指頭繼續(xù)算賬,請風(fēng)水先生選地,兩千就行——“隔壁村有個更便宜,只收一千塊錢,去年他光這就賺了好幾萬?!?/p>
“即便是違章建筑,但死者為大?!蹦赣H說好端端的,墓是不會被拆的。
我說這不還沒死嗎,母親說那也是給死者用的,總之死者為大。仿佛一個人修了墓,他就同時有了生死兩界的身份證,成了一種游離態(tài)。
“只要往里頭一躺,人就不敢動你了?!蹦赣H說。
我說那爺爺?shù)哪拐Ρ徊鹆?,母親說那是兩碼事,爺爺那是給自來水廠讓位——老頭子大義。
但其實已經(jīng)有好幾座墓被拆了(畢竟還沒法躺進(jìn)去)——有幾個只顧自己墓的風(fēng)水不顧別人家房子風(fēng)水的,把墓修到人房子正對面的山上去了。從那人家的陽臺望出去,連著好幾座墓,墓上刻著青山秀水、福啊,祿啊,都是吉祥話。
最后房主人還是報了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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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間房子的對面,至少能數(shù)出來三四座墓
還有一座被拆的,則是母親朋友的墓。
從我們村去另一個村,有一條十幾公里長的環(huán)山騎行塑膠道,通向一片櫻花園。沿路,在每一個分叉口——肉眼可見的是人為開辟出來的小徑,走進(jìn)去十有八九就是一座或連著幾支新修的墓。而母親這位朋友,把墓干脆修到了櫻花園邊上,那風(fēng)水自然是好極了。只是前陣子櫻花季,被游客看到給舉報了。為此,這位朋友還上區(qū)便民服務(wù)中心申訴了。
她的申訴理由是:“憑什么只拆我的?”
我覺得她應(yīng)該換個理由。比如她可以說,櫻花本身就有離別的寓意,花季也短,是長得挺傷感的一種花。簡單來說,櫻花和墳?zāi)?,其實挺搭調(diào)的。
退一萬步說,如果墓地也是一種旅游資源的話——關(guān)于死亡的風(fēng)景。那么我們村,也算得上是一個以死亡為主題的博物館了。村里一百多座墓,如今大多都順利封頂了。不用除醛,就等著喬遷。
母親仍是想修墓,她說墓還是要修得早,晚了,以后鬧不好就不讓修了。我說那你把四萬塊修墓錢存銀行,按兩個點不到的年化利息算,二十來年后也夠進(jìn)公墓了。母親說你不懂,公墓交一次錢,只管二十年——“要是不續(xù)費,就給你遷走?!?/p>
所以怎么算,都是修墓劃算。
二
老去的村莊
我像在玩一個游戲——隨手對著山拍一張照,然后從照片中找墓——看我能找出幾座來。每一張中都至少有一座墓,大多是三到四座。如果我的手機能拍X光片,那么我應(yīng)該能找到幾十座墓。
母親帶我走到一座墳?zāi)骨?。我問這誰家的墓,她說上一任村委書記的。
墓沒立碑,代表人還沒走。旁邊擺了個環(huán)衛(wèi)用的垃圾桶,裝滿了廢石料。村委書記的墓,并不比別人氣派,只是多修了一道石階。
母親說這是因為還沒完工:“地面要鋪大理石,石獅子可能得立幾只?!?/p>
我問這隔壁又是誰,母親說是村委書記的姐姐——一家人整整齊齊,“方便家族里人以后來看望”。
村委書記一家的墓曾被接連不斷地舉報,最后書記的姐姐,找人在山上飛起來一架無人機,拍下了幾張滿山墳?zāi)沟恼掌?/p>
“要拆,就把這山上的墓全拆了。”村委書記姐姐憑著照片,向執(zhí)法人員提出了“法不責(zé)眾”的主張,事情至此不了了之。
母親講到這,我腦海中出現(xiàn)了一個畫面:一架無人機飛在山野上空,鳥瞰的鏡頭,照見山上密密麻麻的嶄新的墓穴——有些還在施工中,開著口子,就像張著嘴,等著人們躺進(jìn)去。密密麻麻的墓穴像眼睛一樣,齊齊地盯著山腳下被圍在中間的幾百間房子。
如果不是這次看墓,我不會這么走近村子。十幾年了,在上高中之后,我?guī)缀鯖]在村子里頭走動過。如今偶然深入故土,我才看到一切早已不是我所熟悉的樣子。
家鄉(xiāng)拆光了我曾熟悉的一切,走進(jìn)村子,就像一下過去了十幾年似的。而新造起來的一切,我也沒有再次熟悉它們的機會了。就像這些新修起來的墓,它們其實去年就在那了。
這時候我才意識到,對村子來說,我其實是個陌生人,我一個人在村子走動,四處找墓的時候,每一個村民都會站在他家院門口,反反復(fù)復(fù)地打量我,帶著不加遮掩的警惕。我甚至不敢拿出手機,我怕被誤會我是來搜集他們違規(guī)修墓的證據(j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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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電線桿上的牛皮癬廣告,這么多年沒有變過
路上,遇到幾個阿姨,我還記得她們年輕時候的樣子,她們的面孔讓我感到熟悉,但十幾年里爬起來的皺紋,癱頹下來的皮膚,又讓我陌生,好像目睹了一場關(guān)于歲月的延時攝影作品,一張張的臉在我眼前迅速老去。
她們也到了修墓的年紀(jì)。我想問一句,你們幾歲,修墓沒——又不敢。而她們只是聚在一起,一只眼睛盯著我,另一只眼睛互相眨著,像說話一樣。仿佛一只眼睛是攝像頭,一只眼睛是無線電臺。
“這誰家兒子?”
“不是村里的吧?”
“戴著口罩、帽子,只有他能認(rèn)我們,我們哪還認(rèn)得出他!”
我跑開了。
村子終于是陌生了。我像個游客——參觀墓地的游客。
母親帶著我看了一圈村里的墓。走進(jìn)村里的角角落落,我才意識到家鄉(xiāng)其實四面環(huán)山,山上全是墓——都是嶄新的——村子已經(jīng)叫墓給包圍了,一圈一圈。圈子里頭是房子,房子住人,房子背后是成片的墓,墓等著人住。前腳剛走,后腳一抬,倒是方便。不過置身其中,又讓人感到緊張。那些新修的墓就壓在房子的頭上,像一抹陰影,一片烏云。
而如果不是因為這次專程找墓,我看到了它們剛修完的樣子,我想十幾年后,它也會和這村子一樣,以一種全然陌生的、陳舊的樣子,突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好像它從被修起來的一刻起就是老的。
三
等,人生圓滿落款
雖然村里的每一座墓都請風(fēng)水先生看過,但我逛下來發(fā)現(xiàn),所謂的好風(fēng)水,大概就是離居住區(qū)近。越近,風(fēng)水越好。每一座墓,都在環(huán)村落的山腰上。深山里是沒有墓的。
地段是最重要的,就跟房子一樣。風(fēng)水只是地段的說辭。修墓,說到底是村民們的一場競賽,一次計較,一種緊張感。就跟兩間房子爭搶夾在中間的過道一樣。怕好地都被人搶光了,也怕以后不讓修了,或是得高價買。
總之,怕自己吃了沒墓地的虧。
“只有一些家里還沒圓滿的人,還沒修?!蹦赣H這是在說自己——她是同輩人里,為數(shù)不多的還沒修墓的。
母親總是用“沒圓滿”來描述她的處境。
她常說這輩子,她差不多已經(jīng)活完了。但既然說是差不多,說明總還是差點。
我想如果有那種能從早跳到晚的廣場舞,或是那種永遠(yuǎn)長不大的孩子(讓母親來帶),母親也不會急著修墓。自從老到不用工作以來,母親就開始有些無所事事了,不是說生活讓她疲憊了——更可能無聊——她好像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么了。
村里其他六十歲的老年人,或許也是如此。
一年出門旅游一次——回來可以嘮三個月。她們旅游似乎不是為了出去玩,主要是為了回來嘮??蛇@些閑嗑終歸只是上海的樓有多高,地鐵有多快,九寨溝、八達(dá)嶺。然后是黃鱔的價格,野生還是家養(yǎng),誰家女兒結(jié)婚了,誰家兒子又結(jié)婚了。閑嗑和短視頻一樣,殺完了時間,卻讓人變得更無聊。如果聊到養(yǎng)老金、醫(yī)保,更是容易起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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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道上的老人,走在去勞作的路上
子女生一個孩子——可以讓她們忙三年。生兩個,就忙六年。但生三個不太現(xiàn)實,養(yǎng)不起了。母親總是催我生,雖然我還沒結(jié)婚。我懷疑她催生就是為了有個孩子給她帶,打發(fā)掉時間。
再加上晚飯后的一點廣場舞,睡前的一點霸道總裁小說,一點短視頻,一點和子女聊勝于無的電話。這就是她們時間的全部。
因為變老了,她們睡得越來越少,無聊越來越多。這時候她們盤算著,自己的人生距離圓滿還差什么?
終于,她們決定給自己修一座墓——哪怕才剛滿六十歲。
有人起了個頭,于是全村頭發(fā)但凡沾了一點白的,都跟上了這陣風(fēng)。走在村里的時候,我忍不住打量每一個遇到的人,猜他們的年齡,以及修沒修墓?;氐郊遥野褳閿?shù)不多的我還說得上名字或是住址的幾個老人報給母親。
“都修了,都修了?!蹦赣H干脆地說——就像她以前和我說——“都結(jié)婚了,都結(jié)婚了”——“都生了,都生了”。
總之就剩我了,也就剩她了。
母親的人生,在她自己眼中,離圓滿大概只剩下三件事——我的婚姻、我的孩子(這其實是一件事)。然后是她的墳?zāi)埂?/p>
她們這一輩人,是特別有計劃的一輩人。二十來歲的時候,母親被毀婚,她就在當(dāng)時上班的上海一家紡織廠里找了一個結(jié)婚,也就是父親。后來母親經(jīng)常問自己,怎么就會找上他的。我長大后,她就問我。我說父親年輕時候,其實長得還行,她說這倒是。
為了要一個男孩,父親把計劃生育的罰款早早地交了,母親被迫生了二胎。所幸我是個男的,松了一口氣,母親說,如果你再是個女孩,你奶奶的嘴臉我想都不敢想。
之后就是賺錢、賺錢、賺錢,母親二十來歲到六十歲之間,就是這么三件事。我和姐姐上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工作、買房、結(jié)婚、生子......母親的計劃,原本是要這樣順利地走下去的。如今,姐姐的孩子已經(jīng)被母親帶到了三歲,即將上幼兒園,她又順利地完成了一項計劃。
母親過去的人生,她以為算得上“圓”,只是未滿。
如果拿修墓來做類比,我就是她封墓的最后一塊石頭,她眼巴巴地等著我來滿上她的人生。
一座墓,就像一顆印章,上面仿佛刻著“圓滿”兩個字,敲在母親的晚年上。
四
墓,總是要修的
我在家的這幾天,小外公(外公的弟弟)剛好走了。我問母親我要不要去參加喪禮,她說不用。
我對小外公這個小老頭,其實沒多少印象,懂事以來,也沒見過他幾次。從感情上來說,我就是加繆筆下那個喪禮中的局外人。我只是很關(guān)心,小外公的墓是什么時候修好的。
去年年底,外婆剛走——外婆的妹夫,跟在外婆后的一個月也走了。大家庭,有種瓜熟蒂落的感覺,不是豐收了連續(xù)的死亡,而是豐收了一場蕭瑟。
我又問母親,外婆的墓是什么時候修的——還有外公的呢?
母親說當(dāng)然是一起修的,在倆人七十歲的時候。
早早地置辦身后事,大概是老家一帶的風(fēng)俗。母親這一輩,只是又提早了十年而已。
印象中,外婆給自己用的棺材,在我初中時候,似乎就已擺在了房子的二樓。一擺就是快二十年。在最后的幾年里,外婆一針一線,縫好了自己的壽衣。一張一張,把自己走后用來在墓前燒的紙,全頌了一遍經(jīng)文——我們這里不興燒紙錢,而是黃紙。頌過經(jīng)的黃紙。
此后的時間,外婆就坐在樓下,看幾十年來沒變過花樣的“紹興蓮花落”。偶爾睡過去,醒來繼續(xù)看——外公在外頭搓麻將,賺了錢買電動麻將機,繼續(xù)搓。
置辦完身后事,剩下的似乎就只是空虛了。此后的人生,就是等著。就像我在山腳看到的老奶奶,守著自己山上的墓,等著朝陽,然后是夕陽。等著清晨的風(fēng),然后是傍晚的風(fēng)。
在村里,我看到一些老人走過,有些騎著三輪車,載著鋤頭。有些推著手扶車,裝著秸稈還是什么。
他們還在去勞作的路上,而或許他們已經(jīng)在自家的田間地頭,置辦好了他們的墓。
繼續(xù)往深處走,還有一片露營地,一個游樂園。里頭鋪了一個球場,散著三兩個足球,搭著好幾頂帳篷。在帳篷的對面,又是一座新修的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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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球場、露營地的對面就是一座新修的墓,二者中間隔著一排紙風(fēng)車
其實一直到人們?nèi)Τ隽顺鞘?,才慢慢地把墳?zāi)箯纳罾镞w走了。寸土寸金的城市,似乎容不下死亡。但在村里,墳?zāi)购妥≌瑥膩砭蜎]分開過,也不必分開。就像活著和死去從來不是對立的,而是依存。就像我小時候常拿著竹條,站在墳頭一下下地抽墳頭草玩。
哪有什么晦氣的。
我看到新墓的同時,也看到了那些老墳,它們用的混凝土,和黃土早已混做了一色。被青苔和雜草覆蓋,成了自然的一部分。墓碑模糊,字跡斑駁,墓里的這些人,其實不是回歸了宗族,而是山林。
離家的時候,第三次看完墓回來,我問母親,我說所以你們這輩人,這么急匆匆地修墓,究竟是為什么?
她說沒急?。骸拔覀儧]你想得那么多啊。我們就是空下來了,手頭又有點小錢。那就修個墓唄。”
墓總是要修的,就這么簡單。
作者:送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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