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親愛的朋友知音們:

不要哭,不要傷心,不要為我難過。我已經(jīng)「翩然」的去了!……不要為我的「死亡」悲哀,為我笑吧!”

12月4日,作家瓊瑤,在臺灣淡水家中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終年86歲。

關(guān)于她的選擇,不少媒體選擇的詞匯是“輕生”。這個詞的含義,是“失去生活的勇氣,不重視、輕視生命”。

我不想用“輕生”形容瓊瑤的選擇。

瓊瑤遺書中提及的視頻《當(dāng)雪花飄落》

這樣的結(jié)局,或許她已經(jīng)慎重考慮已久,她在遺書中說:

“‘死亡’是每個人必經(jīng)之路,也是最后一件‘大事’。我不想聽天由命,不想慢慢枯萎凋零,我想為這最后的大事‘作主’?!?/strong>

幾年前,她也曾在給兒子和兒媳的公開信中提及,“死時愿如雪花”:

“生時愿如火花,燃燒到生命最后一刻。死時愿如雪花,飄然落地,化為塵土!……至于死時愿如雪花的愿望,恐怕需要你們的幫助才能實現(xiàn)。

雪花從天空落地,是很短暫的,不會飄上好幾年!讓我達(dá)到我的愿望吧!”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

如今,雪花已翩然落地。

有網(wǎng)友笑說,不知為什么,瓊瑤阿姨特別愛用“刺猬“這個比喻。

《還珠格格》里五阿哥說自己得了刺猬病;《在水一方》里男主“是刺猬轉(zhuǎn)世的”;《情深深雨濛濛》的依萍,“刺猬”得最徹底,非要跳河找自己的刺。

爾泰說五阿哥“像只大刺猬一樣,給每個人碰釘子”/圖源《還珠格格》

她用“刺猬”描述的男男女女,往往一邊用駭人的鋒芒進(jìn)行自我保護,將自己隔離于潛在的危險之外;

一邊以一種不安的姿態(tài)蜷成一團,試圖掩蓋掉自己的敏感,脆弱和自卑。

一個人筆下的人物,常常帶著創(chuàng)作者的影子。

“談起‘自卑感’,我總覺得這三個字,一直到現(xiàn)在還常常纏繞著我。

我常常會莫名其妙就犯起‘自卑感’來,此癥一發(fā)作,總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做什么都是錯?!?/strong>

1938年,瓊瑤出生在四川成都的一個書香門第,本名陳喆。

祖父陳墨西,曾跟隨孫中山先生留學(xué)日本、參加北伐,父親陳致平,一直在大學(xué)擔(dān)任教授。

瓊瑤的小名是“鳳凰”,她的孿生弟弟被家人叫做麒麟,可見當(dāng)時家人對他們姐弟的期望。

可進(jìn)入中學(xué)后,瓊瑤“除了國文以外,什么都跟不上,最糟的是數(shù)學(xué)、理化等,每到考試,不是零分,就是二十分?!?/p>

在她的自傳里,回憶明顯是不愉快的:“父親是大學(xué)教授,母親是中學(xué)教員,我的家庭,幾乎就是個‘教育家庭’,這種家庭里,怎么可能出一個像我這樣不爭氣的孩子呢?

后來,父母又有了一個小女兒,她認(rèn)字飛快,會彈琴,會芭蕾,成績優(yōu)異,會因為考試差兩分滿分而崩潰痛哭。

盡管瓊瑤對父母之愛的“需要”,已經(jīng)到達(dá)很“可憐”的地步,可她仍然悲哀地發(fā)現(xiàn):

人生就那么現(xiàn)實。當(dāng)你有四個孩子,你絕不會去愛那個懦弱無能的,你一定會去愛那個光芒四射的!”

終于,在一次次的冷落、打擊、自卑、憂愁里,瓊瑤在被母親斥責(zé)“你要我們做父母的拿你怎么辦,為什么你一點都不像你的妹妹“后,終于崩潰。

她寫了一封長信給母親,說自己“充滿挫敗感,充滿絕望,充滿對你的歉意”,然后吞服了一整瓶安眠藥,要“讓這個不夠好的我,從此消失”。

自殺未遂,瓊瑤說自己和母親都迎來了重生,可這份愧疚和自卑,一直到老年還埋在她的心里。

采訪中,她說:“我的心靈,經(jīng)常是破碎的,我早期的作品,因為受到童年,少年,青年時期的影響,大多是悲劇。”

“我追著你飛,到天涯海角,只要有你,怕什么狂風(fēng)暴雨和海嘯,只要有你,山河太陽星星都在笑?!?/strong>

這首名為《只要有你》的歌,作為《還珠格格》第三部的片尾曲,是很多人的童年記憶。

瓊瑤的愛情觀,也像這段如今看來頗為“戀愛腦”的歌詞一樣,愛情在她人生和作品中,地位都非常重要。

隨便找一個談?wù)摥偓幍奶?,一定能刷出如下的評論:

“瓊瑤這個人三觀歪得令人無語。”

“她的小說一個個人物除了愛得死去活來一點正事都不做,戀愛腦鼻祖?!?/p>

“她這個人矯情得要死?!?/p>

作家胡野秋談瓊瑤作品時說,“她的作品其實只有一個關(guān)鍵字,那就是愛。”

瓊瑤從不否認(rèn)自己對愛的渴望,”有愛的人生,才是有激情、有狂歡、有痛苦、也有溫馨的豐富人生“。

她需要愛,也習(xí)慣了帶著一份浪漫的情懷去看周圍的事與物,“有時這種感情甚至是天真的,不成熟的?!?/p>

瓊瑤本人的三段愛情,也非?!碍偓帯薄?/strong>

十八九歲時,她和四十多歲的國文老師蔣云,談了轟轟烈烈的師生戀,還把這段戀情寫進(jìn)了自己的成名作《窗外》。

《窗外》后來被改編為電影,由林青霞主演

這段師生戀隨著瓊瑤的落榜而曝光,瓊瑤的媽媽暴怒,四處狀告蔣云“引誘未成年少女”。

蔣云身敗名裂,無法在臺北繼續(xù)待下去,只能孤身去了臺灣南部“舔舐傷口”。

臨別時他們定下約定,等到瓊瑤二十歲,就去找他,他們就名正言順地在一起。

在瓊瑤二十歲的生日上,她的媽媽聲淚俱下:“去吧!鳳凰!如果你真想離開我們!去吧!”

母親的眼淚讓瓊瑤又難過、又愧疚:“我投降了!我不飛了!”

蔣云沒有信件寄來,一直保持著沉默,瓊瑤最終也沒有赴約。

21歲,她和臺大外文系的高材生慶筠結(jié)婚。

她被那一句“管你愛誰多愛誰少,我反正娶定你了”感動,就跟著這個窮得只有一件西裝上衣,兩條西裝褲的男青年走,哪怕婚后連個肉粽子都吃不起。

這段婚姻里,瓊瑤經(jīng)歷了貧窮困苦、獨自撫養(yǎng)孩子……

丈夫出差,她就帶著兒子在家拼命寫作,給家里賺零用錢。

一年后,慶筠回到臺灣,卻像變了個人,不再像以前那樣積極,還埋怨瓊瑤和兒子拖了他的后腿,迷上賭博。

《窗外》出版后,慶筠看著“瓊瑤向全世界宣告初戀的故事”,將自己的徹夜不歸、沉迷賭博,全都?xì)w咎于她,大罵道:

“不要怪我不回家,也不要怪我去賭錢!都是你,你和你那本見了鬼的《窗外》!”

他甚至杜撰了一篇文章,發(fā)到報紙上大罵瓊瑤,兩人最終也因此離婚。

如果沒有她和平鑫濤的相戀,所有故事到這里戛然而止,她所引起的爭議也許就不會那么大。

那時的平鑫濤已有家庭,他的妻子曾大力資助他創(chuàng)辦《皇冠》雜志,兩人生下了三個孩子。

瓊瑤做了平鑫濤的情人。

兩年后,瓊瑤提出分手,平鑫濤不同意,于是向妻子提出離婚,這場離婚之戰(zhàn)一打就是八年。

不少人罵她,說她是“小三鼻祖”,她的回應(yīng)是:“不管小三、小四都沒關(guān)系,我沒把自己放在那上面。”

“該罵的是他(平鑫濤),他為什么不把自己的婚姻維持好?!?/strong>

《情深深雨濛濛》中雪姨的發(fā)言,被如今的網(wǎng)友稱為“女王行為”

在小說《煙雨濛濛》中,她借依萍的母親傅文佩之口,說了一段話,放到如今仍不過時:

“你想,你父親一生,有過多少女人!他對任何一個女人忠實過嗎?那么,為什么他的女人就該對他忠實呢?

這社會不責(zé)備不忠的男人,卻責(zé)備不忠的女人,這是不公平的!依萍,你的思想難道也如此世俗嗎?雪琴為什么一定該忠于你的父親呢?”

因為瓊瑤的個人經(jīng)歷,以及被單獨拎出來一遍遍群嘲的“你只是失去了一條腿、她可是丟了半條命、更不用說割舍掉了愛情”等等臺詞,讓瓊瑤的作品一度被指“三觀不正”“戀愛腦”。

瓊瑤的作品中,其實不乏對虛弱父權(quán)的嘲弄/《情深深雨濛濛》

可如果僅僅是“撒狗血”,僅僅是講脫離現(xiàn)實的風(fēng)花雪月,瓊瑤會有如此多的讀者、如此大的影響力嗎。

任何作家和作品,也許都不能脫離開所屬的時代去看。

在那個羞于談情說愛、極度壓抑、講求媒妁之言而非勇敢追愛的年代,瓊瑤和她的“愛”,的確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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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大河報

“事業(yè)”,也許是瓊瑤最圓滿的部分。

她共創(chuàng)作了七十多部作品,在2020年,82歲的她還出版了新作《梅花英雄夢》。

在上世紀(jì)六十到八十年代,她的作品陸續(xù)被拍攝為40余部電影,“瓊瑤時代”持續(xù)了整整二十年,成為無數(shù)人的青春記憶。

“現(xiàn)在想來不咋地,當(dāng)年誰不是看得眼冒金星?”/圖源豆瓣

1986年后,瓊瑤又開始自制電視劇,在20多年的時間里,共拍攝25部、多達(dá)千集的電視劇。

從《婉君》《青青河邊草》《梅花三弄》,到《一簾幽夢》《還珠格格》《情深深雨蒙蒙》……

沒看過《青青河邊草》的人,也大概率聽過那段“青青河邊草,悠悠天不老”的旋律

她捧紅了蕭薔,蔣勤勤,林心如等一大批“瓊女郎”:

《窗外》里的林青霞

“你們看著美麗的林青霞、劉雪華……還有英俊的秦漢、秦祥林、蘇有朋……不妨想一想,這是一條多么美麗的生命之河。

我很驕傲,因為,我收集了他們的美麗,也留住了他們的青春”。

《庭院深深》里的秦漢

她是一個很早就堅定自己方向的人,二度落榜時,母親就鼓勵她繼續(xù)考大學(xué)。

瓊瑤斷然回絕:“我已經(jīng)浪費了很多生命去考大學(xué),現(xiàn)在,我可以專心去寫作了!”

事實證明,她的選擇方向沒有錯,瓊瑤劇的成功毋庸置疑,成就背后,是瓊瑤近乎苛刻的要求。

庹宗華和蔣勤勤在演哭戲時,瓊瑤要求眼淚要剛好落到手上;

蕭薔則回憶說瓊瑤曾給她一大段臺詞,圈好幾個字,注明哪幾個字掉眼淚

焦恩俊也曾說,瓊瑤對臺詞有嚴(yán)格限制,一個字也不準(zhǔn)變動。

焦恩俊出演瓊瑤編劇的《蒼天有淚》

于正在《新聞當(dāng)事人》曾說瓊瑤從來都不把版權(quán)賣給別人,她就是一個受不了別人改編的“小家”。

2014年,瓊瑤起訴于正的《宮鎖連城》抄襲她的作品《梅花烙》,她也因此向湖南衛(wèi)視收回了《還珠格格》的版權(quán)。

2015年,瓊瑤勝訴。

2020年12月31日,于正就抄襲案正式向瓊瑤公開道歉。

或許這樣不依不饒的瓊瑤,才能寫出鋒芒畢露的依萍。面對質(zhì)問,在那個年代大大方方地說出:

“我比你們高貴,我是來賺錢的?!?/strong>

很多人說瓊瑤的作品只能算是“工藝品”,談不上有多高的藝術(shù)成就。

瓊瑤的發(fā)言也很清醒:“我從來不標(biāo)榜自己是一個了不起的藝術(shù)家,我想自己應(yīng)該是一個出賣自己勞動力和智慧的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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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死亡和如何迎接死亡的命題,瓊瑤并非第一次提及。

在她79歲時,曾寫了一封給兒子和兒媳的公開信,“預(yù)約自己的美好告別”。

“活著”的起碼條件,是要有喜怒哀樂的情緒,會愛懂愛、會笑會哭、有思想有感情,能走能動……到了這些都失去的時候,人就只有軀殼!我最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失智和失能。

瓊瑤寫給兒子兒媳的公開信

她直言不諱地要求說,萬一自己失智失能了,幫她“尊嚴(yán)死”就是兒子兒媳的責(zé)任。

她列舉了五項囑咐:

不動大手術(shù);不送“加護病房”;不插“鼻胃管”;不在身上插入各種維生的管子;氣切、電擊、等急救措施全部不要。

可這并不意味著,瓊瑤是悲觀、絕望、厭世的。

相反,她認(rèn)為,人活著應(yīng)當(dāng)像火花,努力燃燒,“我會努力的保護自己,好好活著,像火花般燃燒,盡管火花會隨著年邁越來越微小,我依舊會燃燒到熄滅時為止”。

她去世后,在公開的遺書里,仍不忘囑托讀到她最后的文字的人:

注意,我“死亡“的方式,是在我生命的終站實行的!

年輕的你們,千萬不要輕易放棄生命,一時的挫折打擊,可能是美好生命中的“磨練“,希望你們經(jīng)得起磨練,像我一樣,活到八十六、七歲,體力不支時,再來選擇如何面對死亡。

在最后,她說:

“祝福大家健康快樂,活得瀟瀟灑灑!”

盡管“瓊瑤”作為一個形容詞,已經(jīng)被后來的讀者觀眾賦予了諸多貶義色彩,可我仍舊想說:

瓊瑤度過了非常瓊瑤的一生,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依舊很“瓊瑤”。

這或許可以解釋,在她去世新聞的評論區(qū)里,許多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她寫的那句歌詞,作為最后的告別:

“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對酒當(dāng)歌,唱出心中喜悅,轟轟烈烈,把握青春年華。”

“讓我們紅塵作伴,活得瀟瀟灑灑?!?/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