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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宇琛

2025年的春天,河北三河市的空氣里除了飄著楊絮,還彌漫著一種顏色——綠色。不是草長鶯飛的那種綠,是油漆桶里,剛剛刷上墻頭、門楣、廣告牌的那種。

一種嶄新的城市美學,正在燕郊鎮(zhèn)的大街小巷悄然鋪開。商戶們被告知,他們的招牌不能再是紅色、藍色或黑色了。這些顏色,太俗,或者至少,不符合某種更高層級的審美規(guī)劃:

除國際國內(nèi)連鎖品牌,不允許用紅藍底色或字樣。

這是后來流傳出的《固安縣城市管理導則》里的句子。但風,顯然早就從固安吹到了三河。

2024年11月,三河市發(fā)布了自己的《城市規(guī)劃建設管理導則》,倡導與城市景觀相協(xié)調(diào)的顏色,比如:

綠色、灰色等。

文件還沒正式下發(fā)到每個人手里,但行動已經(jīng)開始了。2025年3月起,穿著制服的人員開始頻繁光顧臨街的店鋪。他們帶來的不是春風,是油漆色卡和要求。

蜜雪冰城的雪王可能有點懵。這個以紅底白字形象深入人心的品牌,在燕郊的多家門店,一夜之間仿佛被施了魔法,紅色的背景被厚厚的綠色油漆覆蓋。店員們自己動手,在制服人員的指導下,完成了這場:

視覺上的升級。

一位商家私下透露:

城管盯著我們把紅色改成綠色,油漆都得我們自己花錢買。

花錢事小,但看著自己熟悉的品牌標識變得面目全非,心里總不是滋味。畢竟,顏色是品牌的一部分,是識別度,是日積月累和消費者建立的情感連接。

但規(guī)定就是規(guī)定。綠色像藤蔓一樣,迅速爬滿了燕郊的街道?;疑恼信埔查g或出現(xiàn),總之,街道看起來確實統(tǒng)一了不少,少了很多扎眼的紅。

直到一張照片的出現(xiàn):

將這場藝術賦能推向了高潮。

照片拍的是一家醫(yī)院的樓頂。那個象征著救死扶傷、通行全球的紅十字標志,赫然變成了綠色。一個碩大的綠十字,矗立在樓頂,背景是灰蒙蒙的天空。

這畫面過于刺眼,以至于讓人懷疑是不是P圖惡搞。

網(wǎng)絡上的評論區(qū)炸開了鍋。人們的疑問樸素而直接。紅十字,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紅十字會法》明確規(guī)定的標志,有其嚴肅性和法定規(guī)范。將其涂綠:

不僅僅是審美問題,更是常識和法律的問題。

三河市兒童醫(yī)院的工作人員很快證實,那個綠色的紅十字標牌確實存在過,但輿論洶涌后,在4月11日時已被緊急拆除:

24小時內(nèi),紅十字從綠色變回了……新的還沒裝上。

面對媒體的追問,三河市的各個部門開始展現(xiàn)出一種微妙的默契。衛(wèi)健局表示不知情,且堅決反對更改紅十字顏色。城管局則解釋說,這是按市政府的規(guī)劃要求,紅藍黑底色原則上不能用,其他顏色可以,這是:

先行一步。

市政府辦公室則更直接:

我們這兒也不了解這個情況。

皮球在各個部門之間輕輕傳遞,力道恰到好處,誰也不至于接不住,但問題就像那個消失的綠十字一樣,懸在了半空。

街頭一時間出現(xiàn)了紅綠招牌并存的奇特景象,像一場未完成的行為藝術。

而你若問城管部門能不能改回來,對方只會冷冷地回:

不心疼錢可改回原色。

重壓之下,這場風波才迎來官方的檢查。4月15日,調(diào)查結(jié)果公布:

媒體反映的主要問題基本屬實。

處理結(jié)果也很快:

對三河市委主要負責人予以免職處理。

這位被免職的市委書記,后來被媒體扒出,名叫付順義。到任三河不足一年。有知情人士透露,他在之前任職的固安縣,也曾推行過相似的:

去紅去藍政策。

甚至在2024年10月,三河市市場監(jiān)管局的一位負責人在某個市場現(xiàn)場辦公時,就曾明確要求商戶去紅去藍,理由是:

按當?shù)仡I導要求,西邊打造的是學院風、國際化。

藍色太俗。

一塊招牌,掀翻了一位市委書記。這在官場上并不多見。但通報里,除了這位主要負責人,那些具體執(zhí)行政策、拿著色卡指導商家刷油漆的部門和人員:

名字并未出現(xiàn)。

追責,似乎也講究一種含蓄的藝術。就像那些被悄然改回原色的招牌,一切似乎想要恢復平靜,仿佛那場轟轟烈烈的綠色風暴從未發(fā)生。

但互聯(lián)網(wǎng)是有記憶的。三河市或者說更具體的燕郊,這個緊鄰北京、承載著數(shù)十萬通勤人口的睡城,近年來經(jīng)歷的離譜操作,遠不止這一樁。

顏色或許是最容易被看見的,但有些看不見的,或者說,不想讓你看見的,更加硬核。

比如,就在那抹綠色引發(fā)關注前一年的2024年3月13日,燕郊鎮(zhèn)一家餐廳發(fā)生爆燃:

事故慘烈,7死27傷。

央視記者自然要到場,扛著長槍短炮,在警戒線外準備直播連線。話筒遞到嘴邊,剛說了句“在現(xiàn)場我們能夠看到……”,話還沒說完:

兩名黑衣男子,Duang一下,直接擋住了鏡頭。

直播,咔嚓,斷了。

緊接著,更多人圍了上來。有穿制服的,有穿黑馬甲的,還有便衣。目標明確——把帶著CMG(中央廣播電視總臺)標識的記者,弄走。

有短視頻錄下來,一位央視記者對著視頻說,聲音又氣又急:

我們?nèi)齻€記者被十幾個人圍著跑啊,被十幾個人推搡呀!

連央視的直播都敢掐,這操作,確實很三河。

視頻傳遍全網(wǎng),輿論嘩然。連中國記協(xié)都罕見地站出來,連發(fā)三問,質(zhì)問當?shù)兀赫敳稍L是記者的權(quán)利!

壓力之下,第二天,三河市事故處置指揮部發(fā)布通報,深感自責,向記者道歉。

理由?還是熟悉的味道:

一線工作人員溝通能力不強,方式方法粗暴簡單。

結(jié)果是:

強行勸離。

又是先行一步的思維在作祟?還是某些地方官員深入骨髓的:

輿論恐懼癥?

生怕一點火星濺出來,燒了自己的烏紗帽。

只是,這種捂蓋子的方式,往往會引發(fā)更大的火。

而那些看不見的、更深刻的折騰,早已融入了當?shù)鼐用竦纳罴±怼?/p>

時間倒回幾年,疫情的陰影籠罩著這片土地。燕郊的特殊地理位置,使其成為了環(huán)京護城河戰(zhàn)略中:

最敏感也最容易被保護起來的一環(huán)。

這里的居民,大多在北京工作。每天,潮汐般的人流跨越檢查站,往返于河北的家與北京的辦公室之間。疫情一來,這條通勤路就變成了最先被掐斷的生命線。

2022年的春天,尤其難熬。從3月13日零點開始:

燕郊在幾乎沒有本地病例的情況下,突然宣布封城。

許多在北京工作的居民聞訊,連夜打包行李,上演勝利大逃亡,只為趕在封鎖前進入北京:

如果被封在燕郊,就上不了班。

他們的理由簡單而殘酷。

原本以為只是幾天例行公事的封鎖和全員核酸,沒想到這次格外漫長。接下來的近三個月,燕郊幾乎一直處于某種形式的封控狀態(tài):

全員核酸做了近40輪。

居民們編出了順口溜自嘲:

天津蹲,天津蹲,天津蹲完、燕郊蹲;

廊坊蹲,廊坊蹲,廊坊蹲完、燕郊蹲;

北京蹲,北京蹲,北京蹲完、燕郊蹲。

無論周邊城市是否解封,燕郊似乎總能找到繼續(xù)蹲下去的理由。有人統(tǒng)計,2022年上半年,燕郊被封控的時間累計:

超過80天。

管控的日子里,生活變得具體而微。每天凌晨五點半,社區(qū)大喇叭準時響起,用穿透力極強的聲音催促居民下樓做核酸,循環(huán)播放直到上午十點。物業(yè)群里通知,核酸應檢盡檢,否則影響日后出行。

有人實在不堪其擾,或者覺得沒必要,選擇不下樓。結(jié)果等來的可能是警方的傳喚。三河市公安局曾發(fā)布通報,對未按規(guī)定參加核酸檢測的居民:

立案偵查。

理由是:

給全市居民帶來了健康隱患。

至于如何帶來隱患,通報里沒細說。

物資供應也考驗著每個家庭的儲備和智慧。有經(jīng)驗的居民總結(jié)出封城規(guī)律:

頭五天物價最高,恐慌囤貨導致菜價飛漲2-3倍,甚至4倍;熬過最初幾天后物價才會回落正常。

人們羨慕上海封城時還能收到免費物資包,而在燕郊:

沒有任何人領到過免費物資。

大家靠社區(qū)團購、鄰里互助,或者干脆勒緊褲腰帶硬扛。

最苦的是通勤族。封在燕郊,意味著失去收入。一位網(wǎng)約車司機說,從年初到5月基本沒活干,老板撂話:

你要能來就來,來不了這工作就不給你留。

有人因為長期無法上班被公司開除。

隔離轉(zhuǎn)運也充滿了不確定性。半夜被敲門帶走整棟樓隔離是常事。有人抱怨被誤拉,隔離點條件差。還有人舉報,從北京返回燕郊:

不論從哪回來,一律自費集中隔離。

政策像一個巨大的、看不見形狀的罩子,壓得人喘不過氣。

三河的好奇心似乎由來已久,總想在規(guī)則的邊緣反復試探,或者干脆自己畫定新的邊界。

再往前,2016年。燕郊行宮市場外,一名城管隊員在執(zhí)法中,與一位賣水果的女攤販發(fā)生沖突。爭執(zhí)拉扯中:

城管隊員竟當街撕扯女攤販的衣服,導致其上身裸露。

現(xiàn)場視頻傳出,輿論嘩然。無論占道經(jīng)營多么不對,執(zhí)法也不能如此粗暴侮辱人格。最終,涉事城管被辭退,雙方達成和解。但這起事件,讓燕郊城管一度成為網(wǎng)絡熱詞。

回到2025年的招牌風波。

這場轟轟烈烈的綠色風暴,是以一種極其戲劇化的方式收場,那位力推去紅去藍的三河市委主要負責人,被免職了。

于是,風向一夜逆轉(zhuǎn)。前幾天還在監(jiān)督刷綠的:

一夜之間又開始默許刮綠。

燕郊街頭,人們忙著鏟掉油漆,讓蜜雪冰城重新變紅。

官方通報承認,問題基本屬實,并責成相關部門深刻反思,汲取教訓。

只是,反思是否真切?教訓是否汲?。?/p>

在那份最終的通報里:

被免職的主要負責人沒有被寫出姓名。

而那些更具體的執(zhí)行者——是誰拍板定了綠色灰色?是誰拿著色卡逼著商家改招牌?是誰那么有創(chuàng)意把紅十字涂成了綠色?

這些名字,公眾依然:

無從知曉。

追責,似乎也成了一門含蓄的藝術。

三河的好奇心,或者說折騰勁兒,會就此打住嗎?畢竟,這片離北京太近的土地,總有人想:

做出點不一樣的成績。

哪怕這成績,看起來如此經(jīng)不起推敲。

就像那些被刷綠又刷紅的招牌,生活在這里的人們,見證了這場顏色的輪回,然后繼續(xù)他們的日常。只是心里難免嘀咕:

下一次,又會是什么?

畢竟,領導可以被查,但那股想一出是一出的沖動,未必能輕易根除。而代價,總得有人承擔。

寫于2025年4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