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C叔

汴京,又名東京、汴梁,為北宋都城。

都城由外城、內(nèi)城、皇城組成,周長八十多里,二百步寬的御街雖不如長安城的朱雀大街雄偉,卻也有其獨特之處。

隨著最后一道陽光消失在遠山的盡頭,整個世界似乎陷入到黑暗的沉默之中,在一片昏暗中忽然有點點亮光閃現(xiàn),這亮光仿佛星星之火,一瞬間,整條御街都亮了起來,而此時的汴京才真正“活”了過來。

北宋時,商家可在御街兩側(cè)開店,到了北宋中期,連宵禁都省了,整座城市沉浸在歌聲中,不論是士大夫,還是普通百姓,都享受著精神和肉體的歡愉,通宵達旦,徹夜不眠,就像一個不想醒來的夢。

這樣的汴京城,對于文化娛樂的需求是海量的,這不僅帶動了雕版印刷術(shù)的大力發(fā)展,詞曲的傳播,流傳,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快,范圍更廣。

公元1099年,有一首新詞開始流行起來,并且深受官家女子的喜愛,這首詞就是《如夢令》:

昨夜雨疏風驟,

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詞人名叫李清照,此時年僅十六歲,正是人生最好的年華。

一、完美的人生

在大多數(shù)人眼里,李清照的人生似乎完美地“過分”,讓人懷疑上天對她有偏愛。

公元1084年,李清照出生在章丘明水,李家是書香門第,父親李格非官至禮部員外郎,又是蘇軾的學生,母親是狀元王拱晨的孫女王氏。

當時許多官家并不反對女子讀書寫作,多讀書,能知書達理,也是媒人說媒時的資本,但假如有女性要踏足真正的文學領域,仍會遭受巨大的非議。

李家非常開明,不但給了李清照極大的創(chuàng)作自由,父親李格非還教導李清照:“文不可茍作,誠不著,則文不能工。”

而李清照也真是祖師爺賞飯吃,十八歲已經(jīng)在汴京城小有名氣。

更讓人羨慕的還有她的婚姻。

李清照十八歲那年和趙明誠結(jié)婚,趙明誠和李清照是山東同鄉(xiāng),父親趙挺之是左仆射,后官至宰相,兩家可謂門當戶對,比才子佳人更難得的,是兩人有著共同的愛好。

婚后的李清照將夫妻感情也寫進了她的作品,趙明誠要去太學院報到,新婚夫妻就要分隔兩地,李清照在給趙明誠的手帕上繡上了她創(chuàng)作的一首詞。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這首《一剪梅》讓整個汴京城的人都吃了一大口狗糧,卻又感嘆寫得實在太好。

有顏有才有閑,婚姻美滿,家庭和睦,創(chuàng)作自由,假如李清照按照這個劇本走下去,她可能不過是位普通而幸福的才女。

可命運總是在冥冥之中就已經(jīng)有了安排。

李格非給她取名清照,是寓意“留下清明照千秋”,那時的李清照還不懂這句話的分量。

二、靖康之難

北宋的“新舊黨爭”,就好像一場巨大的漩渦,不斷將官員卷入其中。

先是李格非被貶官,之后身為宰相的趙挺之又被罷官,趙明誠也受到牽連,夫妻倆決定離開繁華的汴京,去往青州老家。

在青州隱居的十年,也許是李清照人生最快樂的日子。

夫妻倆將青州老家的書房命名為“歸來堂”,也就是此時,李清照將“易安居士”作為自己的號。

趙明誠是金石收藏家,所謂金石,就是青銅器、銘刻等古物,這些文物都極具歷史價值,李清照也非常明白丈夫“金石證史”的志向,于是貶官之后的趙明誠將全部精力投入到《金石錄》的編寫上。

收藏金石字畫,協(xié)助整理校勘古籍,雖然辛苦,可李清照覺得,這里才是她的世外桃源。

可一場劇變,打破了所有人的平靜。

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金兵以七萬大軍第二次包圍東京汴梁,此時有一位名叫郭京的妖人,自稱可用六家之法,能撒豆成兵,只要七千七百七十七人便可生擒金軍主將。

而宰相何、次相樞密使孫傅居然對此深信不疑。郭京挑選了一批市井無賴后,大開城門出擊,被金兵殺得大敗,郭京趁亂逃走,而汴京再次陷落。

其實城破后,金兵也只是想要割地和勒索錢財,他們提出的條件是,黃金一千萬錠,白銀兩千萬錠,帛一千萬匹。

可這數(shù)量實在太大,直到來年春天,金銀還未湊齊,此時金兵也擔心各路勤王兵馬到來,于是將徽、欽二宗,連帶皇后、太子、嬪妃、公主、駙馬等皇親貴族共三千余人全部擄走。

史稱“靖康之難”。

東京城破,金兵即將南下的消息傳來,青州已不安全,李清照和趙明誠也只好南渡。正在此時,趙明誠收到母親在江寧去世的消息,于是趙先行去江寧籌辦喪事,李清照則在青州整理南下行李。

其實他們夫婦哪有什么行李,放不下的是他們十幾年的收藏,書籍古物已經(jīng)堆滿十多個房間,兵荒馬亂之際,怎么可能全部帶走?

最后,李清照裝了十五車的收藏,獨自南下。

1128年春,她和丈夫在江寧會合,當年九月,趙明誠被任命為江寧知府,但于1129年三月被罷免,原因是趙明誠在一次暴亂前擅自棄城而逃,夫妻倆只能乘船沿長江上游往江西去。

金軍退出汴京后,趙構(gòu)命宗澤為東京留守,宗澤聯(lián)絡各路抗金武裝,頑強抵抗金兵,此時年輕的岳飛也在宗澤帳中。

隨著各路兵力集結(jié),宗澤共20余次上書高宗趙構(gòu),還都汴京,收復中原??哨w構(gòu)和主和派早已如驚弓之鳥,說什么都不肯北上。

1128年8月,宗澤病逝,臨終前大呼三聲:渡河!渡河!渡河!

失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連和敵人亮劍的勇氣都失去了。

同年,南渡的李清照一路上看到的是,逃難的百姓,不斷潰敗的宋軍,在他們眼前的是比他們跑得更快的朝廷,身邊則是剛剛臨陣脫逃的丈夫。

當他們路過烏江,李清照將心中的憤懣一泄而出,寫下了《夏日絕句》:

生當作人杰

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

不肯過江東

1129年,正當夫妻倆迷茫之際,朝廷突然任命趙明誠為湖州知府,兩人再次分別,趙明誠先去見宋高宗,分別之時,李清照問了一句,假如遇到危險,這些收藏該怎么辦?

趙明誠回答:“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棄衣被,次書冊卷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可自抱負與身存亡,勿忘之!”

國家都沒了,一個弱女子,又該怎么“共存亡”呢?

三、李清照的倔強

公元1132年,距離北宋朝廷“衣冠南渡”已過去三年,此時的杭州也改名臨安。

臨安朝廷已沒了汴京的氣魄,但朝廷畢竟是朝廷,皇帝也還是要上朝的。

吏部侍郎綦崇禮上了道折子,是為一位在牢里的婦人求情,希望能赦免她狀告丈夫的罪。按大宋律法,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不管這個丈夫最終有沒有罪,只要是妻子告丈夫,那都得吃兩年牢飯。

眼下這時局,金兵還在北邊虎視眈眈,南邊的匪盜又猶如雨后春筍,內(nèi)憂外患之際,朝廷大員還有心思為一個婦人求情?宋高宗正想發(fā)作的時候,才看見這婦人的名字:

李清照。

三年前,丈夫趙明誠在趕赴湖州的路上重病,李清照坐船日行三百里,見到的卻是丈夫的最后一面。

杜甫曾經(jīng)在長安陷落時說: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可這一刻,李清照面臨的卻是,國破、家亡、夫死,他們沒有子嗣,李清照要獨自面對未知的未來,唯一伴隨她的,是趙明誠的十五車收藏和一句“共存亡”的承諾。

南渡途中,還流傳出“頒金”的傳聞,說趙明誠曾用金石賄賂金兵,李清照為表明心跡,決定干脆將所有收藏都交給朝廷。

可問題是,朝廷在哪里呢?此時的高宗正被金兵追得四處逃竄,從蘇州到臨安(今杭州),從臨安到越州(今紹興),從越州到明州(今寧波),在明州淪陷前一天高宗甚至乘船逃到海上,在整個中國歷史上,皇帝被逼到出海逃難的,宋高宗算是古今第一人了。

而李清照幾乎就是夾在高宗和金兵的中間,這一路上覬覦李清照收藏的,不僅有金兵、軍閥以及地方豪強,甚至,在趙明誠去世后一個月,高宗御醫(yī)王繼先就提出收購藏品中的古玩,此事因為時任兵部尚書,也是趙明誠表親的謝可家反對才作罷。

直到1132年,戰(zhàn)事稍緩,李清照終于抵達臨安,此時的收藏也已經(jīng)十去七八。

趙明誠去世的兩年半后,有一位名叫張汝舟的小官向李清照求婚。

雖說當時沒規(guī)定寡婦不可以改嫁,但“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觀念仍然深入人心,況且李清照還是命婦,年紀又比張汝舟大。

后人無法知道李清照為什么會答應這門婚事,但當時李清照面臨的情況是,宋金之間戰(zhàn)事不斷,各地盜匪林立,甚至連隔壁鄰居都會在晚上挖洞,試圖偷取收藏。

無依無靠的女人,在亂世里,還要守住已經(jīng)被許多人惦記的收藏,張汝舟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了,然而他也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們結(jié)婚僅僅五個月,李清照就發(fā)現(xiàn),張汝舟的真實目的也是那些藏品,在明知告發(fā)丈夫要坐兩年牢的情況下,李清照毅然提出離婚。

在綦崇禮的求情下,李清照只在牢里呆了九天即被釋放,她也重新恢復了“誥命夫人”的身份,可這件事,卻成為李清照永遠的“污點”。

四、最后的挽歌

這是一個秋天的傍晚,李清照坐在屋檐下,看著天慢慢地黑下去,仿佛是歲月正在溜走,落寞而凄涼。

這本應是尋常人家圍坐一桌吃飯的時間,可李清照看著周圍,卻找不到一個人。

不經(jīng)意的風,從四面八方涌進來,她重新回到屋內(nèi),倒上一杯淡酒,試圖驅(qū)散這秋天的風寒。

明明只要一個杯子,桌上卻還有幾個空杯,白白占了地方。

一個人的溫度如何敵得過整個秋天的寒意?

天上有大雁飛過,這個季節(jié)正是北方的大雁來南方過冬,李清照想起曾經(jīng)在汴京的日子,那時的春天也會看見大雁,秋日南飛,春來北歸,大雁還是那群大雁,可李清照卻再也無法回到她的“歸來堂”。

同樣無法回去的,還有無數(shù)像李清照這樣南渡的北方客。

秋風把黃花刮的滿地,李清照想起那年的重陽節(jié),丈夫沒在身邊,她也是獨自過節(jié),獨自喝酒,于是有了這首《醉花陰》: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

佳節(jié)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可那時丈夫還會回來,還會為他摘花,現(xiàn)如今,這滿地的黃花,只能無奈地陷入輪回。

趁著李清照的追憶,天空默默得暗了下來,漸漸有細雨滴滴答答得落下來,像一根根針,把人扎得遍是傷痕。

這一年,李清照已經(jīng)年過半百,隔壁人家有一位姓孫的小女孩,天資聰慧,惹人喜愛。

李清照沒有子女,她曾想把自己這一生所學傾囊相授,可小女孩卻說:“才藻非女子事也。”說完,臉上還頗為自豪。

一代才女,又怎么樣呢?現(xiàn)在看來,老天對才女反而更加殘酷,想得更多,明白得更多,痛苦也就更多。

李清照閉上眼睛,任由思緒飛舞,汴京的繁華如夢如幻,官場的紛爭亦實亦虛,南逃的傷痛又苦又澀,人生的寂寞卻真真切切。

這50年的奔流不息,反而把自己活成了一個“異類”。

往日的歲月、經(jīng)歷,猶如奔騰的海浪向她襲來,一浪高過一浪,無法阻擋。哪些人,哪些事又該如何說出口,千言萬語,又何止是一個“愁”。

這些感受順著李清照的手指,滑落到她的筆尖,在紙上融化,變成了這首《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

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李清照要用這首詞,寫下自己最后的倔強,也為整個北宋王朝奏響了最后的一曲挽歌。

三十多年后,也是這樣的一個秋天,也是落葉和黃花,也是那股不經(jīng)意的風。

有一名男子輕輕念到: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參考資料:

1、《曾經(jīng)半生事件件在心頭李清照聲聲慢意象解讀》高方

2、《孀婦身份的心理折射李清照聲聲慢作時及情感內(nèi)涵論略》王緒霞

3、《李清照與東京汴梁》周桂峰

4、《李清照詞學思想在聲聲慢中的體現(xiàn)》何群

5、《李清照詩詞的文化開掘》蔡維琰

6、《試論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徐培均

7、《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艾朗諾

8、《中華通史》陳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