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聲動起來！讓我聽到所有人的尖叫！現(xiàn)在有請西北劉德華——上場！”

瞬間，炫目的燈光，震撼的DJ，以及主持人殺雞般的呼哨一同爆發(fā)，舞臺下擠滿了觀眾，黑壓壓的腦袋嗷嗷待哺。DJ持續(xù)了半分鐘，吊足了觀眾的胃口，大金終于油頭粉面蹦跳著登上舞臺。

“親愛的觀眾朋友，你們好嗎？”他故意撐起喉嚨，模仿著劉德華的聲音，然后又屈膝抿嘴皺眉，指了指后排人群，一招一式把劉德華學得面面俱到。

臺下有人嘀咕，說除了鼻子和緊身小西裝，哪哪都不像劉德華，扔下一抹譏笑就離開了，但不妨礙路人一層層擠進來。

大金先是往臺下扔幾個塑膠手機殼做禮品，引發(fā)哄搶，將氣氛帶到頂點，趁勢他又唱了一首《忘情水》和《愛你一萬年》，顫音像舊式拖拉機，表示他確實在模仿劉德華。唱完后，主持人也引導觀眾，哭爹喊娘地說，這輩子沒見到劉德華本尊，但能聽咱們“西北劉德華”獻唱兩曲，也不枉此生。

下臺后，大金披上羽絨服，小心地揉揉整容不久的鼻子。他為了模仿劉德華，專門分期貸款三萬專門做了“鷹鉤鼻”。天氣冷，清鼻涕直往下淌，他沒敢擤，輕輕用紙巾拭了拭，走進了商場的經理室。

經理冷笑調侃：“沒見過這么明目張膽騙人的，你這哪跟劉德華沾邊了？”

大金點起一支煙，不屑地反問：“你就說，我這一場賺來的眼球，值不值你們開的價？”

經理不說話，笑著點頭。

大金斜了一眼經理說：“當年我扮‘西北鹿晗’時，可比這火爆多了?！?/p>

這次大金是在真的騙他，大金曾經扮過“西北鹿晗”、“西北李易峰”，但郊區(qū)和縣城觀眾并不熟悉這些小鮮肉，舞臺效果沒什么反響，還是扮老牌明星穩(wěn)妥，挑來挑去，劉德華最有辨識度，還容易模仿。

下午兩點演藝結束，商場給的演出費總計三千元，大金給表演短裙舞、喝啤酒逗樂、變魔術的六位演員每人發(fā)了三百，剩下一千二裝自己腰包里。

作為老板，大金給大家鼓舞：從臘月十五到正月十五，每天都能到接活，到元宵節(jié)每人至少入賬一萬，節(jié)后上班族開始上班，咱們就撒丫子玩。

這話說完第二個禮拜，新冠疫情在武漢首次爆發(fā)，大金的美夢戛然而止。

2.

大金首先考慮一屁股債怎么償還。

這個小型演藝公司是大金入秋以來剛剛成立的，因為秋冬季節(jié)，商場、企業(yè)甚至私人家庭會舉辦各種形式的活動，少不了請些歌舞耍寶演員來助興。大金入演藝行業(yè)兩年，清楚知道在這行混，賺眼球是不二法寶。

因此他旗下挑來的演員，照著二人轉的套路，極盡挑逗觀眾之能事。包括大金自己，貸款隆鼻，就是想掌握“流量密碼”。

另外，下半年區(qū)政府給文旅企業(yè)出臺了政策性的補貼，但對企業(yè)規(guī)模和經營業(yè)績都有要求，為此大金先租下市郊一處140平米的單元房作為辦公地址，又按市價請了七八個演員，賠著本給甲方報價，連續(xù)接了一個月的演出。盤算著年一過，業(yè)績營收、場地等就符合補貼資質了。

因此在同行看來，大金這倆月勢頭沖沖，有將成大氣候的得意，只有他自己暗暗捏著一把汗，知道眼下還是投資期，每演出一場，都是在往里虧錢。算一算，每月至少虧一萬，這對其他老板來說，也許還不足塞牙縫，但對大金這一人操辦起來的小公司來說，如同放血。

“只要補貼一到位，我就精簡人員，撤掉辦公室，也不報稅了，出演價錢也按行市要，當月就能回本?！贝蠼鹪诤L中搓手嬉笑，樂觀得像撥云見日的冬季天空。

大金心里只顧想著發(fā)財，已經無暇記起兩個月前創(chuàng)辦公司立下的誓言了。

他從小在城市生活，起跑線不算低，也許素質教育太豐富，使他將應試成績看得很輕，反而一門心思撲在文藝活動上，每學期都盯著學校的歌唱比賽，拿過不少獎，跟親友去KTV，所有人都夸他，這孩子天生一副好嗓門。

高中畢業(yè)，大金只考了個大專，唱歌并沒給前途加任何分。盡管大學他頻頻參加社會上的歌唱比賽，但外面世界同樣夢想的人太多了，大金并未嶄頭露角。三年后，落入了“畢業(yè)即失業(yè)”的魔咒。

在家啃老的兩個月，大金和父母的關系降至冰點，他21年來第一次被父母要求出去掙錢，心中寒意頓生，認為這就是一個金錢社會，沒有錢，連親人都冷漠。

不久后有友人結婚，請大金登臺獻唱一首，末了給他包了五百元的紅包，這是大金人生第一份收入，激動之余，他恍然醒悟，這不就是自己的出路么。

那時開始，他一心想做一名優(yōu)秀的歌手，直到兩個月前，他還堅信能用唱歌改變父母對自己的偏見，并未想到短短兩個月就變成了一個落入錢眼的老板。

3.

最初入行，大金去市里幾家大型演藝經紀公司應聘，顯然，這種專業(yè)歌手都在排隊等通告的平臺，根本沒有他的立錐之地。

退而求其次，大金在同城網上聯(lián)系演出招聘，都是一些皮包公司小老板臨時湊幾名演員，在市郊和周邊縣城出場，為一些商場活動助興。后來大金單干，也走的是這種路子。

最終有家小公司同意讓他登臺試唱。首次商演，連大金自己都沒意識到，他活場的能力似乎是天生的。

一上臺，他妙語連珠和觀眾互動，大金瞬間將氣氛搞起來，看著臺下眾人跟隨自己的節(jié)奏呼喊，他體驗到了夢想中的明星榮耀，將他內心深處的自信像核聚變一樣激發(fā)了出來。

大金迷上了這種聲色喧囂的小舞臺。

有商場老板稱贊他的臺風，建議他考慮做主持人，但大金始終對唱歌懷有理想，認定自己會憑借歌唱實力扎穩(wěn)腳跟，直到遇上一個叫董倩的女孩，他才定下發(fā)展方向，去做明星模仿。

董倩父親是郊縣一位體制內干部，把她安排進縣歌舞團當舞蹈演員，雖然歌舞團早就是自負盈虧的經營性單位，但在當?shù)貙ξ穆卯a業(yè)大力支持下，董倩跟著老演員們外出商演，收入相當可觀。

有一次給一家企業(yè)做開業(yè)演出，董倩欣賞同臺演出的大金的臺風，演員們都不懼生，在后臺董倩就和大金聊起來。

“我們見過好多演出，模仿明星特吸引眼球，模仿周杰倫、成龍，提前打個廣告出去，演出時人山人海，不過那些模仿者要么怯場，要么一張口就掉鏈子?！倍徽f，大金會唱又能掌控全場，如果加一項模仿明星的絕活，保證場場火爆。

大金當時也正值焦慮期，看到這個行業(yè)無非就是唱唱跳跳給人助興的，要往高處走一步，除非去正規(guī)的演藝經紀公司，但他知道，以他的條件進那個圈子難比登天。董倩的話讓他眼前一亮，要是自己模仿明星火了，說不定就能逆襲改命。

首次大金模仿張學友，甲方商場提前做足了宣傳，稱張學友屆時到場。演出那天，大金粉墨登場，大言不慚介紹自己是“西北張學友”，面對觀眾一片噓聲，他迅速調整臺風，將一場模仿秀臨場改成自嘲自貶的脫口秀，成功扭轉了畫風，帶動了氣氛，最后趁勢緊著鼻腔唱了一首《吻別》一首《我等的花兒都謝了》，居然贏得了一片叫好。

此次演出，甲方在后臺樂開了花，雖然大金無論外形還是聲音都不像張學友。但吸引了四面八方趕來的群眾紛紛涌進商場，甲方額外給了大金五百塊紅包。

“舞臺上音響嘈雜，只要把氣氛炒起來，觀眾就會不自覺地跟著你的引導，玩嗨了，誰還在乎你是不是張學友呢。”這是大金總結的經驗。

4.

大金的演出收入也水漲船高，從剛開始的50一場，慢慢增加到一百，兩百，五百。這讓大金回家時，可以挺胸抬頭了，父母雖然不再斥責他沒出息，但認為他這是搭臺唱戲的營生，并拿鄰居進了體制和國企上班的孩子比較，一度令大金憤恨：自己怎么做都不入父母的眼。

“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是大金后來的口頭禪，談論起自己所處的行業(yè)，他不得不承認，父母的鄙夷居然是有道理的。

在小演藝公司干了沒多久，他見到同臺的是下限越來越低的媚俗表演。

公司常常安排四五個演員一起出臺，通常能進行一次兩小時的商演活動，能上臺的，都有拿得出手的招牌，起初是耍寶、跳舞、唱歌等才藝，但市郊和周邊區(qū)縣的觀眾對這些常規(guī)節(jié)目不太感冒，演藝公司就發(fā)現(xiàn)，帶點“葷的”往往場面火爆。

有的女孩上臺跳舞，穿著超短裙緊身衣，露出白白的大腿和曲線分明的腰身，挑逗著擠破頭仰頭張嘴觀望的大爺大叔們。大金很想質問那幾個女孩，這么糟踐自己，值嗎？但看到甲方老板塞給她們額外“勞務費”時，他才壓下心中的不忿，心想，不都是為了掙錢嘛。

能上舞臺的女孩，通常樣貌不會差，性格活潑又懂風情，每個人后面都吊著幾位呼之即來的追求者。時間長了，大金也湊上去套近乎，當然他不是為了追求這幾個美女，他心底還是瞧不上她們的，只是覺得她們人氣火爆，看能不能在上臺表演時，和他互撐一下場子。

但美女們在大金面前的高冷姿態(tài)，明確表示：不屑于和他這個有一頓沒一頓賣藝的交流。

無論臺下的觀眾怎樣喝倒彩，大金并不放在心上，可同行女孩的冷眼，深深刺傷了他的自尊直到這時，他才第一次琢磨出在社會生存的硬道理：有錢才能贏得尊重。

有了錢，就可以改變父母對他的看法，可以讓女演員也挑逗他，可以讓他在唱歌的道路上走得更遠，而不是一個“西北張學友”或者一個“西北郭富城”。

但目前，還得穩(wěn)扎穩(wěn)打，先從模仿明星做起，畢竟這給他帶來的收入已經是剛入行的十倍了。酬勞越來越高，大金的野心進一步膨脹起來，最后心一橫，炒了老板魷魚，自己撐起了攤子創(chuàng)業(yè)。

疫情最初鋪天蓋地襲來時，大金甚至拍手慶幸：競爭銳減，正是坐地起價的好時機，即便按正常行市報價，能早一個月收回成本。

但這場災難的嚴重性超出了所有人想象，一夜過后，大金幾乎陷入絕望。

5.

武漢封城讓全國意識到疫情的嚴重性，大金同親朋好友一樣，對開年后的事業(yè)憂心忡忡，尤其他已經斷斷續(xù)續(xù)投資了四萬多，再加上隆鼻每個月要還六千多貸款，苦苦期盼的政府補貼算是徹底不要想了，這么一堆債務該怎么解決，大金努力擠出笑臉，不想讓家人覺察這些壓力。

父母又開始痛斥他，“看看在財政局上班的大樂，還有教書的薇薇，人家用愁發(fā)不出工資嗎？這下你該知道什么是正經工作了吧？”

大金已經在社會上混了兩年，雖然聽了不痛快，但已經能忍受這種嘲諷。他有自己的計劃。

首先他去做短視頻，發(fā)了一些自己模仿明星唱歌的視頻，計劃粉絲量起來后趁勢做直播帶貨。

但網絡環(huán)境不同于演出現(xiàn)場，氣氛很難帶動，而且他確實長得不像明星，做了好多天沒什么反響。

大金有些心急，放低了下限開始試著扮丑，他把老娘的大紅色胸罩偷過來，躲在屋里拍視頻裝瘋賣傻。這招有點用，雖然網友紛紛在評論區(qū)罵他，但看著粉絲量一步步上漲，大金心里有了喜滋滋的感覺。

有一次正穿著紅色胸罩拍視頻，大金父親沒有敲門就進來，看見大金的模樣氣得沖過來就打，父子兩人爆發(fā)了一場激烈的爭吵。

過后，大金心想，只要短視頻做起來了，掙到大錢，誰都不用在乎，現(xiàn)在只能再隱忍了。

但一個人的評論讓大金放棄了做短視頻。

每條視頻拍完后，大金會追看網友所有的評論，以此發(fā)現(xiàn)哪個點能激發(fā)網友的情緒，他好在下個視頻里著重表演。

直到看到“大金你現(xiàn)在怎么走這種路線了”這句，評論人的頭像是董倩。

大金心里有個隱秘的情感，誰都不曉得。他喜歡董倩，倒不僅僅是因為這女孩長相漂亮，大金看上的，是她見多識廣的經歷，和良好的家庭。跟這種女孩在一起生活才有意義，等掙到錢了，就光明正大地去追求她。這是大金認識董倩后的想法，尤其在董倩指點他做模仿秀之后，他覺得這女孩簡直就是上天有意要送給自己的。

現(xiàn)在，董倩的這條評論上下方，全都是“惡心，這么低俗你媽知道嗎？”“人要臉樹要皮”這種網友評論，之前大金毫不在意，甚至鼓勵網友多多評論，但現(xiàn)在，董倩的那條評論就像一根刺，深深扎進他的心里，他當時就決定，不能再這么無底線拍視頻了。

6.

到2020年4月，我們這邊基本恢復了秩序，商場紛紛開張營業(yè)，但沒人敢舉辦聚眾性的活動，大金的小公司已經解散倒閉，他跑了幾個熟識的商場老板，都攬不到活。

唯一能干點的，是周邊一些區(qū)縣的婚喪嫁娶，有的婚慶公司問大金，模仿明星，當“西北劉德華”或者“西北郭富城”都行，50塊錢一場去不去，管一頓酒席飯。大金想都沒想應了下來。

他一直在等疫情完全結束，入行這兩年，他深知無論什么時候，人們總是需要熱鬧新鮮的，大金憧憬自己能再次拉起班子，在震耳欲聾的DJ和觀眾們的歡呼聲中粉墨登場，恢復他將氣氛拉到高潮的榮耀時刻。

2021年情人節(jié)，大金接到董倩的邀請，去參加她的婚禮，并登臺獻唱一首，給現(xiàn)場拉一下氣氛。董倩把酬勞也提前講明白了，給他一千塊錢的紅包。

大金笑著說，你結婚應該是我給你紅包，怎么能反過來呢。

董倩說，就咱倆的關系還分這些，總之不會讓你虧的，拿著吧。

大金就沒再說什么了。

婚禮當天，大金讓主持人隆重介紹自己是“西北劉德華”，閃耀的燈光下他唱了一首《愛你一萬年》，臺下掌聲雷動口哨尖叫一齊響，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歡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