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試圖對自己人做這個心理實驗！”

我左手三根手指捏捏鼻頭，對刑偵科政委老張發(fā)出警告。老張端著保溫杯，笑呵呵瞥了一眼我斷掉了無名指和小指的手，表示了一絲奇怪后說：

“小吳呀，婷婷請你過來合作，隊里其他人就不理解，你要是不給他們來點硬貨，后面你工作也不好開展嘛?！?/p>

我想，也好，給這幫趾高氣揚的警官們上一課。之前他們鼻孔朝天告訴我，正義需要法律來維護，而他們就是執(zhí)法者，請一個心理師來協(xié)助破案，不是打刑警們的臉嘛。

我沒回答，而是反問：執(zhí)法者就一定是個正義的人嗎？

正是這句話激怒了警官們。現(xiàn)在，我就準備揭露他們心理陰暗的一部分，讓他們知道，無論警察還是罪犯，首先是個人，一個有著復雜心理的人。

針對警官們的心理實驗，我委托老張安排，并且事先沒有告知其他人這只是一場實驗。

我讓老張準備一間小屋，告訴每個被試的警官，屋里有一名尚未定罪的嫌疑人，每位警官將在屋外對這個人進行詢問，如果對方回答令人不滿，警官們可以按下一個按鈕，對回答者進行電擊，電擊強度分六等，分別是輕微、致痛、很痛、致傷、致重傷、致命。

我讓老張?zhí)崆案嬷粶y的警官們，經(jīng)過局長同意，電擊情況任由他們發(fā)揮，后果無需負責。屋內(nèi)的回答者如果受不了電擊疼痛，警官們可以選擇放棄，也可以繼續(xù)審問。而且整個過程都不會受到監(jiān)視，審訊環(huán)境絕對隱蔽。

實驗進行了一上午，中午下班時，正好結(jié)束。實驗結(jié)果由我站在刑偵科辦公室里，大聲公布：

參與測試的六名警官，詢問時都帶有明顯能使被問者定罪的傾向，如果被問者的回答不利于定罪，警官們就開始發(fā)怒，使用電擊按鈕，對被問者進行不同程度的電擊，有三名警官，甚至在被問者慘叫求饒時，仍然選擇了“致命”電擊力度。

最后，我告訴大家，其實屋內(nèi)的被問者，只是臨時找的路人，根本不是什么嫌疑犯，電擊按鈕當然也是假設的。

警官們面面相覷，頭上開始冒冷汗。我告訴他們，這是心理學史上著名的Milgram實驗，用來揭示希特勒時代普通納粹軍官的暴力行為的。

當然，作為心理師的職業(yè)道德，我當場將實驗記錄燒毀，并請警官們不必為此背上心理負擔，實際上，絕大多數(shù)人都會做出相同的選擇，這是人的真實心理反應，并不能就此定義不是好人。

見警官們面紅耳赤，老張擰了擰保溫杯蓋子，打個哈哈說：“好啦好啦，小吳還沒和大家正式認識呢，來，小吳，做個自我介紹?！?/p>

2.

我去年畢業(yè)于蘭州大學地質(zhì)學專業(yè)，這原本是一個A＋級的專業(yè)，但蘭大一貫低調(diào)務實，我們在行業(yè)外的名聲并不高。

大二時，一位來校做訪問學者的英國心理學家在講座中說：

“地質(zhì)學是一門非常了不起的學問，偉大的心理學家榮格，當年就非常癡迷地質(zhì)學。它和心理學一樣，都在探究更深層次的問題。不過，你們是探究地球內(nèi)部的東西，而我們……”老學者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們探究人心內(nèi)部的東西?！?/p>

這句話讓我對心理學發(fā)生了極大興趣，老學者在蘭大停留了一年，同時在校附屬醫(yī)院的精神心理科坐診。我通過層層篩選，成為老學者的翻譯兼助手，在他的指導下，我畢業(yè)同時拿到了地質(zhì)學和心理學兩個專業(yè)的學位，還考取了國家心理咨詢師資格證、聯(lián)合國訓練研究所GPST心理咨詢師證書。

老學者離去前對我說：“吳，你很有研究心理學的天賦，如果以后從事相關研究，一定會大有成就。”當時我點了點頭，可到畢業(yè)后禁不住誘惑去了上海，獲得了一份令人艷羨的精英工作。

無奈天意弄人，發(fā)生了一件冤案，使我最終失敗，回到了長江邊上這座老家小城。這里山水如畫，曾被聯(lián)合國評為最適宜人類居住的地區(qū)，眺望著窗外旖旎風光，我想起英國老學者的叮囑：“中國心理學領域目前缺乏大量基礎的臨床經(jīng)驗，如果你能耐住寂寞，編制一本相關經(jīng)典案例，無疑會是一件造福百姓的功勞?！?/p>

也好，我樂觀地想，小城人口雖不足一百萬，比不了北上廣，但還沒有一家心理咨詢室，東方不亮西方亮，如果我開設第一家，不僅可以積累大量臨床經(jīng)驗，還能獲得不小收入。

說干就干，我在市中心的寫字樓里租下一間辦公室，辦理了各種手續(xù)，開了一家心理診室。出乎意料的是，開業(yè)一個禮拜，除了安監(jiān)人員上門查看安全設施外，我沒接到一個客戶！

周二傍晚，我喪氣地陷在轉(zhuǎn)椅里，用只剩三根手指的左手逗弄 “笛笛”，“笛笛”是我路邊拾的一只剛出生不久的小黃鴨，我準備把它撫養(yǎng)長大。

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我想起水電費還沒來得及預充，應該是物業(yè)。

“喂?！蔽伊嗥鹪捦矡o精打采地講。

“是心理診室嗎？”話筒傳來一個清脆但聽不出任何感情色彩的女聲。

我一個激靈坐起來，握緊話筒回答：“你好，是的，我是心理師，持有國家認證心理師證書和美國……”

“我是市公安局刑偵科?！睂Ψ酱驍辔摇?/p>

我頭皮一下就發(fā)麻了，業(yè)務沒接一單，倒惹上官司了。

“哦，您好，什么事？”我問。

“我們這里有一件女尸失蹤案，希望和你合作。你不必拒絕，因為你診所的經(jīng)營狀況我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而我們可以給你提供一筆豐厚的酬金。明天直接到刑偵科找我，我叫蔣婷婷?！闭f完對方就掛了電話。

3.

第一眼見到蔣婷婷，就能感覺到撲面而來的冰冷氣息。

她有著小城女孩特有的白凈面龐，五官小巧玲瓏，一縷木樨苦香味縈繞身旁，纖細的身材套上那身警服，佩戴著“一毛二”的肩章，一種颯爽的氣質(zhì)就展現(xiàn)出來了，放眼望去，說她是這警局的一枝花也不為過。可就是面若冰霜，給人一種無法靠近的疏離感。

蔣婷婷先將我?guī)У揭粋€貼著“刑偵科政委”標牌的小辦公室里，進去后，慈眉善目的老張吸溜了一口保溫杯里的水說：

“婷婷呀，是不是丟尸案有進展了？呵呵，我就喜歡你來找我，每次你來匯報，總會帶來新的信息。”

“政委，案子暫時沒有進展，所以我?guī)Я藗€心理師做幫手。”蔣婷婷指了指我。

我明顯看出這位領導眼中尷尬的神色，他有點迷惑地沖我點了點頭，又對蔣婷婷說：“咱們找外援當然可以，不過你事先最好跟我通個氣嘛，你說尋個尸體把人家……對不起，什么師？”

“心理師”我急忙遞過去話。

“哦，把人家心理師千辛萬苦找來，萬一耽擱人家正事怎么辦?！?/p>

這時我才反應過來，這個蔣婷婷，應該就是那種扮酷急切想破案立功，剛剛參加工作的警校畢業(yè)生吧。沒想到被這個丫頭給當猴耍了！我佛系地沖老張說，領導，那你們談，我先走了。

蔣婷婷一只手將我攔住，盯著老張說：“政委，你說過，這個案子可以采取‘特殊手段’，大家現(xiàn)在都沒折了，心理破案就是我最后的路，如果你不同意，咱們只剩對上面說‘不行’了。”

老張將保溫杯在手中轉(zhuǎn)了轉(zhuǎn)，最后呵呵一笑說：“那，看看大家有什么意見吧?！?/p>

在行政科辦公大廳，其他警員像看猩猩一樣看著我，似乎在說：“讓心理師來破案，搞笑吧。”紛紛認為蔣婷婷又任性了。蔣婷婷最終寡不敵眾，眼見她的方案就被全員否決，只得悄聲問我，能不能讓領導和同事見識一下心理學的特殊力量。我說可以是可以，就怕大家心理受到刺激。

就這樣，一直到Milgram實驗結(jié)束后，他們才開始相信，心理學可以深入揭開人心最深處的密碼。

4.

蔣婷婷將一沓裝訂好的資料扔在我面前，留下一句“這是案情，兩小時內(nèi)看完”就走了。

案件的來龍去脈并不復雜，市殯儀館三天前放進太平間的一具女尸，在次日早上員工上班盤點時，不翼而飛。通過進出口的錄像監(jiān)控，中間時段除過幾名工作人員進出外，再沒有其他人員，奇怪的是，現(xiàn)場停尸床上留下了一個雞蛋。

刑偵科進行了技術上的常規(guī)偵查，一致確定，盜尸者只可能是那幾位進出的工作人員其中之一，但調(diào)查瓶頸也在此，無論采取什么樣的手段詢問，由于沒有確鑿證據(jù)，警方只得將嫌犯從手中暫時放歸了。

卷宗的末尾空白處，有市政法委書記的紅字批示：所丟失的尸體家屬，系市×領導兒媳，請刑偵部門全速破案！

三日過去了，案件還沒有進展，刑偵科的老張不得不發(fā)話：發(fā)揮個人能力，允許考慮特殊手段！

我知道，刑偵科的警員們一個個都是思維獨特的能人，老張說的“特殊手段”，就是讓他們顯露出拿手本領，比如有人精通高科技偵查技術，有人擅長法醫(yī)解剖，有人則掌握著全市的販毒線人……可這件案子過于簡單，反而讓各種神通沒法發(fā)揮了。

卷宗還記錄著之前審問那幾位嫌疑者的筆錄，我看完時，剛剛兩小時過去，蔣婷婷準時出現(xiàn)在面前。

“說說我的想法?！笔Y婷婷總是這么冷色調(diào)：“案子是偷尸，這類犯罪的動機往往與眾不同，而且我調(diào)查了死者社會關系，雖系市領導家屬，但生前默默無聞，人品也不錯，沒有太多的社會往來，死因為突發(fā)心肌梗塞，醫(yī)學證明可以排除他殺。因此常規(guī)的刑偵手段在這里失靈了，想讓你從心理分析的角度找出罪犯?！?/p>

這是兩天來蔣婷婷對我說過最長的一段話，但依舊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為了緩解這種氣氛，我開了個玩笑說：“既然是具女尸，能不能先看看她長什么樣子，萬一是個美女呢？”

蔣婷婷準備好似的，從挎包里拿出一個硬皮文件夾，我翻開后，感覺自己的面部表情都開始錯亂了，不知是驚訝還是好笑。

文件夾里是死者生前的詳細資料，包括我剛才提出的照片，有自拍搞怪照、藝術寫真照、旅游時的素顏照、甚至泳池邊秀身材的比基尼照?？吹贸鲞@是個三十出頭，有著尋常小女人生活趣味的少婦。

“嗬，能弄到市領導家屬這么多私人照片，你厲害！”我對蔣婷婷的工作效率感到驚訝。

“如果你還要其它材料，隨時跟我提。”蔣婷婷說完又轉(zhuǎn)身走了，留下的一縷清苦的香味。我望著她纖細的背影，不禁猜測，她這么冰冷，一定沒有男朋友吧。

我在筆記本上開始寫“案例參考”，主要列舉了我以前見過和聽過的各種盜尸案的犯罪動機，有復仇焚尸的，有毀滅證據(jù)的，離譜一點的，有配陰婚的，有醫(yī)生研究器官的……洋洋灑灑寫下好幾頁。如果真的這次給警方立了功，那么我在小城的名聲可就一炮打響了。

這時下班時間已過，警局的人開始陸續(xù)離開，窗外天色漸暗，我才覺得腹中有些饑餓，抬頭一看，刑偵科早已空無一人。

“這些警官不太懂得尊重客人?！蔽覔u著頭想，他們到現(xiàn)在還沒真正看得起我這個外援。于是收拾東西，準備撤了，剛出走廊，發(fā)現(xiàn)另一頭一扇大玻璃門內(nèi)亮著燈，蔣婷婷從燈光里走出。

“你怎么知道我出來了？”我好奇地問。

“可以開始正式進入案件了嗎？”她并沒有回答，而是直入主題。

我揚了揚手中的筆記，這是我一下午的心血。蔣婷婷拿過去一頁頁翻看，翻到最后一頁時，看了一眼我，正當我得意時，她將筆記扔在我懷里，轉(zhuǎn)身又往玻璃大門內(nèi)走去，走廊里回響著她的一句蔑視：“那些常規(guī)分析，我比你專業(yè)一百倍，我需要的是研究罪犯的心理?！?/p>

我苦笑，自己真是來警察局找虐了，但要做一件事，就徹底做好，不讓相信你的人失望。于是我跟著她進了玻璃大門，準備商討換個分析方案。

剛進門內(nèi)，看見蔣婷婷戴上了口罩，入神地在一個玻璃柜前研究著什么，走近看清時，我瞬間渾身戰(zhàn)栗，強忍著嘔吐退后了幾步。

蔣婷婷在撥弄一只即將腐爛的小鳥尸體，那只雛鳥似乎還沒長全肢體，粉嘟嘟的一塊肉，沾滿了雜毛，渾身都是粘液，閉著眼睛，像睡著一樣。蔣婷婷正用鑷子挑它被剖開的腹部，一縷細細的腸子流了出來。

我竭力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別處，看到側(cè)壁墻上掛著一個監(jiān)控顯示屏，可以看見各個主要出入口的影像，我才明白她剛才為什么知道我出門了。

平息了一會兒，我看著全神貫注的蔣婷婷，三只手指不由自主地揉捏著鼻尖，大約五分鐘后，我將整理好的話對她說了出來：

“你平時并不化妝，但是眉毛卻精心修整成‘劍眉’，無論工作還是外出，你始終將警服整整齊齊穿在身上，連下班后，都不愿換身常服，沒有同齡女孩的愛美之心，從心理學上分析，你這叫性別自我保護，冷峻的面容和不多一字的講話方式，同樣給了你一層與外界保持距離的殼。”

蔣婷婷拿過一個棕色試驗瓶，給放置小鳥尸體的玻璃器皿里加入了一點液體，那小鳥的顏色開始由褐色逐漸變黑，并發(fā)出一股令人眩暈的刺激氣味。

我喉頭聳動了一下，繼續(xù)說：“而你工作效率也是出奇的高，在我和你打交道的這兩天里，你默默地做了很多別的警員疏忽的工作，但這些小事又是非常關鍵的節(jié)點，可見你心思極為縝密。下班后也不離開工作場所，而選擇獨自在這里津津有味地研究小鳥尸體?！?/p>

“這是半孵化狀態(tài)的小雞，丟尸案現(xiàn)場雞蛋破開后的東西?！笔Y婷婷目不轉(zhuǎn)睛，糾正了我的說法，似乎在鼓勵我繼續(xù)說下去。

“說明你故意制造冷漠，按佛洛依德的防御機制理論來說，你利用冷漠來尋找安全感，但內(nèi)心，卻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

我毫不留情地將她剖析得淋漓盡致，以為能使她產(chǎn)生常人的應激反應，不料她抬起頭來，摘下口罩，莞爾一笑，在血肉模糊的小雞尸體和玻璃柜照明燈的襯托下，竟然有一種春回大地的暖意！

“這才是我需要的心理師，開始案件偵破?！?/p>

5.

第二天一早，蔣婷婷開著一輛軍綠色JEEP，載著我去殯儀館，再次調(diào)查那幾個嫌疑的職工。在一間小型會議室，我倆逐一對他們進行了訪談。

第一個是警方的首要懷疑對象，那位提著工具包的水電工。此人身形枯瘦，沉默寡言，眼神閃爍，即便我拋出的話題輕松簡單，他的語調(diào)也是虛浮躲閃，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表面懦弱，實際上殘忍狠毒的變態(tài)罪犯。

詢問完畢后，蔣婷婷問我，明知這些問題警方已經(jīng)問過，為什么還要重復？

我說，這是一種心理策略，可以讓對方放松戒備，認為警方已經(jīng)陷入了來回做無用功的困境，二是人越放松，他們的言語、神態(tài)、不經(jīng)意的小動作，更能反映他們真實的心理狀態(tài)，而我的任務，就是捕捉這些信息，然后抓住有用的切入點，提供給警方。

“那從這個水電工身上，你捕捉到了什么信息？”

“從始至終來看，他畏葸的狀態(tài)似乎很慣常，并非詢問時的特有表現(xiàn)，而當我問到水電工作的內(nèi)容時，他才如數(shù)家珍地說開了。這種情況表明，此人是一個生活內(nèi)容極其單調(diào)，且對維修水電之外，任何事情都沒有信心的人?！?/p>

“這么說，可以排除他了？”

“不能這么下結(jié)論，心理是最難琢磨的東西，內(nèi)心最深處的部分極難誘導出來，甚至自己都可能一輩子發(fā)現(xiàn)不了?！?/p>

第二位是個胖女清潔工，說話像個大喇叭，我還沒開始問，她就嘴巴不停，哇啦哇啦把知道的一切全部講了出來，沒有一句在重點上。蔣婷婷告訴我，之前警方詢問時她也是這種表現(xiàn)。

第三位是女清潔工的搭檔，一個文靜的男人，膚色枯黃，似乎長期營養(yǎng)不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回答我的問題，非常配合，而且從他的談吐中，我覺察出一定的素養(yǎng)。蔣婷婷說，此人喜歡寫詩，曾在市《文化報》上發(fā)表過詩作。

第四位是部門主管，當時也是日常例行檢查進了停尸房，但逗留時間比以往長，我問他這段時間在停尸房里做了哪些細節(jié)工作，他不耐煩地拍著桌子說：“我不是告訴你們了嘛，那天停尸房溫度偏高，我在調(diào)制制冷設備，你們破案要找動機，懂不懂？我有什么作案動機？要能偷尸體，我在這工作二十年了，早就偷了?！闭f完他拍了一下桌子，不耐煩地出去了。

第五位是保安員，他當天最后一名出現(xiàn)在攝像頭下，查停尸房如蜻蜓點水，不到兩秒又出來，第二天一早，也是他報告尸體不見了。我們詢問他時，保安員顯得很慌張，一直迅速扭轉(zhuǎn)我的話題，自責說出現(xiàn)丟尸體的事故，是巡邏工作沒有做好。

五人問完后，蔣婷婷讓我總結(jié)。

我在筆記本上兩個名字上畫了圈，蔣婷婷一看，問：“你是說女清潔工和主管有嫌疑？”

我搖搖頭：“從幾位言行細節(jié)分析，只有女清潔工和主管的行為符合自己所表現(xiàn)的心理，其他幾人，或多或少將心理異常波動反映到他們的肢體或者語調(diào)上來，也就是說，他們當時的反應和所想并不一致。”

“那排一個先后順序，你認為誰的嫌疑最大？”

“第三位，郭濤，那個會寫詩的文靜男人?！蔽艺f：“他對丟尸事件和其它詢問，表現(xiàn)得相同淡漠，這本身就有疑點，一個常人不可能對差異性事件具有相同的反應，而且他的膚色是一種特殊的蠟黃，要知道，心理狀態(tài)往往能在生理器官的變化上得到體現(xiàn)?！?/p>

6.

從殯儀館回到警局，政委老張端著保溫杯等我們。

“婷婷啊，政法委老書記又催案子了，你看這……”老張干笑。

“辦案就像種莊稼，拔苗助長是禁忌，書記有能耐，讓他自己破案去?！笔Y婷婷坐到自己工位前。

旁邊一個穿夾克的男刑警插話：“婷婷，剛剛你這架勢，今晚回家在你爸面前重現(xiàn)一下，不然任務壓到隊里，大家……”

蔣婷婷驀地站起身，杏眼圓睜：“我警告你，政法委書記和我沒關系，我住的也是局里宿舍，以后不要把我和他扯上?！?/p>

老張趕緊過來打圓場，好啦好啦，大家都累了，休息一會兒接著干活。說完躲進辦公室去了。

我湊到男刑警耳邊，咋著舌頭悄聲問他：“冷面女警花是市政法委書記的女兒？”

男警官做了個鬼臉說，牛逼吧！

我和蔣婷婷分工，她負責收集《文化報》上郭濤的詩作，我則根據(jù)他的言語動作，列出一份心理分析報告，以及下一步的心理攻防計劃。

我將郭濤的應激表現(xiàn)和感覺閾限，作為變量軸，畫了一個二維函數(shù)圖像，在曲線的異常之處，我進行單獨標注，將這些標注點呈現(xiàn)給蔣婷婷看，她盯著看了半天，似有所悟地問：

“這些點似乎帶著不規(guī)則的單邊振動。”

“沒錯，正是這些振動的單邊性，讓我更加確定，此人的心理-行為反應模式趨于異常。”

蔣婷婷也拿出這兩年郭濤在市《文化報》上發(fā)表的詩歌。

我們隨手翻閱，這些詩作大都是描寫本地的田園風景，水平一般。最后我的眼睛停留在一份郭濤的詩摘上，蔣婷婷也覺察到我的注意，探過腦袋，輕聲的讀起了這首詩：

為了貞潔地作我的牧歌，我愿

躺在天堂身邊，如占星家一般，

并以鐘樓為鄰，邊做夢邊諦聽

風兒送來的莊嚴的贊美鐘聲。

“意境比他自己寫的要好?！笔Y婷婷輕聲說。

“是的。”我緊緊盯著這首詩，一邊回答蔣婷婷：“因為這是波德萊爾寫的?！?/p>

“波德萊爾？好像是個法國詩人?！?/p>

“是的，19世紀象征派詩人，代表作《惡之花》，詩集中充滿了對腐尸、墓地、死亡的贊美，原本是反映西方病態(tài)精神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作品，發(fā)展到當代，卻出現(xiàn)了很多不同的解讀?！?/p>

蔣婷婷看我的眼神里帶著審視重刑犯的疑惑，我做了個無語的表情，向她解釋：

“我在蘭大念書時，參加過詩社，對現(xiàn)代詩歌的發(fā)展有些了解，波德萊爾只是我知識坐標系上的一個點罷了?！?/p>

蔣婷婷繼續(xù)翻閱郭濤的其它詩作，最后問：

“你能從這些詩歌中發(fā)現(xiàn)什么端倪嗎？”

此時我心里已經(jīng)有了答案，一頭靠進真皮椅子里啟示她：

“郭濤的詩都寫的什么？”

“風景”

“很好，風景代表著什么？”

“代表著……易逝，不過，不過風景也是永恒的，中國詩里不是說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嘛?！?/p>

“太妙啦！”我一拍手，從椅子里彈起來：“易逝、永恒、波德萊爾，再加上他直觀的生理跡象，假定郭濤就是罪犯，那么我們就能結(jié)合確定他的心理異態(tài)因子，一旦這個異態(tài)被確定，你們警方就可以順著這個切入點突擊審問他。”我興奮地來回在蔣婷婷面前踱步。而她仍然陷在疑惑中，最終反應過來似的，定了定聲音問我：

“你說的心理異態(tài)，到底指什么？”

“戀尸癖！”

7.

按照計劃，由我主導對郭濤實施心理攻破。

當邪惡對峙正義時，氣勢上永遠處于卑微。利用這一點，我決定首先給予郭濤心理強攻。因此再次見面時，我沒有任何開場白，直接對郭濤說：“我是戀尸癖心理專家，這種異態(tài)心理并不可怕，怕的是，讓它像火苗一樣蔓延，最終吞噬了理智?！?/p>

蔣婷婷一身警服站在旁邊，在陽光下的微風里莊嚴肅穆。

郭濤眼神掠過一陣不安，但旋即平靜下來。我嘴邊故意露出一絲微笑，向他發(fā)出信息：第一步我勝利了。

心理戰(zhàn)第二步，我反而悠閑下來，邀請他在殯儀館的花園中散步，那里和煦的陽光正灑滿碧綠的草坪，苦楝樹像一朵朵朦朧的大傘，細碎花瓣點綴其中，不遠處燒尸爐的煙囪里騰出淡墨一樣的煙塵。走到一條橘紅色長椅前，我示意郭濤坐下來談談。

“我也喜歡波德萊爾的詩歌，但是就像看電影《教父》一樣，我欣賞，卻并不意味著去參加黑幫?！?/p>

“用‘欣賞’這個詞，本身就侮辱了波德萊爾?！惫鶟^偏向一邊，聲音在微風里極輕，透露出對我的見解相當不屑。

我說：“舉個例子，《腐尸》一段中，作者把長滿蛆蟲的尸體比作花苞，僅僅是一種意象表達，而并非作者真正愿意趴在一具高度腐爛的尸體旁邊津津有味地觀察?！?/p>

“你充其量就是個自鳴得意的詩歌愛好者，尸體是什么樣子，你恐怕都沒見過，還妄談波德萊爾的名作?！?/p>

說完郭濤起身，似乎我們此行打擾了他正常的工作。

我心里一叫，糟糕，由于過分強勢，讓他產(chǎn)生了逆反心理。此刻他心中的壁壘已經(jīng)筑了起來，要想再發(fā)動攻勢，已經(jīng)難上加難了。

“如果說對尸體的研究，殯儀館里你成天見到的尋常尸體，在我面前簡直算小兒科。”這時身邊一直安靜的蔣婷婷突然出聲，挽住了郭濤的腳步。

郭濤回過頭，看見初夏鮮麗的光景中，蔣婷婷如同一株秀頎的柳樹，身姿筆直，靜如處子。無論如何，無法將她和尸體研究聯(lián)系起來。唯其如此，才吸引了郭濤的腳步。

“如果你愿意，我讓你見識一下真正的尸體的美。”蔣婷婷聲音冰冷，令郭濤滿眼期待。

8.

開著那輛JEEP二十分鐘，蔣婷婷最后在市第二屠宰場門前停下。剛下車，我就聞到一股奇臭無比的味道，胃中開始翻涌。然而我暗暗觀察，郭濤的腳步緊緊跟隨，顯示出迫不及待的狀態(tài)。

“這里的家禽屠宰業(yè)務去年已經(jīng)全部搬遷到市肉聯(lián)廠，目前只剩下廢棄家禽處理業(yè)務，警方、醫(yī)院的解剖試驗剩余物也在這邊統(tǒng)一處理?！?/p>

聽著蔣婷婷介紹，我想起了頭天晚上她在玻璃柜中研究小雞尸體的情形。

推開鐵大門進去，蔣婷婷徑直走向右側(cè)一排低矮的平房，進了一間虛掩的房門，屋內(nèi)的鐵架床坐著一個油光滿面的胖子，骯臟的腳正搭在歪斜的椅背上抽煙，見我們進來后，連忙起身，憨憨地沖蔣婷婷笑了一下：“蔣警官，你來啦?！?/p>

蔣婷婷掏出一支鑰匙，打開鐵皮柜，取出一套洗得發(fā)白的防化服，留下一句“等著”，就去了隔壁房間，幾分鐘后，像個生化科學家一樣，她裹著一身防護服在門口示意我們跟她走。

進了一間滿地淌著血水的屠宰間，工作池靠窗的墻下，堆滿了動物尸體，大部分是生豬、山羊、肉雞，還有少量的黃牛、兔子等，這些尸體像抗洪筑壩的沙袋一樣疊在一起，溢出的粘液順著地溝流到室外。

我的胃部翻江倒海，蔣婷婷看著我們問：

“接下來的場面，普通人會接受不了，如果你們反悔，現(xiàn)在可以退場。”

郭濤囁嚅間，我忽然清醒了一下。這是蔣婷婷在故意攪動郭濤的心理波瀾了，我必須和她打好這場配合戰(zhàn)，將郭濤內(nèi)心的惡魔像釣魚一樣一把揪出。

于是我強忍惡心，哼笑了一聲說：“你一個女人都不在乎，我們怕什么，再說了，我也想見識一下，尸體有什么可展示的。”

郭濤連忙附和：“就是嘛。”

蔣婷婷不再說話，走進工作池，拎起一只腦袋被壓扁的小豬，“啪”的一聲撂在屠宰臺上，先持水管沖洗一番，小豬立刻白白凈凈，從我和郭濤的視角看去，頗像一具袖珍版的人體四仰八叉在蔣婷婷面前，等待著她支配。

緊接著，她拿起一把鋒利的小刀，輕輕在小豬肚皮上一劃，一堆暗紅暗綠內(nèi)臟就溢了出來，蔣婷婷抓起一把腸子，使勁一拽，發(fā)出了“蓬蓬”的斷離聲，內(nèi)臟的汁液如注般飚出半空。連著撕扯兩把，小豬那滑溜溜的腸子就全部稀稀軟軟地痰成一堆。

蔣婷婷似乎進入了狀態(tài)，手速越來越快，她開始肢解小豬的其它內(nèi)臟，心、肝、肺，一件件被掏出，整齊地擺在屠宰臺上。刀子在豬身上揮舞，就如同一個畫家在作品上專注地描繪一樣。

我強忍嘔吐，仔細觀察郭濤，他正癡迷地望著蔣婷婷的表演，喉頭上下聳動，這是他已經(jīng)完全投入到眼前的景象的表現(xiàn)，說明心理上產(chǎn)生了認同。我此刻要做的，就是緊緊抓住機會，逐步掘開缺口，爭取一次使他的心理逐漸潰壩。

“沒有生命的尸體，就像小城的風景一樣，它們不會背叛，可以由我們隨心所欲的占有?！蔽依脩偈钡男睦硇纬蓹C制展開，同時暗暗點了手機錄音功能。

郭濤眼神癡癡如醉，看著血淋淋的屠宰臺，喃喃道：“不錯，生命只有死去才能永恒?！?/p>

“看她在那里任性擺布尸體，不知為什么，我內(nèi)心居然一陣陣快感，你看那些擺放好的器官，像不像一叢叢綻放的暗紅色花團？這才是真正的藝術?！必i尸器官在半空被蔣婷婷撕裂，發(fā)出怪異的聲音，褐色的汁液濺了她一身。

“不錯，支配尸體其實是一種藝術。”郭濤的聲音開始帶著興奮的顫抖。

“如果那是具人的尸體，想一想，雖然可怕，但帶來的刺激也是無與倫比的。”

“對！只有人的尸體才能徹底激發(fā)激情。” 郭濤一拳打在自己的掌心。

“那簡直是在聽一首讓你達到高潮的狂想曲?！蔽夜膭?。

“你可以自由發(fā)揮，對著尸體辱罵、抽打，甚至用拳頭將他的頭打得稀巴爛?！?郭濤氣喘加粗，已進入眩暈般狀態(tài)，而蔣婷婷的肢解也像在昂然起舞。

“太刺激了，如果是女尸，即使強奸，她都不會有任何反抗，完全任你擺布。”

“沒錯！想一想那些高貴女人，平日對我看都不看一眼，可阿慧怎么也猜不到，死后成為我盡情的發(fā)泄工具……”

阿慧就是丟失的女尸，我轉(zhuǎn)頭看著身邊的郭濤，他緊捏著雙拳，滿面通紅，喘著興奮至極的粗氣，眼眶里溢滿了滿足的淚水，似乎陷入了高潮般的享受。

當意識到我精疲力竭地望著他時，他被拽回了現(xiàn)實，靈魂仿佛又回到了軀體。只見他躲閃著倒退，一邊指著我露出猙獰的表情：“無恥！騙子！”

蔣婷婷也注意到了這邊，我沖她疲憊地點點頭，然后轉(zhuǎn)身扶墻大吐。她放下了屠刀走過來。我吐完后，從懷中拿出手機，對蔣婷婷說，這是錄音，我對你們警方的幫助就到這了，剩下的審訊工作，你們自己搞定吧。

9.

警方連夜突審，收獲很大，郭濤在高壓之下，交代了他利用水電工從包里留下的扳手和起子，解開了停尸間內(nèi)的通風管道，將女尸偷運了出去。我才想起，那個主管為什么說當時的停尸房溫度會比平時高。

水電工之所以愿意幫助他，是因為郭濤給他足夠的報酬，這讓警方警覺地認為，很可能他們的合作不止一次，于是又迅速提審水電工，他也如實交代了此前還有兩次協(xié)助郭濤盜尸，只不過殯儀館管理松散，即便保安員偶爾發(fā)現(xiàn)尸體不見了，就以為是燒尸工將尸體火化了，沒有按規(guī)矩上報，直到市領導兒媳的尸體丟失后，才鬧大了。

郭濤的藏尸處，是他在城郊一個山村里租下的獨院挖出的地窖，地窖經(jīng)過精心的防水設計，令警方大為吃驚的是，郭濤在這間地獄里置辦了上好的家居用品，將其裝修成一個甚至賞心悅目的臥室。

那具女尸還沒有腐爛，被郭濤脫得一絲不掛，擺在一張席夢思床上，尸體姿勢高度扭曲，陰部、乳部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破痕，身體其它部位的皮膚，也布滿了一道道抽打過的痕跡。

郭濤現(xiàn)場交代，尸體運到這間地下三米的與世隔絕的深處后，他覺得世界就只剩他和女尸了，在這里，內(nèi)心所有被世俗約束的欲望完全被釋放，這里沒有道德，沒有法律，沒有任何限制，他就是主宰一切的王，于是在一個個夜晚，他不知疲倦地吼叫著對尸體進行辱罵、折磨、強奸，甚至將尸體扭曲成各種極限姿勢進行瘋狂的發(fā)泄。

而以前盜來的尸體，已經(jīng)被他埋掉，警方根據(jù)指認，在距離地窖不遠的后坡上，挖出了總共兩具女尸。

唯一令警方不解的是，在這個地窖里，同時發(fā)現(xiàn)了很多雞蛋，經(jīng)過檢測，都是半孵化狀態(tài)，和停尸間現(xiàn)場遺留的那枚一樣。郭濤對此的解釋是，喜歡吃這種半孵化雞蛋，有營養(yǎng)。

迫于市政法委書記的壓力，再加上郭濤已經(jīng)認罪，警方就沒再深入調(diào)查，準備結(jié)案。他們的工作完成了，而我作為一個心理師，才開始了真正的工作，因為后期要根據(jù)詳細的罪犯行為，制出心理變量的數(shù)學模型。而且我始終認為，那奇怪的半孵化雞蛋一定和郭濤某種心理投射有關。

連同市領導兒媳的三具尸體，我發(fā)現(xiàn)受害者有一個奇怪的共同點：都是結(jié)婚不久的女性。我左手三根手指支著一枚雞蛋，放在眼前，心中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蔣婷婷辦事高效，當天已經(jīng)寫好結(jié)案材料，第二天上報后，政委老張以及局領導已經(jīng)簽字，郭濤也被轉(zhuǎn)移看守所關押，只等移交檢方了。我再次來到刑偵科時，政委老張正端著保溫杯在大家面前表揚蔣婷婷呢。

“蔣婷婷，我還想調(diào)查一下四位受害者生前的醫(yī)學資料。”等他們的小型表彰會結(jié)束后，我竄到她身邊說。

蔣婷婷面無表情地放下手上卷宗，從抽屜內(nèi)拿出一個信封。

“這是你的酬金，后面警方再有合作，我另通知你。”

我數(shù)了數(shù)鈔票數(shù)目后，笑嘻嘻將信封揣進兜里，又帶著請求說：“你們警方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但我作為心理師，任務才起步。我只想確認一下三具尸體是否都有身孕?！?/p>

蔣婷婷疑惑地蹙眉了一下，終于答應了。當天下午兩點，她就打來電話，冷冷地說了一句：“你的猜測沒錯，尸體都是剛剛受孕?！?/p>

“重新審問郭濤，重點是他早年的經(jīng)歷！”我果斷地在電話里沖她喊，那語氣，我更愿意說是命令。

10．

看守所的審訊室，再次面對郭濤時，我從懷里取出一枚雞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這時才注意到我左手只剩下三根指頭。

“怎么斷的？”他對雞蛋只看了一眼，轉(zhuǎn)而關心我的斷指。

“被人冤枉的，去年大學畢業(yè)，已經(jīng)考上了上海的公務員，有一天深夜加班回家，為了救一名從酒吧出來的宿醉女孩，跟侵犯者拼命，被砍斷了三根手指。案發(fā)后，事情鬧得挺大，女孩是個學生，怕名聲毀掉，一直不承認自己深夜去酒吧，導致案子沒有結(jié)果。我當時正好在試用考察期，錄用單位認為我不明不白惹上一攤事，公安那邊也無法證明我清白，就在試用期內(nèi)把我解聘了?！?/p>

這時蔣婷婷看了看我，我沖她無奈苦笑一聲。

“那些知恩不報，反而陷害幫助自己的人，都該去死！”郭濤狠狠地說。

“聽你這么說，也跟我有一樣的經(jīng)歷？告訴我，半孵化雞蛋是不是你對某件往事的心理投射？如果我說得沒錯，它代表著孕育。”我問。

郭濤似乎得到了理解，感激地對我點點頭，講出了小時候改變他一生的事。

郭濤十歲時，母親病逝了，由于之前父親和他們母子倆關系并不好，因此只過半年，就續(xù)了弦。

繼母對郭濤并不友好，尤其是懷孕后，對郭濤動輒拳腳辱罵，父親看在眼里，卻并不理睬，將所有的關愛都給了繼母和腹中的寶寶。郭濤就像一個被遺棄的孩子，從此很少呆在家里，不敢與父親和繼母靠近。

但他內(nèi)心仍然渴望得到愛，一有機會，就卑微地向繼母獻殷勤，聰明的他知道，只要贏得繼母的歡心，他在家就有立足之地。

可是繼母對他的善意并不領情，還隨時讓他干繁重的家務。有一天，父親上班去了，繼母挺著大肚子在屋中歇息，一個走街串巷的賣貨郎瞅見屋內(nèi)的繼母很有姿色，又是獨自一人，就進了門調(diào)戲。

繼母平時就有些水性楊花，喜歡和年輕小伙子調(diào)情，和這個賣貨郎正欲拒還休的糾纏，被進門的小郭濤看見了。郭濤開始以為賣貨郎在欺負繼母，認為表現(xiàn)忠心的時機到了，不顧一切沖上去和賣貨郎廝打。賣貨郎一時沒有防備，被這頭小獸推倒在地挨了幾拳。

令郭濤沒想到的是，繼母見郭濤壞了自己的好心情，反過來幫賣貨郎制服他。很快，賣貨郎也反應過來，掄起板凳就朝郭濤砸來，可是郭濤正被繼母揪得團團轉(zhuǎn)，賣貨郎一失手，將板凳重重砸在繼母肚子上，繼母驚叫一聲倒在地上，郭濤又摔倒在她肚子上，頓時繼母下身就開始大出血。

賣貨郎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奪門而逃。只剩下被嚇傻的郭濤，眼睜睜看著繼母血越流越多，整個人在血泊中痛苦地掙扎著。

鄰居發(fā)現(xiàn)慘案后，直接去廠里找了父親，父親回來時，繼母只剩下最后一口氣了，她只字不提賣貨郎的事，死死咬定是郭濤對肚子里的孩子懷有敵意，故意害了她。說完就沒了氣。而不管郭濤做任何解釋，父親只是下毒手打他。

腹部高聳的繼母死去時，流產(chǎn)的胎兒滑落了出來，小郭濤驚恐地看著那個血肉模糊的小生命。父親就在邊上整整打了他一夜，最后郭濤連哭都不會了，他絕望了，麻木了。第二天早上起，他的內(nèi)心不再相信任何人，不相信任何感情，一夜之間變得冷漠、殘忍，他憎恨孕婦，憎恨生命。

為了給這份恨找到一個宣泄出口，他開始尋找孕育的動物進行殘忍的虐待，并從中獲得了舒暢的快感?？墒且话銕г袆游锍杀靖甙?，郭濤沒有經(jīng)濟實力弄來，最后發(fā)現(xiàn)正在孵化的雞蛋不僅便宜，還容易獲得，就迷戀上了這種變態(tài)的毀滅生命方式。停尸房里留下的那枚半孵蛋，正是他變態(tài)欲望極度膨脹時，儀式性留下的炫耀。

成年后，因為性格孤僻，交往不到女孩，他更加孤獨，內(nèi)心各種情愫像毒素一樣積累，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看到了波德萊爾的詩，自此又迷戀上了帶孕的尸體，于是想盡辦法，在殯儀館找到一份清潔工的工作，尋找機會開始了虐尸之路。

郭濤講完，疲憊地耷拉著頭。作為一個心理師，我覺得任何心理變態(tài)的人都有一段值得同情的經(jīng)歷。初生時，每個人的心理就像一張帶著底色的圖畫紙，盡管遺傳了某種基調(diào)，但整體還是素凈的，只是后來的各種經(jīng)歷給這張紙畫上了不同的圖案。尤其像郭濤這樣的，如果追溯到根源，也許錯誤并不在他。

正當我唏噓感慨之時，一邊的蔣婷婷已記滿了一大篇審問記錄，冷冰冰地對郭濤說簽字，郭濤一簽完，她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我也出了門，外面的世界灑滿了陽光，我沒搭乘蔣婷婷的JEEP，小城很小，我獨自溜達了兩站路就到了家，“笛笛”搖擺著屁股迎接我，我將它放在掌心，悄悄地問：“那個冷酷女刑警，父親是大領導，長得貌美如花卻對尸體解剖了如指掌，又有著什么樣的歷史呢。”